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熠 马金龙
内容摘要:无论城市叙述还是乡土抒写,沈从文的作品中都饱含有爱情的元素。早在沈从文创作初期就已出现大量的爱情描写,这类小说大都通过人物自白的方式显现出面对爱情时的自卑与无能,背后都隐含着初恋给予作者的创伤。从《公寓中》《绝食以后》描写爱而不能的悲剧小说,到27年以后《篁君日记》《旧梦》等抒写为爱所困的精神困境的小说,沈从文在初恋的创伤中创作了大量抒发爱情悲剧的自叙性小说。在不断创作过程中,沈从文将爱情题材上升为创作主体,在直面自卑的反思中逐渐超越自卑。他的爱情小说总是连结着对初恋的艺术想象,而在艺术想象和自我爱情叙事中,初步显现出了他对理想人性的呼唤与对现代社会的反思精神。
关键词:沈从文 早期爱情小说 自卑 理想人性 现代性反思
从沈从文的自传中可以发现,初恋带给他的大多是痛苦与悔恨。《从文自传》第十二节《女难》记录了沈从文的初恋往事,仅从以“难”字命名一点就已经能体会其中隐伏的哀伤。沈从文的初恋发生在芷江,17岁的他结识了一位名叫马泽淮的男孩。在马泽淮的邀请下,沈从文见到了他的姐姐,“一个脸儿白白身材高的女孩”[1]——馬泽惠。沈从文对她一见钟情,开始没日没夜地作诗写信追求马泽惠,为此还多次拒绝了亲戚与乡绅的婚约。最终马氏姐弟因躲避战乱离开了芷江,其间弟弟还骗走了沈从文家卖房得来的一千多钱。在朋友的背叛与失恋的双重打击下,沈从文只得抛家弃母独自逃离。尽管如此,沈从文对于马泽惠的情感仍然未了。根据凌宇的补充,后来马泽惠为土匪抢入山中做压寨夫人,沈从文在听闻此事后留下两行悲愤的诗句:“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2](该句出自北宋诗人王诜诗《上王晋卿》),以抒发心爱之人为他人所夺的悲痛。初恋的悲剧深深地郁积在沈从文的内心深处,成了他日后描写爱情的参照。
一.爱而不能:自卑情结的显现
沈从文在创作初期常常以城市中生活的苦难为主题,不但写物质生活的贫乏,也关注人物的精神问题。阿尔伯特认为:“几乎所有杰出的小说家都曾至少在一部小说里改头换面地写到了自己,还有一些作家则几乎在他们描写的每一个主人公身上都投下自己的影子”[3]。沈从文总是采用“内聚焦”的方式抒写内心的悲哀,不仅写人物日常生活的贫穷,而且常常夹带些恋爱的因素。写到爱情时,沈从文善于从人物自身的视角出发,表达自我对爱情的追求。《公寓中》以日记的方式记录了“我”看女人、梦女人的经历;《绝食以后》也以“我”的自述展现了对女人的梦;《重君》和《棉鞋》也以第一人称自叙出对女性的渴求……以“日记体”、“书信体”等自述性文体书写爱情,自然有借人物之口诉说自我情感之意。早期小说中几乎都写到了人物对美好的女性追求,他们总是自发地对女性生发喜爱,赞许她们的美好,但他们的追求却通常以失败告终。《公寓中》的“我”内心寂寞,打算上马路寻求“一点能够兴奋我这神经的事”[4]——看女人。通过他的眼睛,沈从文观察到女人“黑而柔的发”、“白的面额”以及“水星般摄人灵魂的眼睛”[4],受女性美好而“醉心企慕”的情感直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然而如此强烈的爱意却在下一秒为消散,沈从文对准人物的内心,把握住他们转瞬即逝的爱情追求。《绝食以后》虽采用了第三人称叙事,但目光仍是聚焦于人物内心,失业归家的主人公在马路游荡,一切的食物、商铺、人脸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只有女性的身影牵动了他游移的目光。沈从文捕捉到人物这一刹那的分神,意识中女性的衣裙“依然同手上那红的绿的丝绸伞成一种美的协调”,“这美的协调一刹那影子,也依然吸了许多——至少是他自己——的眼睛”[4]。他内心承认包括女人在内的一切美好事物“是生在世界上应享受,应留恋,还可说是应玩赏的事物”[4],但转念间内心却“失望而憎恶而伤心”[4]。他们的爱意的生发仅在转瞬之间,沈从文却用了大量的笔墨揭示出人物由企慕转为妒忌的情感流动,使人物在一瞬间爆发出极大的伤痛感。人物爱而不能的情节在沈从文早期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尽管它们只是作为小说的部分内容而呈现,作者也并未揭示出爱情失败的原因,但这些情节却已初步显现出沈从文早期爱情抒写的基本结构:追求爱情——受到干预——爱情失败。
仅凭上述的情节,似乎并不足以证明沈从文早期的爱情小说与初恋之间存在着联系性,因而对作者“梦境”描写的分析就尤为重要了。梦境是人物心灵最直接地表现,沈从文笔下人物的梦境同样呈现出“追求爱情——受到干预——爱情失败”这一基本模式,依旧反映出爱而不能的悲哀感。《公寓中》记载着“我”对女人爱而不得的梦。正如现实追求的失利,“我”在梦中依然碰壁,女性对“我”的态度不过是“板着脸儿”。但不同的是,“我”的追求从想法转变为实际行动——“我”用三块钱向“龟婆鸨母”要求和那“黑眼睛姑娘吻一下”。尽管有所行动,但“慢慢地踱”、“好久好久”、“羞涩”等修饰词依然揭示出“我”的怯弱。然而“鸨母”并不相信“我”单纯的要求,诬蔑“我”的“衷情”,使“我”的内心受到侮辱,一气之下把兜里所有钱都向她扔出去。梦中的爱意更加强烈,但仍旧摆脱不了爱而不得的命运。这里要求的“一个吻”是对爱情的追求,而“干预”爱情的因素则被概括为:“平时对于辞令修养上太疏忽”。弗洛伊德认为:“对梦我们仍然可以这么说它们证实了那些被压抑的东西仍然会继续存在于正常或异常人的心灵中,并且还具有精神功能。梦本身即是此受压抑材料的一种表现”[5]。由此可见,梦中幻想出黑眼睛姑娘,背后反映出的是现实中所渴望的美好女性,梦中对女性的追求,则是现实中爱情受到压抑的体现。《绝食以后》也描写了的梦境,主人公同样以真挚的情感渴求得到女人“可怜而布施的吻”,但他的祈求仍旧是“痴呆的妄想”。作者借人物之口残忍地道出:“怯弱的人,岂止是为了怯弱无法取去这证明(结合上文可知,这里的证明指的是爱情);便是生的权能,何常又不是为了怯弱才被世界剥夺呢”[4]。梦境不但反映出人物在爱情中的压抑症结,同时也揭示出致使人物爱而不能的关键是人物自身的缺陷。。由此可见,性格上的怯弱就是导致爱情追求的失败的关键,也即干预爱情的主要因素。
以内聚焦的方式写人物在爱情追求失败的痛苦,并将失去爱情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性格缺陷是沈从文这一时期爱情抒写的共性,早期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表现出对于美好女性的渴望,然而却总是自束双脚,不断暗示或明示自己做不到,以此摧毁爱情。沈从文在《女难》中也同样将自己设置为相同的追求者,与上述人物在相似的过程中失去爱情,尽管暗含有对马泽淮的指控,但他在结尾中仍将爱而不能的原因指向自我,他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处总免不了吃亏,想来十分伤心”[1]。《女难》中的自责虽然较为平淡,但将失败归咎于性格这一点却是相同。心理学家阿德勒将人们在体验到自己的缺点、无能或低劣时而产生的消极心态称为自卑感,《女难》与《公寓中》等小说以共同的叙事模式诉说因自我性格或能力的缺陷而导致的爱情悲剧,其背后是作者自卑感的流露。
二.为爱所困:剖析自卑症结
初期的爱情小说中已经显露出作者的自卑情结,在后来的创作中也依然存在。《篁君日记》同样以日记的形式写主人公篁君对爱情的追求与失败。《旧梦》也以“我”的回顾,写自己对美好女性反复地追求。爱情小说依旧上一时的路线进行,并反映出了明或暗的艺术规律性:一是以初恋作为艺术想象的出发点;二是塑造的女性形象都具有美好的特质,是沈从文对理想女性形象的构想;三是爱情失败的原因仍聚焦于自我性格的缺陷。作者依然采用内聚焦的方式解读着追求者的内心,而原本短暂的爱情故事延展为整部作品的重心。同样写爱情的追求与失败,1927年以后的小说与早期的《公寓中》和《絕食以后》等相比,所蕴含的情感却更加丰富,对自我的认知也更加明晰。中长篇小说给予作者更大的发挥空间,瞬间的感受被拉长到几天甚至几个月,单次的追求也在长时间的故事时间中不断重复加重,《篁君日记》记录了篁君从“四月初一”到“五月十二夜”40多天的爱情经历。而《长夏》与《旧梦》也讲述了十来天的故事,其中《旧梦》更是有将近《篁君日记》一倍的篇幅。
字数的增加便于人物汪洋般的情感肆意波涛,他们的心理活动被刻画得更为丰富细腻,作为追求者的形象也变得更加立体。人物一瞬间的情感被放大,在小说中经历了“生发、压抑、转变、再生法”的反复。以《旧梦》为例,仅仅是初见大嫂,矛盾的情感就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来回翻涌:“要,拿过来,虽不能够永久拿,但这一时固整整的我为我有了;不要则放下,在人我的情绪上却仍然保持到那均衡”[7]。这种反复伴随了“我”同大嫂交往的整个过程,在十多天里不断地引发“我”的痛苦,即使大哥的撮合和“窦尔敦”的大度使“我”多次拥有与大嫂独处的机会,但每次“临时扩展起来”的动机,却总是为“我不敢;我退了”的怯懦心理所抑制,不是立马逃遁,便是“心中酸到不能再忍”,孩子般的大哭。“我”也将爱情的失败,归因于自己“不安分又胆小力薄”的性格,人物的自卑感在经过长时间、高强度的爱情追求过程中显得更为深刻和真实。另一方面,故事中的人物互动增加,不再为单向的自我情感表达主导。《篁君日记》中主次分明地写到了篁君与多名女子的暧昧,其中与“姨”的交往描写得尤为出彩。当“姨”为“菊子”引进房间后,作者抓住了“我”富有情意的眼光,在篁君的眼中发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情愫。描写动作时,他也用极富有节奏感简短语句写到“在一种粗糙的略使她吃惊的骤然动作中”使她“成了我臂里的人”、“我把手,揽了她的腰,我的嘴,贴在一个柔软嘴唇上面了”[8]。在之后更有“我”同“菊子”,同“琫”等多位女子的爱恋行为。如此直白而又大胆的动作描写,也使爱情的行为在更加热烈。爱情追求的过程更加真实,而爱情的失败也变得更为刻骨铭心。
对失恋的总结,沈从文也愈加客观,不再一味以暴露自我缺陷的方式只顾及主观情感的宣泄,并且逐渐形成了更为完善的爱情观。这一时期的沈从文已经能够在人物内心反复的挣扎中,剖析出自我在爱情中的缺失。《旧梦》就曾以人物之口剖析出自我的症结,他认为自己的爱情如同“结核”,而其他人则仿佛“猩红热”患者;自己的病症是“永远缠身”,而其他人则可以为爱发狂发热,能够不惧后果大胆地。既不能够像他们一样为爱壮烈地死去,也没办反在转念间“霍然无恙”,“一个患肺结核的人头脑到死是清明的,他不会狂呓,不会叫喊,且不会觉到他因此突然而死”[7]。心理学家阿德勒在《挑战自卑》中写到:“当一个人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却深信自己不能够解决时就会表现出自卑情节。”[6]如此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怯弱,本身就是一种自卑的显现。但是,比起早期创作中爆发式的情感,这一时期自卑感的表达则显得更为深刻冷静,仿佛是用手术刀一般将人物的内心一一解剖,自卑症结表现得愈加清晰可见。沈从文以更为强烈的爱情不断刺激着人物的自卑心理,在反复地爱情实验中揭示出症结产生的原因和爱情失败的关键,逐渐推导出获得爱情所需要的品质。进而总结出爱情的真谛:“恋爱是走向一条光明的路,不惜死,不顾生,准备了充足的力,提高了自私与顽固的心情,才能到尽头,也才能回头另自找寻新的方向。”[7]在《篁君日记》中他也说:“恋爱只是两个疯子丢弃了世界的一切,单在两人身体上心灵上找寻真谛的一种热中兴奋的游戏”[8]。在对自卑症结的解剖中,沈从文终于认识到了爱情的本质。由此可见,沈从文已经由早期较为浅薄的爱情抒写转向为更加自觉的爱情心理剖析,并且发展了“追求爱情——受到干预——爱情失败”的基本结构。尽管该时期的沈从文仍未跳脱出自卑情结的限制,但爱情观念的具现化与对人物心理的深入剖析为其后来“超越自卑”提供了基础,因为“只有意识到性格上的错误,人才会试图去改变。”[6]
三.以爱情唤醒美好:超越自卑心理
倘若只是了然自己的缺点,似乎并不足以促使沈从文积极地改变,能够驱使自身反思和超越的是沈从文对初恋的情感。在弗洛伊德看来,“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9]。从这一角度来看,沈从文在小说中不断追求爱情,不断经历爱情失败的表现正是被初恋“创伤”所扰乱的结果。事实上,沈从文在耳闻马泽惠的悲惨遭遇之后,所引用的诗句,本身就有抒发自己心爱之人为他人所夺的悲痛感。不仅如此,倘若我们注意到沈从文为这些女性安排的身份不是为土绅士霸占的姨太太,就是贫困凄楚的暗娼时,就更能体会到作者在她们背后蕴含着的情感态度。从《公寓中》起,我们就能从“老鸨”的身份背后推测出“黑眼睛姑娘”娼妓的身份,而《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和《诱—拒》中的女性也是暗娼。《篁君日记》中的“姨”是为老烟鬼所占有的姨太太,《旧梦》也是写有妇之夫,纵然她的身份更为正当,但文章还是用“窦尔敦”财大气粗的性格暗示出其可能为金钱所压抑的本心。她们的身世无疑与沦为压寨夫人的马泽惠存在着相似性。在沈从文看来,这些女性并不是为了追求物欲而自甘堕落,她们也并没有因此完全丧失掉自己的真心,反而外表与内在都显现出同等的美好。《篁君日记》中写“姨”:“小寡妇样的朴素,沉静又如同一个无风的湖面。”“微长的蛋形脸庞上时长现出些三月间春风样子的和气消融”[8],若是不指出其姨太太的身份,会误以为她是庄重的“未亡人”。篁君甚至从她的肢体中看出她的“身体完美无瑕,灵魂亦还如处女清洁……”[8]写《旧梦》的大嫂也能够使“我”“生一种顶幽美洁白神的崇高观念”[7]。这些女子不但外貌给人以纯洁的印象,在与“我”的相处中也处处引导着“我”,不顾后果地与“我”相恋,丝毫未显出世俗的丑恶感,即使是《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中的妓女,作者也能够看到她为生活磨灭的天真。她们都表现为洁白而纯美的形象,即使为生活所“玷污”,却仍似一尘不染。深陷泥潭却又好似莲花般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是此类女性的共同特点,对于她们的态度就是沈从文对于马泽惠的态度。《女难》中的马泽惠,同样是作者(追求者)心中美好的女子,她虽为土匪霸占却并未沉沦,被解救之后并没有向世俗低头,而是选择以出家的方式保存着真心,这些相似点都反映出了沈从文笔下女性形象与初恋之间的内在关联性。
作者安排主人公去爱这些女性,实际上就是潜意识中试图用爱情去解救她们的表现。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潜意识是人类一切文学艺术活动的源泉与原始动机,文艺创作实际上是那些被压抑的潜意识的愿望的升华与满足。由此观之,沈从文如此执意地设计同自己有着相似性的追求者,并赋予他们拯救爱情、唤醒美好的使命,就是其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心愿的自然流露。尽管马泽惠成为修女,并没有被沈从文的爱情拯救,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淡忘了这段感情,反而正是出于对马泽惠真挚的爱意,才能在小说中生发出唤醒女性美好的愿望。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总是渴望通过爱情唤醒女性内心纯真善良,洗净她们灵魂不幸沾染上的污点。在《篁君日记》的开头,篁君就生发出这种想法,他认为趁着年轻将爱情建立到两人的身体上,灵魂就会得到幸福,与其让老烟鬼独占“那样年青那样娟好”的“姨”,不如自己承担起给予爱的“义务”,“为让她来认识爱情,我就做她一个情人也应当”[8]。而在结尾篁君更是骄傲地写道:“一个没有得到她分内应得到的爱情的人,我服从了神的意旨,已给了这个人了。神所造的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恶男子在那上面玷污过有痕迹的,我用我的爱为洗刷过一道了。”[8]《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也写到:“他把她仅有的女性的忠实用热情培养滋长”[8]。可以说,小说中人物追求爱情的行为,本质上就是作者企图用爱拯救马泽惠的心理在文本中的流露。
在沈从文看来,爱情不但能够唤醒女性内心的美好,也能帮助人物克服自卑的心理。爱情不单单只解救同马泽惠相似的女性,沈从文同样也在用爱来召回包括自己在内一切被人们所遗忘的本心,唤起人类灵魂中最真实的自我。正像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所说:“爱情的实质是精神的自由振奋,是主体的自我实现”[10]。小说中的追求者在爱情中同样也收获了甜美的幸福之感《篁君日记》结尾时,篁君把“姨”揽入怀中就从她口中收获了爱的告白,逃离前主动走进“姨”的房间更是收获了她的吻与拥抱,“在一种沉默的长期拥抱里,我认识了人间的美了”[8]。爱情不但给予了他们美的愉悦感,同时也赋予他们越挫越勇的勇气。《旧梦》中一开始的缺乏勇气“我”,却在爱情中逐渐为大嫂的善良与温柔所感动,在拯救大嫂的过程中“我”也受到了爱的滋润,感到“灵魂是从一种黑暗中处处解放出来”,“开始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了”,结尾时“我”更是放肆地与大嫂作“骑士与他爱人分别的行为,吻到窦尔敦夫人的全身”,把“凡是我在平时引为悲愤的话”[7]全说告诉了她,甚至几乎打动了大嫂。《诱—拒》中的木君也从一开始因自卑迟迟不敢与女子搭话逐渐感受到女性目光与动作中对自己爱的鼓励,最后在握手中感受到“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颤”[7]。原本在爱情中顾此失彼进退不前的人物,也能在爱的鼓舞下说出“就是损失未来一年幸福兑换目下一天偎傍我也情愿的”[8]这种呆话。爱情不但唤醒了女性内心中被埋藏的美好,同样也唤醒了男性追求者奋不顾身的勇气,他们之间不是单纯的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关系,而是相互解救,相互爱恋的关系。爱情不止用于唤醒了女性的美好,它同样也给予作者超越自卑的勇敢,从爱而不得逐渐成长为敢于追求爱情,这本身就是对自卑进行超越的体现。
四.理想人性和现代社会的反思
以上我们探讨了沈从文早期的爱情小说以初恋为基础进行了艺术想象,并形成了以“追求爱情——受到干预——爱情失败”为基本模式的自叙性爱情抒写。在此过程中,流露出作者企图以爱情拯救人性的理想。早期爱情小说已初步流露出沈从文对于理想人性的构想,并在后期小说中得到充分地发展。从后期小说的人物身上,不难发现早期人物形象的身影。在“翠翠”、“三三”、“萧萧”等女性人物的身上,都可以发现马泽惠的影子。《月下小景》中同样有长着“小小的尖尖的白脸”的美好女性,而且这种白“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她的身子“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11],显现出超然的纯美。《豹子·媚金·与那羊》中白脸族的媚金同样有洁白的脸庞与纯洁的肉身。与早期小说如出一辙,沈从文再一次将白净的脸作为美好女性的标志,尽管后期的女性形象更为理想,但这毫无疑问与早期爱情小说人物有着共同的特征。除女性形象以外,以自我为出发点所形成的男性形象也影响着后期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沈从文的代表作之一《龙朱》的创作时间与《旧梦》等作品相近,依然写主人公追求爱情的故事。龙朱与篁君等男子一样,都自然而然对女性的美好生发喜爱,为了追求爱情,“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何物,都愿意”[7],对爱情如此执着热烈的追求显然带有早期人物的特征。人物不但延续了早期的追求者形象,他们的爱情也被作者赋予了崇高性。爱情不仅能够唤醒人的美好,在《豹子·媚金·与那羊》与《月下小景》中,更是使人甘愿为之而死。媚金误以为受豹子欺骗,为使真心不受辱,保留爱情的纯洁,情愿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豹子也为证明自己的爱而以死相示,他们的爱情彰显出人性的纯粹。《月下小景》的两人更是用死的方式追求真挚的爱情,在他们眼中“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11]。写到人物殉情时,作者都以笑容展现他们的无畏,写尽他们为爱情激发出的最炽热的勇气,赞美他们超越了命运束缚的生命。在沈从文看来,人性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勇敢爱情激发出的美就是人性之美,无论是早期爱情小说中通过爱情拯救人性,还是后期小说中以爱情呼唤出人性的伟大,人在爱情中显露出的真实、纯粹以及敢于追求愛情、追求美的勇气就是沈从文心目中理想的人性的体现。
理想人性的塑造中同样寄托着沈从文对于人性美好的呼唤。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表明自己所要追求和表现的就是“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2]。而他所谓符合人性的人生形式就是人与自然相契合的生命形式。在沈从文眼中,两个相爱的人自然而然地恋爱,就是最符合人性的行为。《篁君日记》与《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结尾处就已初步表明爱能唤醒人性美好,爱也是神所赋予人的旨意。其日后创作的小说《夫妇》中也写到:“夜景美极了。这样的天气,似乎就真适宜于年青男女们当天作可笑的事”[13],在《龙朱》中也说:“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笼上坡耙草。各见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7]爱情是显然符合自然、符合神性的,真挚的爱情本身就是人性美的体现,沈从文不断呼吁爱情、不断赞美爱情,本质上就是对人性本真与人性美的呼唤。
同时,对于理想人性的呼喊本身也紧紧勾连着作者对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逐渐丧失纯真、勇敢、善良等美好人性的痛心和反思。早在《篁君日记》中沈从文就已对现实进行批判,他在结尾写到:“我还愿意给她爱的认识以外再给她以对现世不满的指示”[8],而在《写在“龙朱”一文之前》中他更是以自白的方式道出自己身上的“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消失殆尽”,罪魁祸首就是现代都市文明,使他“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7]。早期爱情小说中无能的男子和为命运所压抑的女子并不是天生没有爱的能力,尽管他们自身也存在着缺陷,但现代社会中的理智、道德、种种规矩却无形中压抑了他们对爱的追求,放大了他们的弱点,造成了爱情中的悲剧。这一点正是沈从文后期城市小说中所批判和反思的“阉寺性”问题的前身。《如蕤》中的男性追求者“见得又可怜又好笑”,他们都是“为一个都市教育与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11],他们所追求的爱情只是千篇一律的“商品形式”,这些男子就是早期男性人物的放大版。而《八骏图》中所塑造的八位知识分子也继承了早期小说中人物的缺陷,他们与《龙朱》等小说中理想人物形成鲜明的对照,表现得更为怯弱无能。他们没能够受到爱情的鼓舞、没能够展示出人性的美好,“应当由人类那个习惯负一点责。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13]。而这一“名辞”就是前文所说的道德、理智、法规……,之所以不能勇敢自然地爱,就是因为现代文明中的工具理性、物质欲望等等非人的事物对他们心智的迫害,使他们丧失了人性最本真的力和美。沈从文无法容忍人们在现代社会的重压一下变成为物欲所占领的机械,也无法忍受他们人性美好的丧失,早期体现为对自我的反思与对女性命运的同情,而后期则发展为对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在现代社会文明的蚕食中丧失爱情能力者的批判与反思。当他开始用真挚的爱情去解救文本中自卑无能的主人公和那些在现实压迫中失掉热情纯真的女性时,他的文章就已经初步具有了对现代文明和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性,而后逐步发展为后期更为普遍性的反思精神。
由初恋的过往出发,沈从文看到了女性的美好,洞悉了自己的怯弱。在他一篇篇的自我爱情叙事中,我們看到了走出自卑的尝试,看到了他企图拯救同初恋一样的女子的决心和用爱唤回人性的理想。尽管该时期的沈从文并没有完全形成像他后来那样坚定的立场和具体详备的思想观念,但在爱情的自叙中的确初步显示出人性美的追求和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精神。早期爱情小说中显露出的以爱情拯救人性的意识也在日后幻化成了他在乡土理想爱情叙事中他对爱情激起人性理想的观念,对现代文明的反叛意识,也同样在他对城市批判的小说中继续生发光芒。从“暴露自卑”到“超越自卑”,早期的爱情小说反映出了沈从文创作的逐渐走向成熟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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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基金:2021年度自治区高校科研计划项目:“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书写研究”(项目编号:XJEDU2021SY043)。
(作者单位: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