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后滨
张九龄(678—740),唐朝开元盛世的著名文士,是协助唐玄宗制礼作乐的王佐之才,官至中书令和尚书右丞相(仆射),是开元之治的中心人物之一。在开元中后期的历史大舞台上,张九龄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他的辉煌人生也体现了唐代由盛转衰之前几代文人士子的追求和梦想。
张九龄“幼聪敏,善属文”,在武则天改唐为周的那一年(690)13岁,他给时任广州都督王方庆写信自荐,得到王方庆赞赏:“此子必能致远。”王方庆出自琅琊王氏,以“家多书籍”知名,后来做到宰相。得到王方庆的高度评价,是张九龄后来跻身士林的重要起点。
武周长安二年(702),25岁的张九龄进士及第,当年的主考官是著名诗人沈佺期。沈佺期是武周时期文坛的翘楚,与宋之问并称沈宋。长安三年及第后归省岭南的张九龄与张说在韶州相见。张九龄已经对接上了最有声望的文坛领袖。中宗景龙元年(707),张九龄应制举书判拔萃科。此次考试引起了谤议,唐中宗令中书令李峤重试,张九龄“再拔其萃,擢秘书省校书郎”。李峤被称为“当代词宗”,也充分肯定张九龄的文词水平。秘书省校书郎是唐代进士及第者理想的起家官,张九龄从此进入到长安的文士交游圈之中。
睿宗延和元年(712)下诏开制科,举天下文藻之士。张九龄应道侔伊吕科,太子李隆基亲加策问,九龄对策高第,迁右拾遗。张九龄从进士及第到担任右拾遗,只用了10年的时间。这是从武则天晚年到唐玄宗继位高层政局动荡的10年,是经济快速发展社会相对稳定的10年,也是文士群体通过个人才学走上权力中枢的黄金时代。张九龄生逢其时,还得到了沈佺期、张说和李峤等人的赏拔,助其成长为开元之治的廊庙之器。
张说和李峤等文坛领袖的赏识,制科考试中的优异成绩,都给了张九龄充分的自信,也反过来加强了其文学之士的品格特质。先天二年(713)冬,唐玄宗从铲除太平公主的政变中走出来,起用老臣姚崇,任为宰相中书令,将刘幽求、郭元振、张说等政变功臣逐渐外放,年底改元开元。担任谏官左拾遗的张九龄对唐玄宗的战略调整缺乏敏感性,对重视吏治的姚崇在用人方略的改变持有不同意见,他写了一封《上姚令公书》,对姚崇提出了批评。
一年前制策登科后的荣达,转瞬间化为对官场的失落,张九龄似乎进入了人生的低谷,在韶州老家过起了看透穷达的乡居生活。乡居期间,张九龄上书玄宗,请开通大庾岭的山路。或许因此功绩,开元五年(717)春张九龄辞家回京,被任命为左补阙。而姚崇已于上一年的年底罢相,但一直还得到唐玄宗的信任。另一位得到玄宗皇帝宠信的大臣张说从开元初罢相外放,一直在地方任职。姚崇与张说是两种政治风格的代表,重吏干与尚文学的分梳,至此已经演化成政坛上的吏治与文学之争。开元九年(721)九月,姚崇去世,张说才被召回担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宰相之职。张说的秉政给张九龄带来了快速升迁的际遇。于开元十一年(723)正授中书舍人,为皇帝参议表章,起草制敕。46岁的张九龄正式进入五品高官的行列,参与中枢决策。
张说回朝担任宰相,标志着开元政治的转型。随着社会稳定和经济持续发展,唐朝在其开国100年的时候迎来了一个盛世局面。正在发生深刻变革的政治社会现实,使得汉魏以来虽不断修补但体制未变的礼制与官制体系遇到了深层的冲击。官制和兵制需要改革,制礼作乐更成为了唐玄宗施政的核心议题,开元十年至十三年的三四年间,礼乐活动密集展开。担任中书舍人的张九龄成为了宰相张说的主要助手和玄宗的核心参谋。在此期间,除了大型礼仪活动,还开始了《大唐六典》和《大唐开元礼》的修撰。
开元十一年十一月举行南郊祭天仪式,唐玄宗亲享圆丘,新兼任中书令的张说为礼仪使,中书舍人张九龄撰《南郊赦书》,参与祭天仪式。当年,张说奏改政事堂曰中书门下,完成了中枢体制的一次重大改革。张说还提出了封禅之议,着手制定封禅礼仪。开元十三年十一月的泰山封禅,张九龄执笔撰写了《东封赦书》。
此时的张说不仅深得玄宗的宠信,而且已经历练出了崇高的威望和超群的能力。张说放手安排亲近自己的官吏参加封禅典礼中的各种工作,圈定侍从皇帝升坛祭祀的官员名单,而且决定对这些参与人员破格加官晋爵,并要张九龄写进大赦的制书之中。出于对张说的尊敬与爱护,张九龄提出了忠告。按照张说的方案,势必打乱官员选任和迁转的资序,因此获得提拔破格进入五品高官行列的许多人,都难以获得朝野的认可。但是,张说完全没有听取。结果不出所料,登山礼毕,“由是中外怨之”。其后,张说开始在吏治派官员的反制下逐渐失势。十五年,张说致仕。开元十八年(730)十二月,张说去世。
张说的罢相和去世,对张九龄的仕途带来了很大影响。开元十四年五月出为冀州刺史。第二年被任命为洪州都督。开元十八年转为桂州刺史兼岭南按察使。张说去世后,张九龄在开元十九年初被调回长安。
开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丁母忧除服的张九龄起复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明年,迁中书令,兼修国史。张九龄几乎复制了张说生前的仕宦履历。开元二十三年(735),加金紫光禄大夫,累封始兴县伯。身居相位的张九龄在涉及皇位继承和宰相任免等重大问题上,与吏治派宰相李林甫发生严重冲突,也与开元后期治理重心的转移和唐玄宗的政策转型不合拍。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迁为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退出宰相班子。接着又因为其引荐的监察御史周子谅获罪被杀,左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不久,请归乡拜墓,回家后遇疾而卒。赠荆州大都督,谥曰文献。终其一生,张九龄的官爵与张说相比相距甚远。
依靠文学进身的张九龄位极人臣,在唐朝走向开元盛世的历史舞台上,参与和见证了制礼作乐的高光时刻,实现了百余年来文人士子的人生理想。比起此前那些终其一生屈沉下僚的文士,张九龄是幸运的。相对于“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的张说,张九龄只是赶上了一个高潮的余波而没有整体的时代际遇。
开元初年得罪了姚崇托病回家途中写下《南还湘水言怀》,诗中的“时哉苟不达,取乐遂吾情”,虽然无奈,但也还透出一股潇洒的豪气,诗歌风格则被认为“闲淡幽远”。而受张说连累后外放洪州时创作的《在郡秋怀》二首,则显示出人生不得志的满腔委屈。诗曰:“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怃然忧成老,空尔白头吟。”
此前他已经担任了多年的中书舍人,又升任太常少卿,参与了开元中前期的制礼作乐。外放为洪州刺史、都督洪州诸军事,虽说暂时远离朝廷,但也是地方大吏。在张九龄可以对标的人生轨迹中,有知遇之恩的张说大概是一个现成的参照。所以才会发出“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的感叹,说明他人生目标定位很高。尽管来自岭南穷海,出身寒门素族,张九龄在唐朝走向盛世的几十年时间里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发展际遇,依靠勤奋精神及文學之才致身通显。但是,再好的时运也无法保证一帆风顺,稍有挫折就难掩孤单之感。张九龄缺少张说的那种自信,这是他无法与张说比肩的时代差异。
综括言之,张九龄的宦海沉浮,集中体现了开元之治中政治路线上的文学与吏治之争、选官理念上的门阀与才学较量、施政措施上的制礼作乐与理财治边并重等多重矛盾。从早年的理想出发,张九龄无意中实现了那个时代读书人普遍追求的盛世梦想。至于宠辱穷达的个人命运,作为宰相重臣的张九龄,既不可能摆脱专制皇权维系机制的影响,也难逃转型时代历史任务的羁绊。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