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涛
当思思把手边的芦苇拨开,她看到了倒映着夕阳的河面。洛清河的水流很慢,几乎看不见波纹。太阳的圆晕,被河水悄悄地捧在手心,像在对着思思温柔低语。
思思,有客人了。码头上传来婶娘的呼唤。
好咧,思思应了一声,撩起浅蓝色的百褶裙,伸出一只脚,轻盈地踩上了岸边。来不及把被河水打湿的裙角捋一捋,她就飞快地跑向了那栋木质的二层小楼。
这样的木楼,在中渡古镇很常见。
客人不多的时候,思思就会跑到河边。看头顶上古榕树散开的枝叶,看从树缝里漏出来的细碎光影。就这么长时间地发呆,也是极好的。
眼前的一男一女立在前台。女孩子留着披肩发。男孩子白白净净,有一双细长而明亮的眼睛。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的一切,思思早已习惯。
女孩说,老板,有没有优惠?
思思说,你们多久没有一起看夕阳了?
女孩说,夕阳?
女孩转过头,盯着男孩,表情非常复杂,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
思思说,现在正是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去码头看看夕阳。
女孩说,说实话,真的很久没有看过了。
思思说,只要完成了我们的任务,就可以享受五折优惠。
男孩看了看思思,又看了看女孩,说,好吧。
思思说,请两位手拉着手去到岸边,在夕阳下待上半个小时,好好回忆你们的过往。
女孩和男孩对视了一眼,各自脸上浮现起复杂的神色。
望着两人牵手远去的背影,思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低头把一本标记着各种符号的手账本翻开,一笔一画地写下,夕阳套餐。
这家民宿叫作“爱情博物馆”,安安静静地开在中渡古镇的码头边。很多网友慕名前来住宿,除了向往中渡的自然风物之外,还带着他们千奇百怪的诉求。
比如,刚刚这个女孩,叫木子,男孩叫小维。在预订房间的留言栏里,木子絮絮叨叨地讲述了她的不安。之前,他们和很多刚毕业的情侣一样,木子和小维的爱情被现实牢牢地束缚着。木子是个感性的女孩,可是小维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耐心地陪她看云、听雨,跨过半个城市去吃一顿他们觉得很奢侈的牛蛙火锅。结婚之后,他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爱情也仿佛被这旋涡吞噬得粉身碎骨。
我不想在遗憾中失去他。木子写道。
思思当然知道这种感觉。
那一年,她也是在机缘巧合下,来到中渡古镇。在洛清河的岸边,看了一个夏天的河水,慢慢治愈了她心口的伤。洛清河的河水清清凉凉,拂过手背的时候,会让每一个毛孔舒适地张开,仿佛新生。
没错,是新生。思思这么告诉自己。
老板,你是中渡人吗?木子问。和小维看过夕阳之后,木子的表情显然更加生动了。
我不是。思思笑笑说。
你是哪里人?木子问。
我是北方人。思思一边收拾餐桌的碗筷,一边答道。民宿的好处:客人和老板可以一起吃饭,喝酒,聊人生,无拘无束。
小维说,老板,你是为了什么来这里?
思思说,你猜猜看?
小维说,那还用猜,肯定为了爱情。
思思说,你呢?是不是为了爱情?
小维说,刚开始,肯定是……
思思说,后来,爱情就变味了吗?
小维说,没人想这样……
思思说,你觉得河水有影子吗?
小维没接话,眼睛望向了正倚着窗台看洛清河的木子,眼神绵长而忧郁。
河水无声地流向远方,这个夏天的夜晚,吹过山林的凉爽。此时此刻,思思的脸是极其平静的,即使她心里又一次忍不住想起那个叫飞飞的男孩。
飞飞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把肝脏捐给了思思。这个爱写诗的少年,无数次描摹他故乡的这条洛清河。这个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少年,无数次给码头边暗恋的姑娘写下热烈而直白的情话。
相恋五年,男友毫不留情地离去,再加上长时间等不到匹配的肝脏,那时的思思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幸好,有了飞飞。
从昏迷中醒来,和手术室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对视了仅仅一秒钟,思思便知道,她的生命从此有了两个人的意义。
许是为了感谢飞飞,许是为了弥补飞飞的遗憾,跨越了北方和南方之间的广袤土地,思思来到飞飞的故乡,开了这家民宿。用飞飞诗集的名字——爱情博物馆,打出了民宿的招牌。
逃离了死亡,思思比任何人都努力。她在网上挂出了治愈爱情的各种套餐,看夕阳,采竹笋,挖蕨菜,划竹船……在自然里,人们放下了世俗的伪装,也许更能看清自己的心。
你覺得河水有影子吗?思思想起飞飞在诗集最后留下的这个疑问。
丢失影子的河水,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加透明。只有透明,才能包容这所有的快乐和忧伤,才能拥有永久的陪伴。思思看着小维走向木子的背影,有了回答飞飞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