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辛夷
[摘 要] 5 G技术发展带来的万物互联无疑会重构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甚至引发对人的主体性反思。万物互联时代,物、数据、网络等基本要素在与人的互联过程中,物被赋权具有自主性后,不仅是物的单向性和机械属性会被强化并扩散开来成为限定人的“框”,易使人长期固守自身偏好,无法全面发展;随着物与物之间的智能交互成为社会系统运转的核心部分,人被推向社会系统的边缘位置,生活模式日益单一化与碎片化;此外,感应器通过对人体数据的外化和量化,推动“隐形”的社会权力和规训之网更为深入和密集地侵入人的生活,使人沦为表面“自由”的牵线木偶,严重威胁到了人作为主体的整一性和合法性。基于此,本文认为,在享受技术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应深刻反思技术伦理带来的挑战,维护人的主体性。
[关键词]万物互联 技术 人类 主体性 反思
[中图分类号] T P 3 9 3. 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 6 7 1-2 8 0 3( 2 0 2 2) 0 3-0 0 9 3-0 6
随着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到来,以人工智能和5 G为代表的新兴技术向各个领域加速渗透,其中, 5 G技术的出现使数据传输速率提升了1 0 0倍,能够容纳更多设备连接并维持低功耗的续航能力,这意味着网络不再是选择性的、分离式的、粗线条式的连接,而是使“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和“万物互联”成为现实。学界一致认为, 5 G所具备的高速度、大容量、低延时等特点将引发万物皆终端、万物皆媒介的变革,形成一个完全移动、互联的社会。万物互联是此前物联网概念的“升级版”,它在物联网的基础上加入了人的元素,作为主体的人被转化为一个个数据包,与非人、自然物和虚构的人工智能程序进行沟通,在庞大的万物互联网中发生着各种数据和信息的交换。
主体性是哲学的核心概念,从现代哲学到后现代哲学,人类主体性展现出对立统一的认知矛盾。在福柯看来,先验主体是不存在的,人的主体性是在历史和社会的变迁中随着客体地位和性质的变化不断被消解或增强的。[ 1]伴随人工智能、赛博格等技术的迅猛发展,机器在未来不仅将内嵌于人类身体,还会被用于改造周遭环境中的一切物体,成为人类社会活动的基础设施和基本组织形式。自此,作为整体、自我中心的人类主体受到了极大的威胁。社会主体更趋多元化,除了自然人类主体与人机结合的赛博格主体外,还存在普遍的智能机器主体。“万物为媒”的发展,一方面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了人类主体的既定需求,使生活更加方便轻松,另一方面则在不知不觉中反向改变了主体的既定活动状态。[ 2]詹姆斯·吉普森( J a m e s G i b s o n)是最早提出“可供性”( a f f o r d a n c e)概念的学者,后经诺曼、拉图尔等人延伸出“技术可供性”的表述,意图表示技术设计在交互中所展现的具体属性和社会影响,用来阐释环境对行动所提供的可能性。[ 3]原本一切物体都是媒介,具有某种物理表征和暗含的技术倾向,而在万物互联的背景下,网络为“物”进一步赋能,“物”所具备的特性更为强大和发散,并随着它在人生活中所占比重的上升日益影响人的思想、认知、反应和行动。基于未来万物媒介化和人体终端化将造就的人对物的极端仰赖,我们亟需进一步反思物质文明和技术膨胀对人自身主体性所造成的冲击,探索万物互联时代如何在享用技术便利的同时,维护人的主体性,确保人类有效利用技术创造美好生活。
一、物的自主性增强与人的位置边缘化
我们即将迈入的万物互联时代,将呈现出“人机合一、万物皆媒、自我进化”三大特征,不再是一个终端一统天下的局面。通过释放出更多的新物媒,“物”开始摆脱传统传播学研究中的“中介性角色”,成为普遍链接的节点,且逐渐影响人的认知、选择甚至控制社会形态的构型过程。辩证唯物主义将物质视为客体,人则是劳动的主体,存在明显的主客体之分,主体与客体在劳动过程中相互制约并相互创造,劳动创造的价值是主客体之间需要与满足需要的关系,自然、技术、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人本质的改变和扭曲,则视为“人的异化”。而万物皆媒的局面,尽管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关于主体与客体的理论构架,但是,也显然重构了物的主体性及其与人之间的主体性关系。也就是说,人工智能、自动化等技术有可能成为具有自主性的“物”的力量,使其参与媒介化的现实建构。[ 4]作为媒介的“物体”既可以直接采集信息,也具有一定的信息加工能力,它们还可以直接向其他物体或人发布信息。随着5 G时代所带来的深刻性的技术变革,新的技术手段将使智联网络更为全面地采集、交互、发布关于人的信息成为可能。当万物成为信息源时,以人为主导的媒介形态开始被打破,人与物之间可直接进行信息交互。媒介技术形态的演变由此从“媒介即讯息”到“媒介即人体的延伸”,再到媒介变成了具有“主体能动性的人”,人与机器的关系也由主客体关系演变为主体间关系,甚至是跨人际主体间关系。[ 5]
奥利弗·伯克曼(O l i v e rB u r k e m a n)描写了查默斯等人提出的一个观点:只要万物包含的信息实现充分的互联和组织化,那么万物都可能拥有意识,而人们可能只是“意识网络”( C o n s c i o u s W e b)中的一部分。[ 6]在这种情况下,基于对效率和准确性的追求,物与物的交互次数将远超物与人的交互次数而成为社会运转体系的核心,许多日常事务在物的交流中就能得到解决,在物将人从繁杂的琐事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将人推向了社会系统的边缘位置。人的生活空间遭到物的挤压以致于人所从事的活动极端碎片化和单一化。深谙万物体系运转规律的精英只占社会的极少数,而剩下的人则成了安于“享受便利”的民众。随着这种趋势的发展,人的控制力和认知能力很难与智能物体量的增长及运转速率的提高相匹配,一旦万物体系发展出具有技术逻辑的独特主体性,出现“不受控”的情况,物必将成为“反噬”和消解人主体性的罪魁祸首。
二、物的機械性与人的线性发展
近年来,智能机器主持人、写作机器人及算法等新兴技术引发了新闻传播学界的变革与转型,各种人造物可以超越时空局限与感官局限进行信息采集,物成为了另一种类型的公共信息的传播者及拟态环境的塑造者,那么,物和技术本身所具有的机械性和复制性是否会因其角色转换而发挥更大的作用,成为限定人的“框”,打破人不断发现世界、邂逅意外,致使人缺乏选择自由,保持“线性”发展呢?彭兰指出,物不仅能改变人周遭的信息环境,还能对人的思维活动和认知结构产生影响。[ 7]目前,以大数据挖掘技术为支撑的算法推送和信息分发以燎原之势席卷了各类A p p,看似虚拟的算法技术实际上带有鲜明的物质性表征。[ 3]在实现终端信息精准对接的同时,持续不断的同类型推荐极易造成用户“固守”自身喜好和认知方式的“个性化”。算法推荐不仅会妨碍个人难以“意外”获取其他观点和知识的渠道,使人们沉溺于自己的偏好难以自拔,而且,人因为缺少与其他不同的人和信息接触的机会,久而久之妨碍了社会共识的形成,这与算法预先设定中存在的机械性和单向性是分不开的。随着“万物互联”的形成,生活中各种智能物为人们提供选择和执行决定的几率会大大提升,它们根据人以往的习惯推演出未来的行为模式,人就如同落入了无数个“茧房”,成为技术的“牵线木偶”。如今,如淘宝、饿了么、当当网乃至爆红的A I偶像,涵盖了人们生活中的基本活动,单向的算法技术不断吸引人掉进“购物茧房”“情感茧房”等,物对人的无限迎合极易跨越物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使人的判断力和选择力面临“物化”的风险。
三、“权威”的数据与人的“身心分离”
在万物传播体系中,人、流程、数据和事物构成了四大要素,其中,人是万物互联的目的指向;数据是物联网的核心;物是万物互联的手段,它由实物项目组成,包括传感仪、分析器等,它们同时连接到互联网,又彼此相联,能够检测出所需的任何数据,对环境中各种状态和指标的变动能作出更为灵敏和实时的反应。可以发现,人的身体在技术的发展过程中已经处于越来越不重要的位置,继A R技术超越主体意志和行为结果的空间一致性,数据将对人的意识和身體进一步分割。人的身体原是承载和反馈意识的基础,具有感受、调节自身的能力,身体将“饿”“渴”“困”等需求反映给大脑,由大脑综合决定人的行为。[ 8]而如今人的需求提前由比身体更敏感精确的传感器感应,反馈到类似手机的终端上,由眼睛反馈给大脑,日益架空了身体的感知能力,物成了外化于人的自我传播的中介传感器。有学者指出,物的传播偏向在于以客观、准确、直接的运作形式来呈现现实环境或对象,这对人的主观描述与判断形成补充。[ 9]而人们正是坚信这点,对机器所反映的“最科学”的休息时间、运动时长或所需的食物营养摄入值等种种数据缴械投降,与1 7世纪经过科学革命后人们对“科学”和“理性”完全信任依赖的过程相似,如今人不再信任自己的身体,把对自身的调节控制权力和感知能力让渡给了机器和数据分析,越来越沉迷于数据和机器构建的虚幻图景之中。人成为各种数据的“集合”,人本身的个性、需求、喜好,都变成了一堆冰冷的数据,这些集合的数据界定了我们每一个人的“个体”,从而剥离了人的意志、感情等标注人的主体性的内容。虽然看上去物的数据是人的状态的自然反映,但是当这些数据出现在网络平台上,成为自我或他人的一种评价指标时,人们往往会为了获得更“漂亮”的数据“绑架”自己的行为。随着数据空间对现实空间的全方位渗透,人的主体性由身体与意识的分裂到感知力被质疑,再到意识结构的崩溃,逐渐消解。[ 8]人正成为被物或者“他者”界定的内容,人的身体与被定义的内容被分割为日益“陌生的”两个世界。以至于在部分研究者看来,这意味着身体的自足与整一这个预设开始动摇,甚至是人的合法性和中心地位都被撼动了。[ 1 0]在被各种数据界定的“集合”中,人何以为人将成为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问题。
四、社会权力之网的深化与人的可控性
福柯在1 9 7 6年提出了生命权力( b i o-p o u v o i r)和生命政治( b i o p o l i t i q u e)的概念,由于生命政治的诞生,政治权力作用的对象由家族、行会、城市变成了个体,福柯将这种新的个体称为“人口”,人口被人口统计学统计出来不仅是孤立的个体,也是被规训、被监控、被管制的人,是将国民加以“正常化”和“规范化”的必要路径。在他看来,现代主体并不是观念启蒙的产物,而是规范化身体规训的结果。[ 1 1]如今,随着数字技术、通讯技术和智能技术等被纳入国家和政治治理的体系中,现代社会规训制度也在不断地变革和升级。在广度上,它已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在深度上,大数据、人脸识别等针对个体的精准管理,人人都处于监控体系之下,而在万物互联的时代来临之后,作为用户的生理数据采集与记录者的传感器将使得信息生产中的用户反馈机制发生质的变化———从过去的意见、行为、态度等层面的反馈,深化到了对生理与心理层面的反馈。也就是说,人的情绪、心理反应等以往不可见、不可量化的元素将会成为万物互联网络中的一部分,这些元素在人体内不可见的情况下是自由的,而当它外化后很可能为外界权力机构所利用,沦为归类和规训人的新类别,物成了外界对人深层监视的一种新手段。这些从人身上剥离下来的由数据所映射的“虚拟实体”不仅容易被描摹、跟踪、复制,使人处于被动的地位,且更容易被操控。[ 1 2]德国社会学家克里斯托夫·库克里克( C h r i s t o p h K u c k l i c k)对此提出了“微粒社会”的概念,它与规训社会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追求个体的同质化,而是通过增强网络化和数据化的程度获取个体更为清晰、高度差异化的画像。[ 1 1]人口分类建立在数据采集和智能分析的基础上,社会治理体系通过综合大数据信息对个体进行判断及实施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在“微粒社会”中,社会权力能够完全被分解及隐形于这套数字体系背后,人们看似可以自由随意地行动,却被身边由万物所“织”的无形的网牢牢控制住了行为和思想的动向。
目前,人们所面临的现实是互联网依托技术发展链接越来越广泛的要素和社会资源,包括物理因素、社会因素、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等,这导致了整个传播领域重心和规则的转移和重建,也必然形成一个更为复杂的系统。人工智能、自动化等技术为物赋予自主性的力量,使其不仅能参与媒介化的现实建构,还能介入人的思维活动和认知结构的塑造过程。物和技术在对拟态环境的构建过程中将其物质性表征诸如机械性、复制性、单向性等转化为人活动的轨迹和牵引力,不仅不知不觉地阻碍了人接触多元社会和全面发展,它对人一味地迎合也影响了人的判断力和选择力的提升,导致人的“线性”发展。另外,基于对效率的追求,物物交互会逐渐替代人与物的交互,物在“解放”人的同时也将人推到了社会系统的边缘位置,人的社会主导地位的弱化无疑会增加社会系统的脆弱性和技术逻辑不受控的几率,从而进一步威胁和反噬人的主体性。而作为万物互联另一要素的数据,则是在外化和量化人体的过程中架空了身体的感知和控制权力,意识与身体的分裂使人越来越沉迷于数据和技术分析构建的虚幻之中,采取依赖型自我管理,这一现象继而引发了社会治理系统的转型,社会权力和规制体系随着传感器深入到了人的生理与心理,隨处可见的智能物成了外界对人深层监视的触角,这套数字体系背后密集而又隐形的权力之网不仅使人丧失了自由和私密空间,还让人卸掉心理防线,被牢牢地控制却浑然不觉。
五、万物互联时代人的主体性嬗变的反思
历史上的每一次科技进步,都会带来关于“人”的问题的困扰,万物互联对人的主体性的冲击尤为明显。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宣称,未来基于大数据和高度智能算法的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而统治世界。如何妥善化解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带来的影响, 2 0 1 8年1 0月3 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人工智能发展现状和趋势举行集体学习时,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加强人工智能发展的潜在风险研判和防范,维护人民利益和国家安全,确保人工智能安全、可靠、可控。要整合多学科力量,加强人工智能相关法律、伦理、社会问题研究,建立健全保障人工智能健康发展的法律法规、制度体系、伦理道德。应对万物互联时代对人的主体性的消解,化解人的主体性嬗变的焦虑,需要从多方面着手,构建一个高扬“人”的主体性的场域。
一是加强监管和教育。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建设智慧社会,这是科学判断信息社会发展趋势作出的战略部署。人的主体性焦虑是智慧社会建设过程中一个必须直面的现实问题。凸显人的主体性,化解技术变革的冲击须建立一套包容创新、完善监管的制度体系。在透明性、算法公平、A I伦理、监管和责任等问题上,要引起从政府到企业、社会到公众的广泛关注和讨论,提高新兴技术研发和应用的透明度,使其对社会产生的不利影响最小化。要加强关于人工智能的立法,在促进创新的同时,对个人的信息和数据安全提供保障。要在全社会开展教育普及活动,避免出现“数字鸿沟”;推进伦理教育和安全意识教育,警惕新技术被滥用的潜在风险。
二是加强伦理道德建设。万物互联的世界,物与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和边界正悄然发生变化。对于技术变革产生的新“空间”,我们更要关注“人”的主体性。在一个“人与物彼此嵌入”的世界,要构建人机协同的新型人机关系和人机伦理,确保人的“在场”,高扬人的主体地位,避免出现“机器的生命化和生命的机器化”的局面,使人工智能符合人类价值观,服务于人类,服务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对于个体来说,还应在万物互联时代培养网络道德自律精神,在人与网络环境的互构中加强主体性自律,确保个体信息和数据的健康清朗。
三是构建良好的网络文化。在人被界定为“数据”和“符号”的过程中,相关责任方要着力培育网络公共理性,大力弘扬人文精神,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网络文化建设。从数据的生成方来说,要谨慎使用技术优势所形成的“权力”,在维护人的信息安全的过程中,提供更加多样化、个性化、便利化的服务。从个体来说,在享用技术便利的同时,跳出信息“茧房”的禁锢,摆脱被符号化的形象,使网络带来的便利更好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开创人类社会更加智慧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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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