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林
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
鄉里有风俗,杀年猪不能补刀。年猪杀得好,预示来年家里旺,一顺百顺。二海杀猪的手艺绝,不管猪多大,都是一刀见血。然后烫猪、吹气、刮毛、开膛、分边、剔骨、翻下水,动作麻利干练,一气呵成。每年从农历冬月初一开始,村里就陆续有人请二海杀年猪,最多时竟有十多家同台,黑黑白白一大片,那叫一个热闹。
一大早,李家坝的村民就忙碌起来,男人从猪圈里截前跑后赶猪,女人抱了柴草在大铁锅里烧水,小孩子打起撂脚子在院里疯跑。刚从圈里邀出来的猪嘴里嘟威嘟威哼着,扭动肥厚的屁股扇着耷拉的耳朵满院坝乱拱乱窜,地上东一堆西一泡的是冒着热气的猪粪、猪尿和被拱起的泥土。
“来哇!都擒到起。”身系长围腰,脚蹬高筒水靴的二海向众人招呼一声,挽了袖子,伸出长满汗毛的粗大双手,一把抓住两只猪耳,挺腰顶胯,在其他男人箍猪脚、牵猪尾、按猪背的配合下,将横板顺跳的肥猪担在两尺来高四尺来长的厚木板凳上,肥猪立马扯天扯地哀号起来。
二海“呸”地吐掉叼在嘴角的劣质烟屁股,说了声按紧哈,松不得手哟!腾出左手将毛茸茸的猪下巴往怀里一掰,右手握一把尺多长尖刀,对准猪颈窝“噗”地捅了进去。“咿——咿——”伴随着猪撕裂般的嚎叫和拼命地扭动,一股殷红的血箭一般从刀口处喷出来。二海伸脚把盛了淡盐水或加了苕粉的大木盆往跟前一刮,顺势将刀抽出来,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猪血打着旋儿洒进木盆里。
二海拿手在猪血里一搅,看看差不多,努努嘴让主人端走,转身把软塌塌的猪挪到两条并好的板凳上摆正,提刀在猪后脚割开两厘米宽口子,顺势削出寸把长猪皮,一手扯着,一手拿一人高边指粗,尾部带了把手,磨得油亮的铁棍插入,随着二海长满浓黑胡茬的腮帮一次次鼓起,铁棍穿过猪的后腿、腹腔、前胸、后背,又拿木棒“啪啪”捶打一番,这才拖着放入加了滚烫开水的大黄桶里。
二海双手捉住一只猪脚,在滚水里上下晃动,一边指挥下家把行头家什备好,不要傻乎乎地光晓得看究竟。挤在一边的男人嗯嗯应着悻悻走开后,又咧开大嘴和凑过来的周寡妇说笑一阵,冷不丁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周寡妇骂了句死砍脑壳的,你就像这头死猪,啷个不把你也丢进去烫下子,给你褪褪骚嘛。
旁人大笑。
二海把猪头反复烫泡几回,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合力拖出,吹气刮毛。“咣咣”一阵声响,猪露出白胖肉身。女人和孩子们围着看稀奇,叽叽喳喳评论哪家猪肥,哪家猪大。有的女主人长久喂养,于心不忍,悄悄撩起围腰擦眼睛。但看到白生生的肥猪一溜儿排开,血腥味、猪下水的粪臭味以及男人的汗味、烟草味交织在一起,年味开始近了,老少爷们儿有盼头了,又满心欢喜起来。当把分砍好的边肉摆上案板,就开始计划哪里灌香肠,哪里腌腊肉,哪里割个“刀菜”孝敬娘家的双亲。
二海接过主人家递来的茶水,“咕噜噜”灌上一气,拿出短尖刀在磨刀铁棍上“嚓嚓”当两下,左旋右转,轻巧去骨后,“刷”地将肉切开,在秤上一称,与主人意愿相差无二。
晚上照例要炒几个菜,煮猪血、炒猪肝、爆肉片,齐齐整整端上桌,再倒上一大碗老白干,捧上炒花生,请来村里的亲戚、长辈,一桌子围拢喝转转酒,边吃边摆龙门阵。趁男人和二海他们热热闹闹吃得欢,女主人会挨家挨户舀上一大碗用牛耳菜、嫩萝卜片煮好的血旺,淋上红彤彤的油辣椒,让左邻右舍也分享一下杀年猪的喜悦。
酒足饭饱,二海立起身,接过女主人递来的工钱和一块猪肝,趁着酒劲,拿肩膀在女主人丰腴的前胸蹭了一下,歪歪倒倒走到屋角,在自己的家什——周围插了一圈刀斧的小背篼里翻找,确认当天的猪蹄筋对得上数才出门。这是二海的规矩,每杀一头猪,猪后腿的蹄筋非他莫属,他说要上交,主人家没谁拦他。
“二海师傅,你看得见不?这么晚了,路上小心哈。”主人送出门来。
“怕个卵啊!”二海打个哈哈,破着嗓子说,“杀猪的走哪里都不怕,那件围腰沾恁个多猪血,辟邪呢!怪啦,连村里最歪的狗见了我都躲着跑。”
二海绕过竹林,走过牛圈房,来到村里的五保户李大爷家,就着白炽灯光,将一卷钱塞过去,又把猪肝和一小捆蹄筋交到李大爷手中。李大爷颤声说,二海,道谢啊,你忙了一天,还记得来看我,蹄筋你拿回去给娃娃炖吧,我年纪大了咬不动。二海摆摆手说,大爷,莫说那些,给你就拿到起,在锅里多炖会儿,粑了总咬得动,反正你莫客气,有啥说就是了。村里任二姨、赵三哥那几家,我也得抽空去看看。
二海回家时,夜已深了,月光洒了一地,李家坝像铺了一层霜。几声零星犬吠响起。
夜,静谧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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