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淇琳
14岁的夏天,马路两边的熊猫堇正在爆花,开出来的花像熊猫的耳朵,憨态可掬。彼时的杨采采是个并不讨喜的姑娘,瘦仃仃的身材,枯黄的头发,细长的眉眼,透着诚惶诚恐的胆怯。杨采采的父亲是海员,长年在海上航行,母亲整天忙于工作,在她看来,自己在父母的眼中,像一朵无足轻重的云,这让她很自卑。
暑假,母亲打发杨采采到了乡下的外婆家。慵懒寂静的下午,杨采采在河边喝梨子水,那时候的杨采采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梨子糖水一样平淡无奇。她做的最无聊的事,就是长时间注视着蜗牛,看它在河边横跨一块大石头的旅行。
日子枯燥无味,直到她遇见了一个放鹅的少年。
已是七月,杨采采出神地望着四周如披炽焰的万物,一个放鹅的少年,就那样穿过时光,走进她的视野里。
少年赶着一群鹅过来了。少年很瘦很高,皮肤黝黑。少年抓起一把海瓜子,扬起手,空中便多出一道灰绿色的抛物线。沙沙沙,每颗都落了地。那群鹅嘎嘎嘎涌过来,拍着翅膀,你争我抢着这种薄薄的绿色小贝壳。
少年坐在河边,看着他的鹅群。鹅……鹅,鹅!少年突然一声喊,所有鹅都抬起头,屏息侧听,然后嘎嘎嘎地回应起来。
这天杨采采很晚才到家,餐桌旁盛饭菜的外婆絮絮叨叨地说:“采采,你知道楼下那块荒地被挖了一个大坑吧?”外婆舀了一勺扁食湯到碗里。
“有大坑吗?我没注意。”杨采采拿汤勺去够外婆碗里的扁食,外婆继续说:“那可不,那块地该是有鱼家的吧,已经挖了好一段日子了,不知道要干啥。”外婆又添了一勺汤到碗里,说:“以后天黑了早些回家,别摔着。”
杨采采并没有把外婆的话放在心上,但是在那个周末的下午,她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少年正灰头土脸地在那个坑里挖土,他像一只勤快的土拨鼠,吃力地把挖出来的泥土一筐一筐运到一辆板车上。杨采采的出现让少年有些局促不安,他和杨采采对视了好几秒,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铲子,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叫陈有鱼。”
“哦,我听外婆说过你的名字。”
“嗯,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怪?他们都说我在做一件蠢事,说我疯了。”
“不会,你的鹅都听你的,这多酷啊。”杨采采露出羡慕的神情。
陈有鱼回头,以一种超然的眼光,盯着她说:“我养的鹅会飞,能飞很高很高。”
“能飞多高呢?”杨采采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陈有鱼就指了指天,蔚蓝的天空有半轮残月,像道浅浅的牙印。“能飞到那儿!”说完他嘿嘿地朝她笑。
杨采采偶尔会听到关于陈有鱼爸爸的事情:说他爸爸是养鹅的,整个村子,他爸养鹅最厉害,但他爸在一次台风天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邻居们说陈有鱼的爸爸死了,救了三个溺水的人,自己却没能活下来。
那以后,陈有鱼就开始日复一日地挖土。村里的人都说他疯了,杨采采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陈有鱼爬到高高的土堆上,拿起水壶喝个精光,然后张开细长的双臂箍了一个圆,说:“我要挖一个池塘。”
杨采采惊叫一声:“池塘?”
陈有鱼点了点头,说:“我爸说了,你天性是什么样的,就干你欢喜自在的事情。要想成为一个最厉害的养鹅人,得先给它们建一个池塘。这是我爸的愿望,我要替他完成。”
雨季提前来了,陈有鱼的池塘也完工了,大雨将池塘蓄满了雨水,附近的树叶都漂到池塘中心去了。在漫长的黄昏,陈有鱼把鹅都赶去池塘。鹅见到水,开始加快步伐。它们嘎嘎嘎叫着,伸长脖子,往池塘边探了探,然后扑打着翅膀,哗啦一声,跃入池塘中,先将头埋入水下,弓了弓脖子,反复几下,晶莹的水珠从羽毛上纷纷滑落。
陈有鱼不禁放声歌唱——蓝天撇下了我,我点起一堆火。点起火,以便做火的朋友,点起火,好进入沉沉的黑夜,点起火,为了更好地生活……
暑假即将结束,杨采采不想回城,但母亲严令她按时回去上课。杨采采决定离开前再去看看陈有鱼的池塘。远远地,她看见鹅群在金色的水面上嬉戏,村民们惬意地在池塘边闲聊……眼前的一切,安抚了她的焦灼和忧虑。
开学季,杨采采去学校的图书馆找资料,偶然在书中翻到一张便笺纸,纸上写着一句话——青春最好的年华,如鲸向海,似鸟投林。
那一瞬间,杨采采有些恍惚,她仿佛看见那一个个夏日的夜晚,星空之下,陈有鱼在池塘里一钉耙一钉耙抡得老高的模样。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笑:青春最好的年华,是哪怕站在最黑暗的时空,还可以用自己温柔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世界,如鲸向海,似鸟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