合页蝶

2022-05-30 17:48武稚
安徽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合页妹夫烟斗

武稚

鞋子在门边散落一地,纵是有心收拾,仍是三三两两,探头探脑,一地的散乱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下单,再网购一个鞋柜。

从快递处将一大堆板子弄回家,腹中已满是怨言,板子重得不够友好。在客厅里开铺子似的,将板1、板2……照本宣科一一排好,几个铁疙瘩忽然就出现了,如果不是图标“铰链”这两个字,这辈子我都不会想到它。如此的貌不惊人,甚至丑陋。从手机里百度一下,“烟斗铰链”这个名字比较符合我手中的这个物件,只是烟斗把上、斗上都布满了奇怪的孔。另外“合页”这个名字也符合另一种形状的铰链,还挺有创意。

手机里的铰链介绍让我大吃一惊,这玩意还是一个大家族,就分类来说,有脱卸式和固定式,有滑入式和卡式,有全盖、半盖、内藏式,有25度、30度、45度、180度等等,那种直角、半弯、大弯的三种,我反复对比,仍是看不出它们的“弯”有什么不同。

奔过去看原先的鞋柜,表面光洁平整,拉开一扇门,两个不锈钢烟斗豁然出现。我跑过去拉开橱柜,烟斗成双成对地躲在暗地里。再去推开卧室的门,门缝中几只合页悄然出现。甚至浴室的玻璃门上,也有几只合页蝴蝶似的守在上面,它们可是一直都在窥视着沐浴中的人。再跑到大门外,几截粗壮的轴将门和墙牢牢地固定在一起,推开大门,才发现那是合页的脊背,合页的翅膀收缩在门缝里……依稀记得有“户枢”这回事,我们的户枢什么时候被合页代替了?有门的地方、有转动的地方,烟斗、合页还真是无处不在。

我努力回想,装修的时候我一定买过铰链,为什么它在我的记忆里杳无音信?应是师傅开了单子,我直接就交给了店家,既然只有质量要求,并无美观之说,当然也用不着反复挑选、反复掂量。倒是门把手、锁浪费了我不少时光。装修的各个环节都让我操心,唯独没有铰链什么事。

鉸链的安装颇为费事,你以为它仅仅是拉扯、将门和框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不,我以为铰链的首要功能应是承重,只有亲手安装过,你才会悄然发现铰链的这个隐秘功能,它绝不是我们看到的轻飘飘的角色。一个铰链显然不行,几个铰链协同作战,把门牢牢控制住。看着转动自如的门,我们常以为门自己会转,门骗过了多少双眼睛。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我的一个妹妹。做了二十几年的医生了,一直坐在桌前抬头看病人,低头开单子,每日早早去,迟迟归,中间喝水都没有空,自己看个颈椎病都得一路小跑。谁都以为日子会这样紧一阵松一阵地过。一场说不清的疫情,不仅席卷了社会,也席卷了医院,她不能再坐在屋里的桌子旁了,她常弯着腰站在医院门口,后来是小区门口、路口、机场……穿着防护服,她是优雅的“大白”,脱下防护服,她是添了华发、添了皱纹,让我们心疼的妹妹。再后来,居家隔离的人多了起来,她穿着防护服、提着药箱挨家挨户上门,旧点的小区,得一梯一梯地上,她一天也不知爬了多少幢楼、多少个阶梯……在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的刹那,在万家点亮窗口的刹那,我们的妹妹始终走在窄窄的楼道上,不在自己的家……她是众多医务人员中的一个,鲜有人单独关注过她们。但是当风雨来时,她们小小的身子冲过去,支撑着、链接着,不让一切倒下去。她们就是我手中的合页呀,那样一只只美丽的合页蝶,那样地闪着萤火。她们让整个世界发出光亮。

元旦放了三天假,真是少有的三天,前一天下午妹妹就迫不及待开车北上,跨越近六百公里的路来看父母,到时天色已晚,父母怕她太倦,催她早早休息,心里的话留到明天后天讲,那可是三天的假啊。谁知第二天的一早,她居住的城就封了,随后妹妹就接到单位通知:速归,准备返回工作岗位。她还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心中的话还没来得及对父母说。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她一顿都还没有吃。没有人舍得她们离去,离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她们掉头就回了。

仍是跨越七个小时的路抵达家中,当天夜里两点,妹妹就接到单位通知,三点在医院院中集合。夜里三点,一辆大巴车载着四十名医护人员风驰电掣驶向黑暗……

和她同车来看望父母的,还有另外一个妹妹,她在那里开物流公司。母亲对她说,你不要回,在这多住几天,反正城封了港口封了,车子不能跑了。但是这个妹妹也留不住,她说,回去晚了怕是要影响你们,再说我还有多个司机要养活。她们就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喜悦也还是有的,她们的喜悦都在来时的路上。

我的这个妹妹,早年和妹夫开货车挣了点钱,她没有舍得买房子,挣够了一辆货车钱,添一辆货车,她总是想扩大规模。这些货车就是她毕生的积蓄了。城封了港口封了,她在父母这里怎么待得住,货车的保险买过了也就算了,货车司机们的工资可是要按月给的,车子的贷款每月是要付的,以前贷款是经过精心测算的,现在怎么算都还不起了,于是只能靠借钱,同行都是货车老板,都面临着同样的情况。我以为她肯定借不到,她说,能借到。因为你这个月付完了工资、贷款,你下个月不一定能付得起,你也只能向别人借。你每次都不借给别人,当你日子过不下去时,你也会借不到。大家都这样借来借去过日子。有的公司借不到就倒了。妹妹说,她的公司现在还活着,她还在努力地支撑着。但是她还是遣散了一部分司机。

妹妹和司机们的关系总是剪不断,理还乱。一个月工资一万五,妹妹认为不少了。司机们出车,总爱隔三岔五地打电话回来,车子到某某地方出故障,要开去修理,老板你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开去修呗。妹妹妹夫又不能次次都去辨真伪。他们总是想靠歪门邪道挣点外快,妹妹每次都气愤地说。妹妹以前都是买二手车,后来坚决买新车,新车你总不能频繁地报修。后来妹妹遣散了这部分老是让她心疑的司机。剩下的司机跑跑停停,工资也改为按趟付,远的一趟五百元,近的四百五十元,就这也不能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司机们跑东跑西,最能跑出风险的也是他们。一个司机红码被隔离十四天,生活费怎么办?以前有大公司给单位隔离员工每天生活费五百元,这些货车司机们就一起出来嚷嚷,也要一天五百元。货车老板们都不愿意,他们自己也正愁得睡不着觉,眼巴巴地出一趟车,算来算去是能挣到钱的,司机们日里跑夜里跑,跑到高速路口,却下不了高速……这一趟的过路费、油费怎么办?

他们也想要一天五百元的生活费。要是工资不用付、贷款不用还、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他们宁愿去隔离。后来有司机代表们说,老板一天就给个吃饭钱吧,一天一百块钱,总不为过吧?妹妹也都接受了。黄码、带星的被隔离的司机都按这个标准给。

司机们也很苦,妹妹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司机们都退了租的房子,以货车为家了。白天坐在车子上,晚上睡在车子里。一个星期去开一次钟点房,洗澡、洗头、洗衣服,然后又回到车上。妹妹辞退的司机们没有找到活的,妹妹容许他们住在车子里,有活就叫他们干,他们现在可是随叫随到了,这样夜里他们才能有安心睡觉的地方。这些司机们除了必要的生活费,他们总是把钱都寄回家里。

艰难的还有一些经营不善的老板们,五六十万买的车子,现在卖出去,白菜价格,还没有人买。再难也要坚持下去,有车子就有青山在,大家都互相劝慰不要打賣车的主意。总有疫情结束的一天啊。这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在那个港口,日子难过的还有一些卖车的车行。货车现在当然不好卖了,店面前期投资大,本往往还没收回。妹妹的一个朋友,开了偌大一个车行,为了能卖出他的车,以前经常小酒小菜地邀一些跑车的到他家聚一聚,唠唠嗑。半个港口的车老板都被他邀请过,后来再邀妹夫到他店里喝小酒,妹夫都不好意思去了,看着人家期待的眼神,你又不买人家的车,怎么好意思一去再去。他因红码被封一阵子,黄码被封一阵子。他家的店改为收二手旧货车就对了,大家都这样说。但谁又能轻易回头、转身呢。我曾经力劝我这个妹妹赶紧转行,开网店,卖菜也行。现在家家需要什么就卖什么。我劝了多次,我的这个妹妹仍不为所动,她仍钟情她的货车,她誓死想和她的货车在一起。

和我的医生妹妹相比,这个妹妹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黑瘦,貌不惊人,如果我的那个妹妹是合页铰链的话,这个妹妹就只能是实打实的烟斗铰链了。为了支撑家的这扇门,她们努力着、旋转着。她们在不显眼的地方,送走太阳迎来月亮。她们不会被别人看到,也不希望被别人看到。但是她们无法看轻自己,生活的沉重让她们挺起腰。

离开父母的家,她们上车时,货车妹妹的女儿忽然说,妈,车子又都暂停了,我的学费、生活费不会有问题吧?她赶紧捂住女儿的嘴,然后又不自然地对我们笑笑说,当然没有问题,生活肯定没有问题。

她不肯向我们借钱,也不肯向我们诉苦。苦她想一个人扛,难她想一个人承受。我忽然觉得她也是一只合页蝶,她的心中装着善、美与不屈。

那些与她一样的物流公司老板、车行老板、司机,那些身处底层甚至粗俗的人,他们的心中装着家、装着爱,他们努力维持一切,是风吹雨打中最为结实的一环。他们是一只只卑微的烟斗铰链,我认为他们也是合页蝶,蝶在他们心中。

铰链如果坏了,门就会漏风。让我们看见它们,记住它们吧。记住那些医生、护士、志愿者、各行各业为疫情努力着的人,记住那些形形色色为生计而奔波、与命运抗争的人。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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