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徐渭,字文長,明朝著名文学家,生前常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他随口排名不打紧,却让后人打了几百年的嘴仗——有说他应该把画排第一的,至少也得排在诗、文之前;也有嫌他排得不够全面的:既写出了我国古代唯一的南戏专著《南词叙录》,又创作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杂剧《四声猿》,戏曲方面的杰出成就岂能不提?
诗文书画也好,戏曲杂剧也罢,只是鬼才徐渭广泛人生兴趣的一部分而已。这几样之外,徐渭对饮食之道也兴味甚浓。值得玩味的是,在大明王朝的天空下,徐渭始终像一个不为时代所容、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恰如一颗刚从南美大陆辗转闯入明朝人餐桌的孤独的土豆。
徐渭曾作一首名曰《土豆》的诗,今天再读,隔着近400年时光,我们仍能清晰体会到一个特立独行的灵魂与一种远道而来的食材之间的惺惺相惜:
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
吴沙花落子,蜀国叶蹲鸱。
配茗人犹未,随羞箸似知。
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
据考证,野生土豆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8000年前,虽然传入我国的准确时间很难确定,但许多学者相信其应在明朝万历年间,而这个时间,正是晚年徐渭生活的年代。换句话说,除了前面说的各种成就,徐渭的传奇履历恐怕还得再加一笔:这位徐姓文学家极有可能是我国最早食用土豆的人之一。
从遥远的南美高地走来,貌不惊人的土豆完成了华丽的逆袭,成为与水稻、小麦、玉米同列的世界四大粮食作物之一,影响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就如当年那个与大明王朝格格不入的徐渭,后来也成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和无可争议的传奇。狂热的粉丝认为只有苏东坡、王阳明等旷世奇才才能与之相提并论,郑板桥、齐白石等大家也甘当其“门下走狗”……
无论是土豆在饮食界的逆袭,还是徐渭后来对中国文化产生的巨大影响,都是近400年前二者初遇时绝难意料的事。
明代著作《长安客话》里曾记载当时新奇的土豆。
当年土豆刚传入中国不久,还没有被社会大众广为熟知。明人蒋一葵成书于万历时的《长安客话》,专门记载了北京城的古迹名胜和风俗奇闻,书中土豆一物,竟赫然在列,可见彼时土豆实属值得挥毫一记的稀罕新奇之物。
从《土豆》一诗看,徐渭对土豆的评价颇高:口感软于榛子,味道胜过茭白,有点像吴地的落花生,又似蜀地的大芋头。
至少在徐渭眼里,这是一种各方面看起来都很理想的食材,然而吃它的人不多,对此,徐渭给出的解释是:“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以中国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比喻后来跻身世界四大主食之一的土豆,作者下笔时虽非有意,今日读起来却平添几分奇趣,作者眼光之犀利亦可以想见。西施虽有沉鱼之貌,但其未遇赏识者时,在世人眼中,也仅仅只是个顾影自怜、平平无奇的浣纱女而已。
人生在世,毕竟知音者少;土豆炖烂,可恨知味者稀。
怀才不遇,积恨难消,诸如此类的感慨唏嘘,徐渭的集子里俯拾皆是。如《淮阴侯祠》写韩信:
半生作计在鱼边,才得河堤老妇怜。
谁知一卷长竿去,唾取真王只五年。
旷世将才如韩信,硬是半生未遇,老妇一饭之恩,着实千金难报。
徐渭由忧愤不平转为放浪形骸、佯狂玩世,清人彭绍升颇为不屑,所著的《楞严经》有云:“当平心地,则世界地一切皆平。”你徐文长读过那么多书,为何不懂这个道理?为何偏不肯平静下来,非要做一个狂躁愤激、与人间格格不入的狂人?
彭绍升的这番高论,可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和所有人一样,徐渭并非生下来就悲愤狂浪,相反,为了拥有一个平静幸福的美好人生,他曾拼尽全力。但他实在是太不走运,所遭遇的苦痛超过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
徐渭早慧,初读唐诗,老师教的第一首诗就是岑参的“鸡鸣紫陌曙光寒”,写的是百官上朝时的升平气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进身之路,那肃穆雍容的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徐渭又何尝不想领略?
徐渭的题画诗《墨葡萄图》。
一边苦读诗书,一边和其他人一样应试求官,徐渭甚至还像当年的李太白一样学琴、学剑、疯狂迷恋着鲁仲连,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热忱,渴望着一举高中、建功立业。
然而,造化弄人,迎接徐渭的是一连八次乡试未取。从昔日的明朗少年,到胡子拉碴的大叔,徐渭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
科举的蹉跎只是徐渭悲剧人生的一小部分。襁褓丧父,童年失母,到了青年,包括兄长、发妻在内的亲人几乎全部死绝;为糊口而找到的工作,其内容竟是代人吹捧自己最鄙视的奸臣严嵩;后来严嵩倒台,徐渭亦大受牵连……
童年的悲苦伶仃,事业的蹉跎苦闷,精神的剧烈煎熬,受人牵连的焦虑恐惧,最终让徐渭精神分裂,虽屡屡自杀不成,却在狂躁迷乱之中误杀了继室,终锒铛入狱。尽管后来蒙友人力救,但精神已大受摧残,终生未能彻底痊愈。
浣纱时的西施也好,钓鱼时的韩信也好,埋没地下不为人知的土豆也好,字字不写徐文长,字字都是徐文长。
一会儿替几千年前的古人不平,一会儿为数万里来的食材鸣冤,每一次搔首沉吟,都是痛彻心扉的呼啸呐喊。
徐渭的大写意墨葡萄,泼墨挥毫,满纸云烟,气韵淋漓。在题画诗《墨葡萄图》里,徐渭终于厌倦了拿西施、土豆说事: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73岁那年,在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之后,拥着破被,枕着稻草,在一条狗的陪伴下,一生坎坷数奇的徐渭,终于告别了这让他十分不爽的人间。
也许,徐渭注定会和土豆一样不朽,甭管他乐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