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佳水
奶奶说,老家的门前有条小河,清凌凌的河水不管是花开的春天、蝉鸣的夏日,还是落叶的晚秋、刺骨的寒冬,只要山上有水流下来,河水就会“哗啦啦”响个不停。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人就是这么一天天长起来。
奶奶今年86岁了,小时候在家乡念过1年私塾,还在乡里的学校读了3年,13岁那年,也就是1949年的夏天,家乡来了解放军,她跟着在县委工作的哥哥到县妇救会帮人写标语、发传单,还参加了欢庆建国大游行。解放后,奶奶进城在一所幼儿园工作,后来担任了園长,一干就是40多年。奶奶退休时享受离休待遇,因为她是建国前参加的革命工作。奶奶住在一套老式楼房里,大理石贴面外墙,松木地板,进口花纹玻璃,那是爷爷单位当年分配的住房,后来按福利分房政策购买了。爷爷72岁那年因病去世。奶奶没哭,她对叔叔、姑姑说:“72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道坎。孔夫子是这个年龄走的。他是所谓的圣人,你爸爸说他只是一位普通的革命人,能活到圣人的年龄足矣。”爷爷走后,奶奶一直一个人住。83岁那年,叔叔和姑姑们“强行”为她找了一个保姆,帮着清扫卫生、做饭。不过每个周末,叔叔姑姑们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都会到奶奶家,这也成了习惯。奶奶说,这才是家的样子,是真正的生活。就像家乡的小河,长流水有生气。
2020年初春的一个夜晚,奶奶突然接到电话。平时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打来电话,因为奶奶早就入睡了。电话铃声不大,这是为了防止铃声太响惊吓到奶奶,二叔特意买了一个能调控音量的话机,白天让保姆把声音调到高档,晚上离开时再调到低档。话机就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奶奶一伸手就可以够到。
“是谁啊?”奶奶抓起话筒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毕竟睡得正沉,被猛然吵醒,一时还调整不过来。
“妈,是我。”奶奶听出是二叔。“啥事这么晚了还打电话?”“嗯,有件事拿不准,想听您老的意见。”“啥事啊?””电话说不清楚,这么着,我一会儿赶过去。”二叔说完挂了电话。奶奶起身穿好衣服,开了灯,又用毛巾擦了把脸,坐在椅子上等二叔。没过多长时间二叔和二婶来了。”什么事大半夜的跑来?“奶奶一边示意两人坐下,一边倒了两杯水给二叔二婶。
“这不是急嘛,又拿不准,所以只好来跟您老商量了。”二叔喝了一口水说。奶奶轻轻点头,似乎很淡定。家里有不成规矩的规矩,那就是遇上大事难事棘手的事,都要找奶奶商量,分析研究,然后拿出办法。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家里,当然是指大家庭,包括叔叔姑姑家,但凡拿不定主意的事,一定会找奶奶。什么二姑婚姻的事了,小叔工作跳槽的事了,甚至我当年要报名去乡镇挂职的事,也要找奶奶“筹谋划策”。妈妈曾私下说,你奶奶就是家里的“皇上”,一切都看其脸色行事,厉害!
“武汉疫情,这您肯定知道。”二叔凑近奶奶说:“现在武汉缺少大量医务人员,燕燕她们医院要派人去支援,今天下午她已经报名了。”“这孩子也没跟我们商量,连她老公也没商量,就自己做主报了名。”二婶打断二叔的话,情绪有些激动。二叔轻轻拍了拍二婶的胳膊,接着说:“晚上医院紧急召集报名人员开会,据说会上就要宣布去武汉的名单。燕燕说医院领导也说过,家里有特殊情况的可以提出来,医院会考虑照顾。”
“燕燕的孩子才两岁多,离开妈妈会很不适应,还有燕燕的心脏本来就不太好,不能过于劳累,也不能活动量太大。去了武汉,那可是去救人,工作肯定很多很紧张,没白没黑的,燕燕能受得了吗?”二婶又插嘴道。
“那燕燕的态度呢?”奶奶问。
“这孩子就一句话:别人都报了名,自己也不能搞特殊。下午科主任还问过她,万一被选中,如何办?她回答:坚决服从。但她又确实有些实际困难。别的不说,真去了,那么小的孩子让谁带?”二叔叹口气说。
“医院里的护士年龄都差不多,燕燕的孩子不大,估计别的护士的孩子也大不了哪儿去,要说困难恐怕谁都会有。我想燕燕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奶奶说。
“妈的意思是同意让燕燕去?那可像是上‘战场,一不留神……”二婶捂住脸哽咽起来。
“总要有人去,燕燕不去别人家的孩子也会去。听燕燕的吧,她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奶奶看着二叔说。
也就这时,燕燕的电话打来了。二叔按下了免提键,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燕燕,我和你妈都在你奶奶这儿,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爸爸,医院刚才决定了,我是这批援鄂的一员,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先帮我准备一下行李,一会儿开完会我就回家。对了,奶奶,您支持我吗?”
“支持,很支持!我孙女是最棒的!”奶奶凑近话筒发出一声亲吻的声音,不过二叔看到灯光下奶奶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亮,接着转身背对着二叔和二婶。过了一会才转过头说:“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鼓励加支持,这是对燕燕最大最好的安慰。不要让孩子带着感伤和压力去工作。”
两个月后燕燕凯旋归来,当年被市里评为“三八”红旗手。燕燕解除隔离那天,奶奶特意把我叫去,让我联系大家庭所有人,开一次家庭视频会。面对手机镜头,奶奶挺直身子,声音特别清晰地说:“燕燕现在是咱们家的大英雄,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勇敢,大家都要向她学习。燕燕啊,奶奶没别的表示,那对耳环我决定送给你了!”奶奶说的耳环,是老奶奶当年留给奶奶的。很质朴却很灵巧,奶奶曾拿给我们看过,姑姑们曾不止一次撒娇哀求想得到。但奶奶说,这是她的压箱宝贝,只要还睁着眼就要留在身边。现在奶奶决定送给燕燕,视频里传出的欢叫声中带着丝丝的羡慕。不说别人,我就失落了好几天。
疫情的到来,几乎对每个家庭每个人都有所影响。我们家里最明显的是大姑。大姑原在一家国企上班,后来改制,45岁那年就办了内退。奶奶说这个年龄闲下来会闲出毛病,要找点事干。正好邻居在即墨路市场弄了个服装摊愁着没人看管,看大姑不上班了,就商量让大姑看摊,她负责从南方进货。大姑一听满口答应。就这样,大姑干起了个体生意,虽说没有大收入,但贴补家里绰绰有余。后来邻居又在市中心商业区开了家店,从国外进口服装搞直销,大姑也随之成了店里的“二当家”。再以后邻居全家去了国外,店就盘给了大姑,不过货还是邻居负责进。有了经验的大姑,把店鼓捣得像模像样,招了两个同样是下岗的店员,自己当老板,倒也舒服。那些年,大姑家换了房子,帮儿子买了新房,还资助孙女去私立幼儿园。要不是疫情,日子会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先是断了货源。邻居从国外进口的服装有的漂在海上,有的干脆就发不出货,还有就是工厂断断续续上班,甚至有的都不上班了,麻烦可想而知。接着店铺接到通知:按照防疫工作部署,要求暂时关门歇业。其实不歇业也没有客人,大街上都冷冷清清的,谁还有心思买什么时装?没有额外收入,仅靠大姑2000多块钱的退休工资,连店铺的租金都交不起。儿子的新房有30年贷款,现在还了不到一半。原本每个月大姑可以支持一大部分,现在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钱来照顾儿子?儿子也愁,孩子在幼儿园才上了两年,转园肯定会影响;不转,高昂的费用承担起来压力确实很大。那些日子儿子整天愁眉苦脸,大姑也是脸上没一点笑容。
叔叔姑姑们都劝大姑,把店关了吧。大姑说也不是没想过,可是关了店以前积压的货物怎么办?那可都是钱啊!再说了,店一关两个店员就丢了工作,没了收入,心里过不去啊!家里人都知道,大姑店里的两个店员跟大姑一起干了十几年了,就像一家人。现在要丢下她们不管,大姑肯定狠不下这个心。
有难题还是要找奶奶。
“关门容易,开门难。关了好像一了百了,其实那是自欺欺人,后续一大堆事需要解决。还有,门关上了就没了光亮,只能在黑暗里摸索。门开着大不一样,能看到前景,哪怕是困难、障碍,都会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会有底,会有希望,也会有信心。疫情是道坎,迈过去,新路在脚下;迈不过去,就永远留在了原地。为什么想到要关门?生意不好,资金有问题?这是所有人都要面临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看电视上说,有些地方出台了扶持政策,对小微企业可以免租金或减少租金,还有的要减免税收。这些政策不会只局限在某些城市,一定会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咱等等看看不行吗?”奶奶看着大姑说。
大姑点点头叹口气:“我也是这么想,可眼下到处需要钱,又无处去抓,难啊!”
“你不是还有我这个妈,还有这个家,有事大家一块想办法,要不要这个家干什么?”奶奶说着站起身来走进里屋。
奶奶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大姑面前:“这是我的工资卡,上面的钱拿去用吧。”大姑一看忙摆手:“妈,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钱我不能拿。”“你不拿我的去拿谁的?还有,什么人还会比你妈更让你放心?”
大姑的头摇得像货郎鼓。奶奶笑了。
“我不缺钱,留着钱也没用。都这个岁数了,还要钱干什么?你不一样,有了钱可以保住店铺,保住了店铺就有可能保住了未来好日子。”奶奶说的是实情。奶奶每月的退休金和补贴差不多大姑七八倍,每次家人说起来都羡慕不已,也感叹不已,都说这是奶奶为革命工作积攒下的福气和功劳。
“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两个店员,无论如何不能辞退人家。哪怕给人家开少点工资,也不能让人家失去希望。做人良心最重要。生意兴隆的时候用人家,遇到挫折了就把人一推了之,这样的事咱们决不能做。如果店里没太多的事干,就让她们抽空来我这里帮帮忙,这样就等于工作了,人家拿工资也心安理得。我这里的保姆家里担心疫情在外不安全,来催了好几次了。我准备让她回去。”奶奶考虑得很周细。
“这钱就算我借的,将来连本带息还您。”大姑临走时说。奶奶眯着眼望着大姑:“呦呦,我大闺女学会算账了,跟自己老妈打算盘了。你给我多少利息啊,要不要我把养你的成本都算一算,一并结清楚?”
大姑一听,扑在奶奶怀里,紧紧地搂住奶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今年年初,大姑店里订购的国外服装陆续到货,客人也逐步增多起来,店铺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气。大姑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奶奶家的书柜上摆着一个木制相框,里面的全家福,是奶奶的最爱,每天都会拿着照片看上一会儿,保姆用毛巾擦过后,奶奶一定还会再擦一遍。开始保姆以为自己擦得不干净,后来发现,即便是擦得一尘不染,奶奶依旧会再擦一遍。
每次奶奶看着照片唠叨最多的是小姑。小姑是奶奶35岁那年生下的,算是大龄产妇了,而且两年后国家便出台了计划生育政策。奶奶常开玩笑说,小姑是“抢救性生育”,赶了最后一班车。可能是老幺的关系,奶奶似乎特别偏爱小姑。跟兄姐斗气顶嘴打闹,只要小姑觉得吃亏了委屈了,告到奶奶那里,奶奶总是护着小姑。
然而小姑离奶奶最远,她在美国。
小姑20岁出头就跟一位大学同学同居,奶奶知道后很生气但又无奈。她让小姑把那男的叫到家里,奶奶跟他说了一晚上话,送走后便断定,这个人靠不住。奶奶的眼睛看人很准,判断过的事十有八九都应验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她的眼睛很“毒”,属于火眼金睛类的。
小姑不听奶奶的,继续跟那个男的缠在一起。她要结婚,奶奶坚决不同意,说既便要结,也要两年后。如果能坚持两年,说明那男的真心要跟你过。结果不到3个月小姑就哭红着眼跑回了家。那男的脚踏“两只船”。
后来小姑跟现在的小姑夫结婚了,结婚没多久小姑父作为访问学者被派往美国,期间小姑探亲也去了美国。没想到这一去就出了“麻烦”——小姑在那儿生下了儿子,小姑父到期后没按时返回,引来一场“风波”。奶奶跟小姑通越洋电话时,没责怪,也没发脾气,只说了一句:“你们觉得能过得好就行。”小姑做了许多解释,强调了许多理由,奶奶叹口气说:“跟单位签了保证书,现在理亏的是咱,说什么也没用。”
小姑在美国扎下了根,让奶奶去,奶奶说太远了,坐飞机受不了。小姑说可以坐头等舱。奶奶说什么舱也不如在家舒服。小姑回来几次,领着3个孩子。奶奶一个个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小姑在一旁看着直笑,却又不停地抹泪。
本来这次小姑过年要回来,疫情一下子给挡住了。视频里小姑对奶奶说:“美国这边吓死人,一天几万甚至几十万被感染。”奶奶说:“没事别出门,出门戴口罩。嘱咐孩子听话别乱跑。”小姑说:“我们倒是挺注意,但美国人不在乎,很多人出门也不戴口罩。”奶奶说:“美国人吃面包喝牛奶,咱们喝稀饭吃油条,不是一样的活法。咱管好自己就行。”小姑很担心奶奶,年龄大了,疫情又这么严重。奶奶说不用担心她,自己活得好好的。要不是年龄大人家不稀罕,她还想报名去当社区志愿者呢!奶奶还说担心也没用,全世界都着急,又不光咱一家。坚持坚持吧,当年“萨斯”不也挺过来了吗?
不过小姑这次真急了。小姑父的母亲病倒了。小姑父是独子,父母年龄都 80多岁,原本他们去美国待了好长时间,小姑父也想留他们在那儿度晚年,但老两口不习惯坚持回国。小姑父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次突然又病倒了,小姑父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他想赶回来却又很无奈。
“怎么办啊?”小姑视频里悄声对奶奶说:“他这些天天唉声叹气,饭都吃不了几口。”
“骨肉相连,换谁都会如此。”奶奶很是理解。
那天,奶奶把燕燕和我叫回家,提前让保姆做了许多好吃的。坐定后奶奶说:“先‘贿赂一下你们。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我就想让你们不说反对的话。”我们一头雾水。“你小姑父的妈妈病了。你们也要知道,疫情期间去医院非常麻烦。再则,你小姑父这边没有别的亲人,你小姑就是最近的亲人了。要是她在,照顾婆婆责无旁贷,但是偏偏她又不在。所以,我想……”
奶奶没说完我们便接过话来,“奶奶放心,小姑不在还有我们。对了还有,小河流水哗啦啦,我们会唱着笑着去小姑父家。”燕燕跟我调皮地对着奶奶挺胸立正,像是要出征。
奶奶笑了,抓住我和燕燕的手:“好孩子,真是長大了!”“奶奶,我都是孩子妈妈了!”燕燕的话,让奶奶笑得更厉害了。
小姑和小姑夫得知我和燕燕轮流去老人那里照顾,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小姑父说马上转点美金来表示谢意。奶奶说,“那味道恐怕一下子就变了。”小姑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狭隘了。”
没多久,小姑父的母亲恢复了健康,奶奶得知后又请我和燕燕吃了一顿大餐,还送我们每人一个大红包。我和燕燕一边一个搂着奶奶,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深深的吻,乐得奶奶只喊:“羞死了,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