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坛坛
温热的漳州海湾,空气中弥漫着咸丝丝的海的味道,整个小城浸润在闽南语抑扬顿挫的语调中,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平静祥和。车刚驶进外院,我们就远远看见一位清瘦、精神矍铄的老先生驻足门前笑眼相迎。进入被清水混凝土包裹的院子,在曲径通幽处,一个既古典又现代的庭院豁然映入眼帘,霎时间,我们坠入一种亲切又遥远的时空错觉里。
老先生带我们进入茶室,娴熟地泡上一壶新茶,汩汩作沸的水声伴着几声清脆的鸟鸣,呷一口茶,仿佛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老人一边喝茶,一边给我们讲旧事。闽南人有着极强的家族信念,一直以来,父母兄弟皆住在传统的闽南石厝里。一厅四间,左右为厨房,中间正面上两级台阶为主厅,主厅两边拐进去为卧房。1996年,由于父母离世,老宅便被拆掉,重建为现在的多层小洋楼,大家依然住在一起,却没了旧时老宅里的舒展和自在,这成为老先生的心结。此去经年,他总会念起那一方天井里的世界,这五六层的洋楼终不如过去的旧宅老院聚气。他和弟弟买下这片临海的住宅用地后,一搁就是很多年。直到前几年,他们笃定要再建一个像样的院子,期望新建的宅子能够成为承载家族记忆并延续下去的地方。
与建筑师牛津的相识让这个家终于开启又一次的“变迁”。牛津说:“我不希望只是建一座房子,而是想让住在这里的所有家族成员,尤其是孩子,能从小感知建筑带给人更广阔的世界。”对于建筑师而言,一座房子所包含的艺术、文学、哲学,甚至其传承的文化性远比建筑本身更具生命力。他说:“建筑要退,隐藏于人和生活之后。所有的建筑和空间都应该由人的活动与生活习惯决定。”牛津和两位老先生商榷之后,引入水系的中心庭院,这是闽南民居的自古实践,也是存于东方人心里的山水诗意。薄薄的水面像一面镜子,将庭院的四季流转映照出来。沿着庭院,按照老房子的规划,左侧是餐厅,逢年过节,所有的家庭成员都会回来,老幼欢聚一堂,吃饭变成家族最有仪式感的事。像老房子主厅的茶室坐北朝南,面向水院,延伸至水系上与南侧的多功能室隔水相望。平日人少时,他们把南侧的多功能室当作日常的小餐厅,也在这里看书、下棋、练习书法、作画等。两位老先生的儿孙们大多工作、生活在厦门,周末驱车回来相聚是一家人最欢喜的时候。老人喜欢游泳,经常和孙子、外孙在地下室的泳池里比赛,泳池上方的水景天窗引入了充足的光线,让这个藏于地下的泳池成了与庭院相对的另一番天地。
老先生说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清晨,背着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悠哉地走”。周末一到,孩子们从厦门回来,这个四方的院子就成了小孩子疯跑嬉戏的乐园。去年春节刚搬进来时,大家聚在一起吃火锅,归去来兮,似乎很久之前的那种生活又回来了。挂于屋檐上的风铃与雨链连接着天与地,下面的老旧石桶都是平日里老先生的收藏。私密的卧室藏于水院茶室和多功能室的后端。穿梭在连接不同房间的走廊上,移步易景,中国人虚虚实实的诗情画意便在一窗一景中慢慢浮现。说到此时,老先生拿起一把刻有“藏”字的紫砂老茶壶说:“这座房子跟我的性格很像,就像这上面的‘藏字,虽不显山露水,但里面各有章法。”房子背靠一条主干道,后面是建设中的现代楼宇,对面穿过一排木麻黄,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整個院子置于闹市,却又以清水混凝土的坚硬质地塑造出一种边界感,围出一个“世外桃源”。牛津说:“这是一座几乎没有真正‘外立面的房子。整座建筑都退为‘背景,空间反而被凸显出来。”然而整个空间里的设计显得极为克制。负责室内空间的设计师黄振耀说:“家族的延续重在气息,这种气息的载体便是空间,居住在其中的那种东方传统礼仪性的文化照应是一种能量,渗透在空间、建筑和每个人的血液里。”在家族观念很强的闽南传统里,一座好的房子不只是一代人住,很可能影响好几代人。
老先生將房子取名为“清水园”,皆因房子用的都是自己经营多年的工厂生产的混凝土,同时也包含了一层清新淡雅生活态度的寄寓。建筑师还用松木模板浇筑,让清水墙的木纹肌理更趋自然,也让整座建筑瞬间变得温和了,甚至有些毛竹模板的墙面在树的剪影中像一幅自然的画。当一切就绪后,房子的意趣便落在早年兄弟二人收罗的民国砖雕、旧船木和那些陶艺瓦罐等老物件上,这些附着时间痕迹的旧物就像好的药引,与内院的黑松、茶室外角的水蒲桃树、水院池岸边的榆树,茂盛的绿竹等开始发酵成东方味道。晚上老先生的家人带我们站在华灯初上的小城高处,看着近在咫尺的渔船在灯火里靠岸,这种向晚不晚、最难将息的青灰色调好似让人回到过去,也能穿越到未来。牛津说:“我经常会收到老先生的信息,给茶室更换了新鲜的插花;水院边的石榴树结了果;卧室旁栽种的风铃木一夜之间开了花,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