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常饮品到世界开关

刘小方

中国是茶叶的故乡，全世界所有关于“茶”的单词都与普通话的发音Cha或闽南话的发音Tie相关。早在西汉时期，四川、云南等地区的人们已经开始饮茶。约从宋代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俗语已经流传中国大地。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茶叶完成了从中原到边疆的旅行。从此，无论是高寒缺氧的雪域西藏，或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蒙古草原，还是大漠绿洲交错的辽阔西域，大中华区域之内到处飘溢着茶香。因为茶叶的持续输入，边疆人民的饮食内容和生活方式被彻底改变，这也使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血脉联系进一步加强。10世纪前后，茶叶出现在来华旅行或经商的阿拉伯人的回忆录中。13—14世纪，伴随着蒙古人西征和元朝的建立，茶叶沿陆上丝绸之路旅行到阿拉伯世界。

17世纪中期，茶叶从中国经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进入欧洲。经过100年的时间，欧美国家开始了“嗜茶如命”的时代，英国人在“下午茶”中开展社交，俄国人用“糖茶”招待贵客，美国人“无茶不欢”……18世纪中期，为了应对中国茶叶持续出口产生的巨额贸易逆差，英国人一方面向印度阿萨姆邦“偷引”中国茶树和茶叶工人，另一方面向中国输入鸦片，导致了鸦片战争的爆发和清王朝的崩溃。1773年，在太平洋彼岸，为了反对英国殖民者不公平的茶叶倾销政策，十多名北美殖民地的年轻人装扮成印第安苦力，将停泊在波士顿港口的进口自中国福建的茶叶倾倒在海中，“点燃”了北美独立运动，促成了三年之后的美国独立。茶叶，一片中国树叶的旅行，不仅改善了全球人们的日常饮品，更按动了改变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开关。

西行丝路的茶叶旅行

19世纪中晚期，随着茶在全世界的流行，已有学者开始关注其来源问题。如清末外交家张德彝在《四述奇》中写道：“英人呼茶曰‘替，法人呼茶曰‘代，俄人呼茶曰‘柴。茶、柴两音相近，以其贩走北路故也。”20世纪90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学者从语言学的角度追溯了茶叶的世界旅行。其中以德国学者德弗尔，美国学者劳费尔，日本学者角山荣，中国学者黄时鉴、陈保亚等为代表。如角山荣在《茶的世界史》一书中指出：“（茶）语言的传播大体可以分为陆路和海路，广东话系谱的CHA通过陆路，向北传到了北京、朝鲜、日本、蒙古，向西从西藏、孟加拉、印度传到了中近东乃至东欧圈之一部……福建话的THY系谱，则受到同厦门开始了直接贸易的荷兰的强烈影响，茶通过荷兰从西欧各国传向北欧。”

在中国北方语系中，茶音Cha。历史上，茶作荼。秦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中有“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的记载，这里的“荼”就是茶。明末顾炎武考证说：“荼字，自中唐始变作茶，其说已详之《唐韵正》。”最新考古发现表明，在汉晋或更早时期，已经有一定规模和数量的茶叶进入青藏高原。中国科学院地质与环境研究室古生态学组研究员吕厚远与国内外同行专家合作研究发现，阿里地区故如甲木古墓葬中发现的“疑似茶叶”的植物出土时已呈黑色团状，经测定内含只有茶叶才具有的茶叶植钙体和丰富的茶氨、咖啡因等成分，因而可以确定“这些植物遗存都是茶叶”。吕厚远研究员认为，高寒环境下的青藏高原不生长茶树，印度也仅有200多年的种茶历史，所以“故如甲木出土的茶叶表明，至少在1800年前，茶叶已经通过古丝绸之路的一个分支，被输送到海拔4500米的西藏阿里地区”。 藏族普遍饮茶要到唐代中期，《汉藏史集》中记载：“此王在位之时，吐蕃出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茶叶和碗。”“此王”是指松赞干布的孙子都松莽布支，在位时间约为676—704年。

关于茶叶西行，汉文史料显示唐初的回鹘已有饮茶习俗。《新唐书》中记载“时回纥入朝，始驱马市茶”；唐代封演所著《封氏闻见记》中也有“往年回鹘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焉”的记载。当时的回鹘汗国占地辽阔，东与唐帝国贸易，西与中亚粟特文化勾连，饮茶的习俗可能继续西行。陈保亚等学者的研究表明，无论是藏语、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还是突厥语族的维吾尔语、土耳其语等，都将茶读作与Cha近似的音。

从宋代开始，茶在整个国家经济生活中的地位明显提升。随着饮茶习俗的西传，西部边疆民族对茶的依赖程度也不断加深。《宋史》中说：“茶之为利甚博，商贾转致于西北，利尝至数倍。”为了互通有无、巩固边防，宋朝首开“茶马互市”，以茶易马。

但茶叶经西域继续向西旅行耗时颇久，从时间上看，直到9世纪中期，才有一位佚名的阿拉伯作家在《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准确记录了中国人的茶：“国王本人的主要收入是全国的盐税以及泡开水喝的一种干草税。在各个城市里，这种干草叶售价都很高，中国人称这种草叶为‘茶（Sakh）。此种干草叶比苜蓿的叶子还多，也略比它香，稍有苦味，用开水冲喝，治百病。盐税和这种植物税就是国王的全部财富。”大概到了13、14世纪，茶叶和饮茶习俗才在阿拉伯世界流传开来。

17世纪初，茶叶旅行到俄国。俄国人早期的饮茶习惯与统治过他们的蒙古人关系密切。史载1618年，一位明朝使臣向沙皇赠茶作为礼物；1689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中国茶叶逐步输入俄国。到了19世纪中期，俄国已经饮茶成风，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穷人》中，借用主人公的口吻说：“现在，您要知道，我的亲人儿，不喝茶总觉得很难为情。这里的人手头都宽，我一有寒酸相就觉得难为情了。我喝茶是為了别人，瓦兰卡，为了面子，为了气派。”

漂洋远去的中国茶叶

在中国、日本、朝鲜半岛等地区，人们早以饮茶成风；直到1559年，茶才第一次出现在西方人的视野中。意大利地理学家赖麦锡在《航海记集成》中说：“在中国，所到之处都在饮茶，空腹时喝上一两杯这样的茶水，能治疗热病、头痛、胃病、关节痛。茶还是治疗痛风的灵药。饭吃得过饱，喝一点这种茶水，马上就会消积化食。”由于赖麦锡本人没有来过中国，他是在转述一位名叫哈只·马合木的波斯人的见闻，所以这本书中的茶叶记作Catai，接近茶的发音。

据黄时鉴先生研究，第一位在中国亲眼见过中国茶的西方人是葡萄牙传教士加斯帕·达·克路士，他于1556年到过广州。他在著作《中国志》中留下了对中国茶的记忆：“如果有人或有几个人造访某个体面（中国）人家，那习惯的作法是向客人献上一种他们称为茶（Cha）的热水，装在瓷杯里，放在一个精致的盘上。”受此影响，葡萄牙人至今都将茶称为Cha，这种叫法还影响了巴西、安哥拉等葡语国家对茶的称谓。

真正推动茶叶贸易的欧洲国家是荷兰。17世纪初，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在与中国的贸易中率先接触到了茶。1606年，第一批茶叶从中国福建泉州运往荷兰阿姆斯特丹。1637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人们已开始饮茶，所以希望所有船只的装载货物中都安排日本的茶以及中国的茶壶。”荷兰著名医师尼可拉斯·迪鲁库恩对茶大加赞美：“什么东西都比不上茶。由于茶的作用，饮茶人可以从所有疾病中解脱出来，并且可以长寿……此外，茶还有止困提神的效用，所以对通宵写作和思考问题的人颇有作用。”

由于早期荷兰人主要从福建南部购买茶叶，而在当地方言中，茶发音为“贴”，所以荷兰人便将这种神奇的树叶记作“Thee”。在随后荷兰与英国的贸易较量中，英国人逐渐占据上风，并继承了荷兰人对茶的叫法，先后将茶写作Tay、Tey、Tee和Tea。英国茶史专家罗伊·莫克塞姆在著作《茶：嗜好、开拓与帝国》中说：“17世纪50年代前，英国人没有使用茶的记录。”直到1658年9月23日，在英国伦敦《政治快报》上才刊登了西方历史上第一则茶的广告：“为所有医师所认可的极佳的中国饮品，中国人称之为茶，而其他国家的人则称之为Tay或者Tee。位于伦敦皇家交易所附近的斯威汀斯—润茨街上的‘苏丹王妃咖啡馆有售。”

由于主要作为药用，加之价格昂贵，茶叶一开始在欧洲并不是十分流行。钟伟民教授认为，英国人第一次获得茶叶是在1664年，他们花费4英镑5先令从荷兰人手中购买了22磅12盎司的茶叶。17世纪后半期，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了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她将来自中国的茶叶作为嫁妆带到英国，并不断在公开场合饮茶。18世纪初，随着英国社会名流的垂范，加上茶叶价格逐渐降低，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开始饮茶。

据英国学者研究，茶叶进口量的激增和价格开始大幅下降始于18世纪30年代。这个时期更快的远航帆船被用于中英之间的茶叶贸易。茶在英伦三岛的流行很快影响到英吉利海峡对岸的法国，英语中的Tea演变为法语中的Thé。从1698年“安菲特里特号”商船首航中国贩运茶叶开始到1776年，法国商人从广东进口茶叶的数量几乎与英国相当。

改变世界的中国茶叶

茶叶旅行史研究显示，由于18世纪至19世纪早期，欧美茶叶贸易基本由英国东印度公司掌控，茶叶抵达北美大陆的时间与抵达英国本土相差无几。18世纪初，英国的茶叶进口金额为10万英镑，到了18世纪末，这个金额已高达2300万英镑。为了确保茶叶贸易的绝对利润，英国政府规定所有茶叶必须由英国政府先行购买，然后再加上税销售到其他殖民地。根据当时的税率，抵达北美的茶叶每磅增加了10先令的税。

这种销售方式无疑抬高了茶叶在北美的价格，引发了茶叶走私的盛行。来自瑞典和荷兰等国的走私船日夜不断地从中国运输茶叶到北美，结果导致英国东印度公司原本在北美殖民地销售的茶叶大面积滞销。到了1772年，其积压的历年中国陈茶金额高达2000万英镑。为了挽回损失，英国政府于1773年5月初颁布了《茶税法》，直接赋予东印度公司将茶运往北美的权利和从英国免税出口茶的权利。《茶税法》的实施直接损害了依靠走私获得利润的北美殖民地的实际利益，导致1773年12月26日爆发了著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

一直以来，波士顿倾茶事件都被认作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线，标志着拥有“共同语言、共同市场、共同民族心理”的美利坚民族的形成。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曾在1773年12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昨晚三船Bobea被倾倒入海是最振奋人心的行动。此次行动展示了爱国者的尊严、勇气和崇高，对此我深表赞叹。”

根据波士顿倾茶事件纪念馆的网站介绍，当晚停靠在波士顿港的船上的所有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均产自中国。船上的都是散装茶，因为英国人不喜欢砖茶，而袋装茶在150年后才出现。三艘船运载的340箱茶叶中，有240箱Bobea。不难看出，改变美国历史进程的主要是这种叫Bobea的中国茶叶。那么Bobea是什么茶呢？黄时鉴先生指出：“Bobea，又作Bohee，即武夷茶，又称大茶。”据学者研究，Bobea最早进入欧洲时是产自武夷山的一种发酵程度高的高级茶叶，售价较一般茶叶更高。追溯茶叶在欧美旅行的历史，我们发现18世纪欧洲的不少茶罐上都有明确的Bobea字样。

此外，澳大利亚“古图复印俱乐部”珍藏着一幅创作于1845年的画作—《武夷山：中国茶发源地》，画作的作者是19世纪英国著名画家托马斯·阿罗姆。画面上天空高远，山崖陡峭，大河蜿蜒，左前方坡地的茶园里有几位园丁正在辛勤地灌溉。显然，这是画家对遥远中国茶园的想象。

波士頓倾茶事件之后，英国在北美殖民地茶叶贸易的收入锐减，而英国人对茶的依赖却不断升高，“1846年，英国输入的茶叶达到5650万英镑，人均消费量达到1.7英镑”。作为当时全世界最擅长贸易的国家，英国人发现“中国需要的只有白银”。为了打破这种贸易逆差，英国人从18世纪开始向印度阿萨姆邦引种中国茶，骗招中国茶叶工人；与此同时，向中国输入鸦片。这两项措施使“中国出口茶叶急遽下滑，并迅速被印度、锡兰超过，至20世纪初，中国出口的茶叶已不到世界出口茶叶总量的10%”。

从中国树叶到世界饮料，从美国独立到鸦片战争，茶叶的旅行不仅丰富了我们的味蕾，更改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