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我必须与过去的生活作一个诀别。
人生是多么奇怪啊。我曾以为世间永远有这样一个地方,辽阔的原野,生满庄稼,摇曳的绿树,掩映村庄,月亮悬挂在古老的屋檐上,微风荡漾着青碧的流水。我一次次从远方疲惫地归来,鸡犬相闻间,蓝色的炊烟升起在屋舍的上空。菜蔬葳蕤,纤长的藤蔓沿着篱笆攀爬到低矮的柴垛。斑驳的木门后,总会响起父亲或者母亲苍茫的回声。木门吱呀,迎接我的是他们同时光一起老去的面庞。
这一切旧日的仿佛永恒的影像,却随着父亲的突然离世而轰然倒塌。我又一次归来,春天的雨水与鸟鸣又在村庄里流淌,炊烟仍在风中,母亲孤独苍老的身影隐现在日益凋敝的屋舍,却再也响不起父亲苍老而熟悉的回声。因久未有人打理,菜地里生满齐人高的杂草。不经意间,一只或几只斑鸠与野雉从草丛间“扑棱棱”惊出,盘旋着飞向暮晚的远空。立在空旷的呼啸着风声的田野,我仿佛是一个异乡人。“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少年时读的句子,一次次萦绕于耳。
田园已芜,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决定把家安在离故乡不远的小城,作为余生寄居的场所,也不放心独自在家的母亲,将带着这个年迈的妇人去往城中生活。
整理带往城中器物的时候,母亲眼眶湿润。其实,这些老式的有些年头,甚至很多已经破旧损坏的器物,我们实在不需要。可我懂得此时母亲的心思,懂得她的温暖与悲伤。那么多的家具器物堆满了每间屋子,甚至摆放到了外面。它们如一个个故人,现在又一一复活在母亲的记忆里。那一件件被时光雕刻得斑驳的器物,如一串串珍珠,串联起她逝去的光阴,覆盖了她漫长的一生。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散发着父亲还遗留在人间的气息。与这些器物相比,母亲对它们品性的了解与情感,比对我们这些早已远走高飞零落在异乡的孩子们更深。
那只木梯,被父亲上上下下磨得光滑。母亲抬头仰望着屋顶,又转头对我唠叨着:“你看木梯的顶角那断了的一截,那日大风把梯子吹倒,打折了一角,是你父亲亲手又钉上了一截,到现在还没有坏,却要这样丢掉了。”一把把悬挂在柴房里的锄头与镰刀,锈迹斑斑,默然无语,它们都有着深渊一样的流水心事。它们曾在父亲或母亲的手中,在田野的庄稼与杂草间翻飞,它们是他们在田野间生长出的另一只手臂。一次次在晨光或暮色里,被父亲在后园的磨刀石上磨得雪亮。“我还记得那个布谷鸟一早就叫的那个早夏清晨,你大大(安徽桐城方言,即父亲。下同)饭都来不及吃就起来磨亮镰刀,麦子黄澄澄的等着人收割。那年的麦子真好啊,金子一样颗粒饱满。”母亲苍老的眼神中泛出光彩。转眼凝望着它们却泪水涟涟,喃喃自语,“它们都要废弃在这里了,无人问津,再也没有人把它们磨得雪亮。”而后园那几只瓦缸,仿佛一张张幽深的大口,空空如也。往昔每年的秋冬,母亲总与父亲一起忙碌着,将粮食或腌菜贮藏在瓦缸内,仿佛贮存的是那些贫穷却富足的往昔光阴。如今,时光已给它们穿上了一层斑驳的外衣,它们那一张张空荡荡张开的大口,仿佛诉说着无尽的往事与惆怅……
我们摸摸这件,又敲敲那件,实在不舍丢下任何一件。在我们的心底,真想把这一切曾属于我们的器物,甚至这片田野、村庄、河流与天空,都带往小城,那个叫家的地方。可这是多么不现实的想象啊。小城的陋室,只有一百平方米的面积,实在容不下我们连绵不绝的乡愁与思念。逼仄的城市,也没有它们的用武之地。比如那几只后园的瓦缸,就可以一下子占满我家的客厅。一架长长的木梯,只能永远屈身在阳台,低矮的天花板,让它直不起身子。那些镰刀、锄头,城市里没有庄稼需要收割。
二
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挑了一只竹籮。我们母子对视着,苦涩地一笑,都懂得彼此的心事。我带着母亲,村庄此别,一年年春风又绿田野,雨水把山河滋润,布谷的歌声摇曳云朵,却不再属于我们,我们将是没有故乡的人。竹箩,这小小的有着故园气息的物什,将是我们在城市对故乡的一个残存的念想,我看着它,会一次次回望光阴里的事情,曾有一个地方,我们在这里出生,一些人在这里老去,那是我们的家。
虽然,现在竹箩早已失去了当年鲜碧的色泽,而变成暗褐色,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但我不舍将它丢在将要人去楼空的老宅,它见证了人间那么多的烟火与喧嚣,如今却要孤零零地为我们守护着荒芜且生满杂草的老宅。想到这,让我眼眶湿润,仿佛我丢弃的不是一个物件,而是永别我的一个故人。我的母亲也苍然老去,满面皱纹,身体渐渐弯曲,暮年的气息缠绕在她的周身。她们都盛满浮云往事,都有一张被时光摧残的面容,不分彼此。
记忆回溯,旧日故乡的画卷徐徐展开。辽阔的天空与大地,勾勒出蔚蓝与青绿相间的幕布。阡陌交错,河流蜿蜒间,一丛丛树木掩映着古老白墙灰瓦的村庄,或是炊烟升起来,或是晨露闪烁着幽光,隐约有鸡啼与人声如湖水荡漾。清晰的是槿篱上,开放着一簇簇牵牛或是丝瓜金黄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树影绰绰里,母亲的手上提着一只竹箩往田野去,她很快消失在密密的草木间。绿叶扶疏间,长长的豆角,隐约可见。一朵朵紫蓝的豆角花,把初夏的天空映亮。金色的南瓜花、丝瓜花爬满了篱笆与矮墙,还有一枚枚碧绿的饱满果实正生长出来。蕹菜、新韭,沾满了清晓的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露水闪闪发光。一丛鸭跖草,沿着篱笆的角落,茎叶间,寂寞地开出一朵朵天空一样碧蓝的花朵。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的身影终于从绿蔬摇摇间现出,满身的露水与草木馨香,同时手上的竹箩里盛满了新摘的菜蔬,鲜嫩又斑斓,长长的是豆角,圆圆的是番茄,红红的是辣椒,紫色的是茄子。很快,它们在炊烟里,变成我们的美餐……
更多的时候,竹箩是寂静的。寂静,是乡村每一个事物最朴素的气质。鸟鸣在树间,牛哞在田野,农具在农人的手中挥舞,甚至农人的欢笑,总被这村庄无垠的寂静之海所浸润,最后都回到属于它们的位置上去。竹箩沉甸甸地悬挂在屋檐下,几根萝卜或番薯在它的怀抱里沉睡。屋檐是褐色的,它的下面是斑驳的白墙,多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午后的光影投射过来,影影绰绰,多年后,让人难以忘怀。屋檐上,青色的生满苍苔的瓦,一枚枚枯黄的落叶正飘落下来,覆盖着它们。接着是枝叶较疏的树,晶蓝水洗一样的远空漫漶到田野的深处,那里,母亲或父亲正在辛苦地劳作。竹箩存放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母亲在屋内忙碌,收拾着屋子、饲养着鸡鸭、缝补着衣裳,泪水与欢笑常出现在母亲的脸上。光阴那么长,人间那么凉,只有竹箩陪伴着母亲,懂得这位贫苦妇人的悲欢。这位贫苦的在乡间劳作一生的妇人,美丽的衣裳、食物、饰物,甚至爱情,属于女人一切美好的事物,于她们只是一个传说,唯有这些乡间生长的草木、牲畜、器物,当然还有一只竹箩,陪伴着她们从少年走到霜发如雪。
三
对于这只竹箩的归属,我从阳台找到客厅,又从卧室寻到饭厅,最后,我实在找不到属于它的位置。它最理想的去处,在乡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屋檐、墙角、田间地头,随意一放,与乡野的那些农具、草木、生灵一起,背衬村庄的天空与炊烟,成为一幅荡漾着人世温暖宁静的图画。城市没有屋檐,也少草木,天空整日灰蒙蒙的,被鳞次栉比的楼宇分割成破碎的方块。在房间现代时尚家具的包围里,它那么笨拙,仿佛古董怪物一样的闯入,与房间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最后,我把它放置在母亲的房间里,让它陪伴着同样孤单的母亲。现代化装修的房间,因母亲的到来,改变了气质,不伦不类,散发着乡野的气息。母亲还执意带来乡间过时的衣服,那床盖了多年的棉绸床套与老粗布床单,被铺在装饰着现代时尚图案的床上。还有几双她亲手做的布鞋,也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底下。现在,竹箩与它们一起,相拥在一间小小的城市房间中,共度着时光。在城市明亮的日光或灯影里,它们小小的单薄的已然老去的身影蜷缩在那里,黯淡灰褐,却相互偎依,散发着光阴陈旧的气息。
四
同我们兄弟们事前担心的一样,城市里一切新奇的事物,让母亲茫然而陌生。来到城中的第二日,母亲就觉得种种不便,这是我早就料到的。小城中,那么多同母亲一样孤独的老人,拖着残存的生命,跟着儿女来到这陌生的城市,先是哭泣、叹息、抗争,最终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把余生都交给了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失去魂魄一样在城市的角落里游荡,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即使我早已提前把席梦思床垫换成硬一点的棕绷床垫,母亲也还是不适应。她早上一起来就唠叨着老屋里那张她与父亲睡了一生的花床:“我一躺那床就睡着了,睡这里,总睡到半夜才迷糊下。早早地又被汽车或人家说话吵醒。乡下几乎每日都有鸟在窗边叫,催得人欢喜呢。”她上不习惯抽水马桶,待在厕所老半天都没有出来,家中立在田野间的老式厕所才让她坦然。她打开屋门去楼下,却总是忘记带钥匙,或者把门同乡下一样大开着。在乡间有谁随身带着钥匙呢?又有谁随手关门呢?去楼下,她很快就折身回来,密密实实的房子,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街巷道路,零落的几棵树木,让人躲不掉的嘈杂,让她茫然。在乡间,屋外就是辽阔无垠的田野,那里生长着她熟悉的庄稼与菜蔬,四处弥漫着父亲遗留在人间无处不在的气息。
对于城中那些新式的电器用具,在她的眼里如怪物一样可怕。天然气灶、电饭煲、微波炉这些电器,一遍遍地教会她,可第二天她又忘记了使用方法。本来我已打算好,饭不让她做,等我们下班回来做,可看到的是母亲失落的目光,我只能听从她的想法。她说:“让我做饭吧,不然会憋出病来,我在城里什么都不做,还不成了废人。”但我上班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她忘记关闭天然气的阀门,总是一再叮嘱确认后才稍稍放下心来。可她常会把电饭煲的功能键按错,一锅米饭常煮成米粥,我哭笑不得。我有时有些不耐烦地埋怨着她,她如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默默地立在那里,泪水在眼里打转,可她仍耐心地一遍遍地学习着。 这位迟暮的妇人,已清楚地知道,故乡已没有她的归处,把她的残生交给她的孩子,交给这座陌生冰冷的城市,她必须努力适应全新的生活。可我每每看到这位风烛残年的妇人,低头又一次摆弄学习使用电器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尖刀割过,别过脸去,眼眶湿润。我相信,虽然光阴可以撫平人间一切忧伤,比如我,二十年的城市生活,已让我渐渐适应城市的生活,有时甚至忘记自己的来路,那些说着海誓山盟的爱情,也随风散去,但母亲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妇人,人间还有多少时日给她适应这陌生的城市?此时,如果不是父亲的突然过世,母亲正在土灶上升起蓝色的炊烟,鸡鸭在后园的空地上觅食,而父亲正从田野里归来,带着一身草木馨香。他们为我们守护着日渐凋零的家园。如今,这位年近八旬的妇人,却一个人孤单地被抛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继续着余生,适应着这些本不该属于她的生活。
我只能尽力地安慰她,列举着乡间的种种不便与城中的各种舒适。“你看,这些电器与天然气你学会后,可以省很多力气与时间,人也干净许多。洗澡你再也不要用柴禾烧水了。大大都不在了,你都那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待在乡下,有个头疼脑热的,让我们怎么放心。”我又指着小区楼下那些与母亲差不多大年纪的妇人说,“她们一样都从乡下来,不也适应了吗?你随时可以找她们聊天,说不定会碰到村庄里的老相识呢。”母亲只静静地听着我的开导,黯淡的眼神,让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在生命的暮年,无奈地接受着背井离乡的痛楚,把残生交给异乡的安排。
其实,我这样安慰着她,连我自己也感到心虚与言语的苍白。这位妇人在乡间生活了近八十载的时光,那里有她一切的记忆与情感。我待在故乡才二十载的光阴,泊在他乡多年,还总忘不了它,希冀着有一天,早一点回到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上。现在,我又凭什么让她从此与生活八十载的故乡别过,融入这冰冷荒芜的城市?
五
母亲是个开朗的人,她也明白孩子们的苦心。但在母亲时常不经意的叹息声里,我知道她的无奈、酸楚与复杂的心情。但小区里的那些一样从乡下来的老人,又给了她留在这座城市的信心。孩子们上班也辛苦,为了安顿好她,已费尽周折,这让她很是欣慰,不能再给孩子们添乱了。在我的引导下,她很快与小区里的老人们熟识了。每日我下班一回家,她就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对我讲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她今天做了什么吃的,又认识了几位老妇,她们家几个孩子,做什么的,来自哪个乡镇。不几天,她就了然于胸。有一次,她加重语气神秘又喜悦地对我说:“你猜,我今天又看到了谁?她就是我们一个村庄的胡姨。原先她老头子与你大大关系很好。可惜老头子几年前也过世了。在生产队的时候,我与胡姨还一起挑过坝。人真的客气,今天一定要我留在她家吃饭,改天还要带我去学跳广场舞。”母亲描述着她白日的一切见闻,来城中整日黯淡的脸上,渐渐显现出光彩来。更为重要的是,母亲渐渐熟悉了我房间中各种电器的使用,天然气灶于她再也不是猛虎一样可怖。这一切,是我们所希冀的,希望母亲能在城中与儿女安然地度过她的晚年时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惊讶地发现母亲每日很早就提着那只竹箩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菜。在乡间,这该是一件多么平常的景象。清晓的露水间,鸟鸣于野,一只只竹箩提在一位妇人的手中,装满了从园中采摘回来的新鲜的时令菜蔬。而在城中,这些举动是多么突兀而不合时宜。即使那些从乡村来城中居住的老妇,也很快适应了城市里的生活,菜市场里一只只方便的塑料袋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母亲走在去往菜市场的路上,常有行人投来好奇而不解的目光。但我懂得母亲的喜悦与悲伤,在荒芜又繁华的城市,一位孤独的乡间老妇、一只同样孤独的竹箩,唯有她们懂得彼此的忧伤与过往,在这里相依为命。
母亲提着竹箩走向市场的路途中,仿佛走在乡间的田野上,乡野的记忆一一复活。田野辽阔无垠地漫漶向遥远的天际,菜蔬长满了园子,等着她采摘,空气里弥漫着父亲熟悉又令人惆怅的气息。她提着竹箩,来到菜场里,照例是喧闹的,一排排新鲜的菜蔬摆满了货架。在这小城中,这些商贩都是附近的农民,身上沾满田野的草木馨香。这些蔬菜都是他们亲手种的,种得多了,就拿来这里售卖。蔬菜无一例外的鲜嫩清新,一串串清晓的露滴还没散去,这些都是母亲熟悉的所在。她提着竹箩,总是摸摸这条丝瓜,又挑挑那颗辣椒,仿佛故人重逢一样的亲切。最后,总会有几样鲜嫩的蔬菜,摆放在母亲的竹箩中,让她心满意足地提回家中,往日乡间的神气又回到她的身上。似乎一切朝着我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我欢喜这样的时刻。当我一身疲惫地归来,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她现在已熟悉了天然气灶,熟练地切着菜蔬,炒着菜肴。窗外夕阳余晖投射进来,这位老妇苍老的身影没在其间。令人惊讶的是,那只竹箩也一样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有时是一串豆角,青绿绿地摆放其间;有时是几颗番茄,生动了黄昏的暮色。更多的时候,母亲什么也没有做,就倚靠在沙发上打着瞌睡,竹箩就安静地陪伴在母亲身旁,一些她还没来得及摘完的菜,还在其间,仿佛也沉入梦乡。阳光从窗外斜照过来,她们都沐浴在温暖的晖光里,不分彼此。这样的景象,常让我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我们生活在故乡的村庄,风把窗外的树林吹响,落下满耳的清音。田野生满绿色的庄稼,我亲爱的尚存人间的父亲,仍在田间劳作,时光漫长得恍若没有尽头。
我欣慰我的母亲正渐渐融入这座城市。但我一颗提着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隐隐地感受到,这一切也许都只是假象,风平浪静之下,一个老妇的内心正在酝酿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她生活了一生的乡野,就这样轻松地被无奈打败了吗?她这一切突兀的改变,是一种无奈,还是为减少我们的担心而做出的一种妥协?我无从知道。虽然母亲已与小区里从乡下来的老人们混得很熟,对家中的各种电器使用方法也已经熟悉,但她来城市几个月了,她的生活半径永远只是去小区楼下与老人们聊天,或者去小区下面的菜场买菜,就不再有别的地方了。她现在的生活,完全是在寻找故乡的记忆与感觉,与那些老人们聊的都是村庄里的陈年往事。一次次去菜场,也只是看看那些她熟悉的菜蔬。这个生养我的妇人,却与我没有多少话语,我关注的那些社会大事件,关心着股票的涨跌,而她的主题总是绕不开她生活一生的村庄,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反反复复地向我说起,但这些根本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提到的人物常让我半天想不起来。我最后只能是机械地应付几句,便去做自己的事情,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夜晚对着电视发呆。
同时,城市所有的一切拒绝着这个乡间来的妇人。她看不懂公交站站牌的文字,一遍遍地问乘客或司机,生怕坐错了站。她不会使用手机,更不会用二维码付款。十字路口,那些跳跃的信号灯,让她茫然无措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她最后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才能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广场上市民跳着优美新式的舞蹈,她一点也跟不上节奏。
六
我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一些细微的改变正如暗流涌动,证实着我们的担心。果不出我们所料,母亲开始抱怨城中菜蔬与乡间的不同:“城市的菜真贵,早上买了一把豆角,就花了我三块钱,在农村这些都是不要钱的。别看这些蔬菜青绿绿的好看,这些都是用尿素农药喂出来的,这些人真黑了心,只有骗你们这些五谷不分的人,家里的菜才好吃呢,都是农家肥,几乎不打药的。”小城离乡野并不遥远,一阵阵远风吹拂,就会带来田野草木的芬芳。当这个晚春的雨水淋湿小城的各个角落,布谷的歌声掠过小城郊野的上空时,母亲竟有些坐立不安。我一回到家,小区里那些新鲜事,母亲提及的越来越少,在她的口中,农事提及的越来越多:“叙乐,你看这天气暖了,我年前栽在屋后地里的豌豆马上可以采摘了。要是在家,黄瓜没几日就能吃了,你知道,这时候黄瓜是最好吃的。城里菜那么贵,真舍不得吃,家里那么多地荒着没人种,真可惜呢……”母亲这些与我闲聊的话语,终于印证了我的不安。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这几个月的时间,母亲努力地融入城市,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敌不过小城田野吹来的晚春气息在母亲心底里掀起的波澜。小区里那些同病相怜的老人们与菜场新鲜的菜蔬,并不能医治她的乡愁。对于她的唠叨,我只能用沉默来应对。但我不用沉默,我还能用什么来回答她呢。故乡已没有她的归处。我们要是现在把年迈的她一个人丢在村庄,不但让我们担心,还会背上不孝的骂名。但我心里仍抱着一丝小小的侥幸,希望用更多的时间来医治她的思乡之疾。
可我的沉默与时间的流逝,却换不来母亲的适应与妥协,她越来越频繁地唠叨,连与小区老人聊天也渐渐变少了。她总会在我一进门就说:“叙乐,那些来不久的与我差不多大的,有几个已经回乡下了,也是一个人住,孩子们偶尔回去看看。乡下空气好,菜自己种不要錢,还可以养鸡……”她一再地说着乡间的种种好处。有一次,因工作的劳累与母亲不厌其烦的絮叨,这几个月来的压力让我终于承受不住,同一个不孝子一样,我打断她的唠叨或是自言自语,对母亲大声道:“大大都走了,你年纪又那么大,回老家谁照顾你?你只会考虑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看,人家老人来城里,不也过得开开心心的!”我承认,我一直是个脾气不好的人,母亲三番五次地唠叨,终于让我失去耐心。母亲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我,她滔滔不绝的抱怨戛然而止,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日子仍在继续。那次争吵后,母亲也渐渐与我减少了交流,很少再说起她乡下的事了。我下班回来,有时远远地看见母亲从菜场买菜归来,苍老的有些佝偻的身影在黄昏的暮色里那么无助与渺小,空旷喧嚣的城市,城市的车流与密实的高楼很快把她淹没,只有她手上的竹箩陪伴着她。有时她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电视还开着,人却睡着了,渐渐枯萎的身段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心里酸涩涩的。这个生养我的妇人,这个世间最爱我的人,我却不懂她的孤独与内心,走不进属于她的世界。我担心母亲的身体,但我又总用那些苍白的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套话安慰着她。于此,我没有一点其他办法。但我知道,母亲继续居留在城市,于我们母子都是一种折磨。对于母亲将来的归属,我隐隐已知道答案,早晚她终会不顾一切回到那个她生活一生的乡野里去。我们都等着对方开口,而做最后的决断。为了让母亲进城,我费了好大周折,从遥远的异地辞职回到故乡小城上班,就为了方便照顾她,现在她自己却固执地要回去。母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她不好意思直接提出,孩子做出的牺牲与努力及工作的繁重,也让她不忍心亲口说出。我也给母亲时间,让她考虑周全,让她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
当我又一日下班回家打开房间,昔日正飘着饭菜香味的时候,此时莫名的冷清寂寥。那只竹箩也毫无生气地扔在厨房的角落,已经失去水色的青菜,软绵绵地蜷缩其间。身体还算健康的母亲,忽然病倒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正当我急急地准备将她带往医院的时候,母亲马上阻止我,用尽力气却微弱地说:“叙乐,我知道我没有病,就是不想待在城中,想回去住了。哪里的土地都会收人。”母亲终于忍不住主动向我提出她心底里的想法了。对于母亲的表现,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接着幽怨地说:“我开始也想好好适应,你也看到了,但就是不能适应。我其实早就想跟你说。但你上班那么忙那么累,不忍心开口说,但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你看,现在又净给你添麻烦。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年呢?你就让我过几年自在日子吧,趁着现在能动,就让我好好待在乡下,到老了不能动的时候,任凭你们摆布了。”母亲边说着边擦拭着浊黄的泪水。
时间面前,母亲并没有败下阵来。相反,这段噩梦一样的城市生活,让她有了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做选择的最后答案,让她更懂得了那片她生活近八十年时光的村庄的好,让她割舍不下,那里才是她永远的归途。在这人生的暮年,她最大的愿望与幸福,就在这片土地上,把她余下的所有的爱都给予我们,回忆着父亲的点点滴滴,安然得如一枚落叶又回到这里。我渐渐走进这位生养我妇人的内心,在母亲的哭泣声里,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温暖又湿润。我没有再同往日一样劝慰,当作默许她的选择。我老迈的母亲,拖着残存的生命,又归来那片她度过一生光阴的土地,我们荒芜的屋舍,又复归生机,我将又是一个有故乡的人。
七
在准备回乡下的那一日,母亲天没亮就早早地起床。她放在城中不多的换洗衣服早几天就已整整齐齐地打好了包裹,放在竹箩里,头也不回地坐上哥哥将载她回乡间的车子。
这是暮春的时节,天空堆积着灰褐色的云,一块块蓝色的天宇,花布一样若隐若现。一年年,春風又吹过故乡的田野,河流泛着滟滟波光,鸟鸣与虫唱如潮水一样从草木间升起,栀子花开满了荒寂的庭院,金银花缠在槿篱上,纤长的藤蔓向着天宇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馨香。一位暮年的妇人,将归来兮,在这片她生活的田园,不再别离。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