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
“同好”结书缘
我能与马悦然先生结识,是因为书,准确地说是因为中国现代诗集的收藏。
马悦然虽是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的学生,随老师学习汉语,但真正精于汉语而成为一名汉学家,还是因他在中国四川成都的那段生活。他的第二任妻子陈宁祖是中国教育家陈行可、刘克庄的女儿。而且有一段时间,马悦然生活在一座寺院里,那里的一位高僧每天教他中文。作家李锐曾说马悦然是“把一生献给中国文化的学习和传播的人,把中国认作自己的第二故乡”。
马悦然在中国时,就特别喜欢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诗人。他对我说,他在四川时,就收集了许多白话诗集,以后在许多地方凡遇白话诗集,他都淘來认真阅读。
都说机会总垂青有准备之人,但也并非全是如此。我去瑞典时,也根本没想到能与马悦然聊起收藏中国新诗歌集的共同爱好,这完全是一种奇遇、一种巧合。
导游给的惊喜
这里起到喜结书缘作用的,不能不提到一位好心的北京导游。凡出过国的人大都知道,在域外我们全靠导游指引,特别是去某个城市的短期访问。人生地不熟,车子还是别人的,每走一步,得由他高兴。大概他看出我是一个文弱书生,便聊起北京几位有名的文人作家、专家学者。他认识的我也几乎全认识。这就使得他把我视为知己了。有一次我和导游不知怎么突然谈起马悦然来了。待我们访问结束回旅店,他竟云淡风轻地和我说:“你想去拜望马悦然吗?”“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当然想!”
导游约我当晚七点多一起去拜访马悦然。他在旅店大门外用车灯召唤我后,我迅速下楼,匆匆钻进他的面包车。那一刻,我真不知对这位导游说什么好,内心是满满的感激。在斯德哥尔摩这座美丽的城市,车子行驶在路上,除了欣赏五光十色的灯光,还让人享受到了宁静和幸福。远眺整个城市,夜色令人心旷神怡,还有心中难以表达的淳朴友谊,甚至还有猎奇的念头……因为我很想知道马悦然家中有什么中文藏书,或者他正在读一部什么书。
很快到了马先生家,见到了身材高大的马悦然。他体格健壮,满面红光。他从书橱中,拿出一本本他读过并收藏的中文诗集,许多是1921年后的白话诗集,如俞平伯的《西还》《冬夜》。当然还有一些中国名家书信,如郭沫若、胡适、康白情等。他的藏书,比我所保管的更为考究。冰心、朱湘、徐志摩、王统照、路易士(纪弦)、田间、艾青等等,一大批诗人的珍贵诗集版本在这里一一呈现。看了他所喜所藏的现代诗集有那么多,虽然我也喜之藏之,但与这位远在万里之外的藏书家相比,所藏诗集无论数量还是品相,都自叹弗如。
当我看见他有老诗集复本之藏,我很想向他索要一本,以补我阙。但迟疑了许久,总开不了口。那晚由于时间匆匆,我与马悦然先生交谈还不深,只听了他一些旅居中国的往事回忆,很快便告别而回。可那晚睡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我奇于其人,也奇于他对中国现代诗的热忱,真是一个“人奇于诗”的老汉!
读他后来写的一篇题为《李白和杜甫的对话》的文章,就知道他对中国韵律诗有多了解,也知道他有多好玩儿!其中有“李老啊,我跟你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二四和三五平仄,一定要配好。你看你这首诗!头一句的三五,‘明与‘光,两个都是平声!”……
可爱的汉学家
马悦然,一个外国人,对我们中国文化中的精髓了然于胸,不论是古典诗词与白话诗,还是明清小说与现代文学。据说莫言能评上诺奖,与马先生精于中西之奇笔不无关系。这说明马悦然长达几十年,对中国文化孜孜以求,未加停歇地学习研究。
马先生后来到上海有好几次讲学,虽然我也见到过他一两次,但他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我也再无法获得在他家聊天和观赏藏书的那份从容了。但幸运的是,他的学生艾思仁先生(美籍瑞典人,中国古籍收藏家、研究者、经营者,曾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教授)转交给我一册珍贵的签名本。2014年马悦然先生90岁大寿时,艾思仁先生向他贺寿,马先生还记得我,特地送了我一本由他与夫人陈文芬合写的一本《我的金鱼会唱莫扎特》(台湾二鱼文化出版社2012年初版本),上面还有两人的签名。封底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推荐语。莫言是这样说的:“南坡居士夫妇这本合集,拓展了小小说的表现形式,丰富了小小说的写作技巧,功不可没,可喜可贺!”
北京时间2019年10月18日晚,瑞典学院官网公布了一个悲伤的消息——著名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十八位终身评委之一的马悦然,于当地时间10月17日下午5时与世长辞。三年多来,我一直想写一小文纪念他,但一直没有写成,只能时常翻阅他送我的那本珍贵的签名本,以示纪念。
想这位自称南坡居士的马悦然先生,不会去井底捞月,也不会如苏东坡先生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他定会像一条活泼的金鱼那样在安静的池中,正和他的读者一样,醉心于聆听莫扎特的美妙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