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巫沙
一
酒杯摇摇晃晃,稍后才抵达几步之遥的竹篾席前。木制的杯子涂过黑漆,看不出脏,亦看不出净,放在了旁边低矮的祭台上。老翁停顿片刻,将嘴唇噘成圆形,接着往外翻卷,像雉鸡般啼鸣:“哚,哚咯嗬。”他以为的雄雉一旦威武而至,那么,插在竹篾席上的尾翎便哗哗喧响——万丈豪情无所惧,英雄沽酒天地欢;若整体的羽毛悉悉索索,颤动得太轻盈,他则断定唤来的尽是雌雉,进入了缠绵悱恻的迷乱状。这不要脸的跑来,仪式感一落千丈,又回到了赤裸裸的性欲上。
人和雉一樣,因性而孕育,子子孙孙无穷尽。可老翁无儿女,感觉比村人矮一个头,更感觉比野雉小半个身子。他站在祭台前仰望,等待着风,好让高插在竹篾席上的尾翎迎风招展。他干瘪的嘴努半天,说:“鸟的灵魂要跟着风来。”
风言风语。疯言疯语。
老人越是执拗,村人越是讥讽,他的魂魄被雉鸡叼走了,蹉勿啊!
我自记事起,人们已唤他“蹉勿”,汉语之意为疯子。标签化的这名字跟了他一辈子,其真名好像没人提及过。我等年幼,按彝式语法,在称谓前添加尊称“阿普”,即爷爷。于是,他有疯爷和疯子两个名字。名字在我们嘴里怎么使唤,他向来不管,总是眯眯笑,答应得很响亮。
彝谚云,呼鸡唤雉,不吉利。言外之意在于“唤雉”,怕惹事生非,兴妖作怪。雉生灌木,心系荒野,岂能像家鸡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雉鸡艳丽的貌相,最容易沾惹上孤魂野鬼、狐仙狼魑之类的妖魔,会给家里带来灾难,属于旁门左道,非正统之活。古话虽这么讲,但村寨却代代涌现捕鸟的怪才。以我知悉的为例,村东的沃戚惹、村南的比比惹和拉哈石达都技高一筹。当然,由痴迷而着魔的唯有阿普蹉勿,相比较,他人的技能一丈落九尺,差得远。
我妈常告诫我,别去蹉勿家,他煮雉鸡肉给小孩吃,万一下了毒,咋办?我妈有她的隐忧,蹉勿干的事太邪乎了,每日清早神神叨叨,真有鬼怪跑来,“吱儿”一声叼走我的魂灵,多危险!恐吓的话管用三五日。但想起雉鸡香喷喷的肉,我得设法像一溜烟跑去,又像一溜烟奔回,得给我妈制造听话的假象。倘如赶上饭点,权当我有口福,错过了也不打紧,看看眷养的斗雉,慰藉好奇满满的童心。
有种说法更玄幻,说蹉勿的号令吹响,雉鸡会腾云驾雾,落进院内,最后留一只下来,其余的又扑棱棱飞回野地。
我辈走亲戚,与异地的孩童戏耍时,颇受追捧,仿佛我等受阿普蹉勿的影响,同样身怀隔空喊话的本领,非要传授两招不可。孩子懂得孩子的心理,我往往玄玄乎乎说些话,最后以天机不可泄露来收尾。给别人的感觉是,我等好像真的知天机,可逆天,又不可逆天。
我自小读书,念着念着,一程程远离了故土。关于阿普蹉勿的疯人疯事,听得多,见得少。到了读大学的假期里,我才有意去拜访他,走近他孤苦、沉闷、阴郁的心灵。
照例,我要按礼数带酒去,以示对前辈的尊重。
阿普蹉勿缩在墙角晒太阳,像根柴疙瘩。见我到来,他手脚并用,将疙瘩拉成人形,满脸漾出密匝匝的笑纹。人老了,脸上的纹路褶褶皱皱的,灿然一笑,纹路统统收拢来,之后像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我奉上酒,说:“阿普,我只带二两来,往后有工资了,给你买整瓶的。”他抱住酒瓶怔了怔,答:“来了,阿普高兴。有没有酒,不要紧的。你这孩子,和别人不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杯,颤颤地端着,朝插满尾羽的竹篾席祭去。
才二两散酒,看把老翁高兴的。
在那个年代,贫困是每个家庭必然的际遇,别说靠“五保户”政策兜底的孤寡老人,像有劳动力的我家都不可能有整瓶酒。在潦倒的日子里,他用水一遍遍地冲洗空酒瓶,摇两下,倒来拜祭。储存起来的十多个空瓶像他的心一样透亮,整齐地摆放在祭台底下,每个瓶口都塞了合适的苞谷芯子,佯装里面还有酒。在虔诚的一颗心面前,拜祭时,水非水,而是琼浆玉液。
我的到访,无疑是他暮年的稀罕。
祭祀的半杯酒,他抿了抿,剩余的又倒进了酒瓶里。
倍感珍惜的此种心境,我体验过。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心里面冒着汩汩甜水,水果糖般蜜蜜甜,梦里梦外都被甜水浸泡着。我那时幼小,对珍惜的理解,顶多上升到对一颗水果糖的认知。大约在我七八岁的光景,家人用五枚鸡蛋从阿普蹉勿的家里请来了一只毛绒绒的雏雉,正因为它是毕恭毕敬请来的,我家里才专门孵出一窝鸡子,陪它成长。我到远村上学时,由花鸡婆照着。它混入叽叽喳喳的鸡群里,模样儿难以分辨,分不清哪是雉,哪是鸡?为了识别,雏雉的双腿分别缝块碎红布,奔跑起来,恰似我们穿着红短裤锻炼的贺老师。
某天的课堂上,有同学摸出雏雉,在桌底下玩,“咻”的声音一起,很多娃的书包里也跟着“咻咻咻”,满堂无可收拾,气得贺老师边敲课桌,边破口大骂。怒问,哪些同学带了鸟?举手的差不多占半成。搞啥子名堂,简直是玩物丧志!
我们不懂玩物丧志,嘻嘻地笑,盼着早点放学,去挖那亮晶晶、软乎乎的蚂蚁卵。
一放学,我们野兽般逃窜,没带雏雉的总是上气不接下气,飞奔至家里,捉了宝贝跑到之前约定的村东或村西,沉浸于全天最快乐的时光里。呼啦啦聚合的队伍中,有持木棍的,有拿镰刀的,有扛小锄的,情急的样儿恍如即将喂奶的母亲,再不喂,奶水漫溢,濡湿衣裳。“咻咻咻……咻咻咻”,雏雉和小主对暗语,仿佛人话彻彻底底的多余。我们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雏雉,力道却柔软,撬开尖尖细细的喙,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蚂蚁蛋,配合的霎那,一粒粒乳白的蛋被喂进了雏雉的肚里。有些机灵的,不消耗时费事,往地上一放,主动跑起来,吃净整窝蚁卵。烈日的下午,野地上能掀的石头、可挖的孔穴,都被我们一遍遍地拨弄,害得蝼蚁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挨近了傍晚,雏雉未吃饱的,小主会气急败坏,再无战果的话,必将诱发哇哇大哭。
天刚擦黑,母亲们聚集在村口,追着我们谩骂,好像我们都是些该死的猪狗,跑不快的小人儿一定挨他或她母亲的木条子,哭声雷一般轰隆隆炸响。我是挨过的,双腿和屁股被实实地打过,只差没残疾。追逐、谩骂和哭喊的声音相互交织,不知哪位母亲提到了阿普蹉勿,谩骂陡然升级,变成了诅咒。母亲们将话锋齐齐转向阿普蹉勿,咒语里绝对取掉以示敬称的“阿普”两字,他不如猪狗,甚至不如茅厕里恶心的蛆。罪该万死、断子绝孙、老无所养、疯疯癫癫……恶毒的咒语满村飞。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在即将黑尽的天幕下,有个人影站在村庄的高处,风和咒语迎向他,不绝于耳。
我妈说,黑乎乎的人是蹉勿。
将所有的诅咒施加到一个人身上,乃是村妇的群体之恶。捕雉者大有人在,沃戚惹、比比惹和拉哈石达最爱讲,他仨的技术才高超咧,蹉勿算个毬。初为人父的父亲们谁又不捉雉呢?早先,他们从鸟巢里偷来两三枚雉鸡蛋,塞进花鸡婆窝里,孵出来让孩子玩。心凶的,端来整窝蛋,叫雌雉好生悲苦,“蛋啊蛋啊”的啼哭声回荡在灌丛和沟壑间,像欲哭无泪的哀嚎。也有村人专等雌雉孵出小雉后,鹰似的扑上去,抓到几只算几只,用蚂蚁卵来精心饲喂。等待是段漫长的过程,待雏雉长到拳头般大小,命运的分水岭从此南辕北辙,生的生,死的死。若是雄性,选一只可怜兮兮的雏鸡,将它俩关在笼子里,天长地久,培养感情,长大后扮演间谍,成为同类的噩梦;若是雌性,生杀大权由孩子说了算,剪断羽翅,抑制荣宠,让它跟着家鸡混吃等死。哪天用砂锅炖了,好歹算顿荤,肉吃掉,骨啃掉,汤喝掉。
村妇的刁钻蛮横,在于只诅咒阿普蹉勿一个人。
站在高地的阿普蹉勿可能如鲠在喉,无语凝噎。
我的小雉早已死去,很多女生的雏雉也未能养成,最终都被自己的手毒死。人有毒,像蛇、蜈蚣和癞蛤蟆一样有毒,尤其是狐臭者,别说小雉,连家里的仔鸡隔老远嗅了,赓即蹬腿,呜呼毙命。庆幸的是,咱这么多小人儿,无一人有狐臭。可对小雉而言,我们是绝对的毒的化身。
我怀疑我妈说过的话。我没被毒死,我才有毒。
雏雉死后,我们仍习惯于“咻咻——咻”,以至于我们的嘴唇和舌头日日酸胀。我发现,村里的男女老少嘴唇均肥实,厚嘟嘟的,和非洲黑人的嘴唇无异,是典型的香肠嘴,从小拟音苦练的结果吧。现在,我努唇胀嘴,视线竟然透过镜片,再滑过鼻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向上卷的嘴皮。我这副嘴唇是硬通货,随便装,安在谁的身上,便是谁的利器。当然,阿普蹉勿的嘴唇,任何人比不赢。他深谙此道,上下嘴唇可往两侧翻,露出肉色的红,舌头像弹簧一卷一弹,拟的音,一句顶别人一万句。
冻土有泥味,春天便冒出了头。先知先觉的雉鸡,必然迎春啼鸣。
阿普蹉勿总结的自然常识,村人不信。然而,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他总是第一个听到深山雄雉的第一声鸣唱,不久,他又成为诱捕猎物回家的第一个人。至于雉鸡,是不是叫得最早的那只,村庄里年年争论,却年年无果。
疯子嘛,肯定迥异于常人,有神灵左膀右臂地助力。
那些年,阿普蹉勿专给生产队放牧。羊群进沟后,他择山冈而卧,摁一锅烟,吧嗒吧嗒,吞云吐雾,耳朵却搜索各种鸟鸣。鹰、隼、鹞、山楂和乌鸦的,最易识别,听声如见其形。道不出名字的林鸟太多,叫声千奇百怪,繁繁复复,层层叠叠,或尖锐或圆润,或绵长或急促,闹腾得生龙活虎,呼之欲出。“哚”,某山林里,像射击子弹般发出利索的脆音,等两口烟的功夫,又击发“哚”声,此乃雄雉占山为王夸耀的宣言。他闭目含笑,粗略估算出哪条山梁、哪片灌木、哪沟草丛间,将要打响什么样的战斗。
暮色垂帘时,密密麻麻的羊群起伏着背脊,往村口涌,宛如缓缓的河流。阿普蹉勿似那荡舟的船翁,背囊里装的不是鱼,而是歪七扭八的虫子,长翅的、背壳的、无足的……尽是斗雉贪食的肥美野味。
野杏含花苞,粪堆冒热气,村人这才迟钝地感觉到春的来临。可阿普蹉勿已经一天天地钻沟爬山了。他要去辨认雉鸡路,鸟路藏于密林深处,细如线,往前冲几十米,陡然转弯,朝灌木或草丛处藏去,稍许又钻出来,于密密麻麻的树根间游走。在雄雉的领地内,既有觅食路线,又有逃生线路,似深宫,又似迷魂阵。但幼年师从其爷爷和父亲的阿普蹉勿练得火眼金睛,立马能破解雄雉复复杂杂的生存密码。
我曾经按图索骥,在故乡的林子里找寻密道。树下的腐殖质极为厚实,落在最上面的叶片可能是去年的,也可能是最近的,略显褐色或杂色,无穷铺排,好似斑斓的软软的地毯。踩上去,容易打滑,翻出一串串黝黑凌乱的鞋印儿。我要探寻的雉鸡爪印在哪里呢?我的思绪像眼前纷乱的落叶,理不出头绪。所谓的探路和寻道,只得凭借不靠谱的想象去完成。在低矮的密林的斜坡上,我看见它桀骜不驯地走来,两只细爪子偶尔刨刨枯枝败叶,脑袋往地面啄几下;须臾,向前猛冲,刹住后,左顾右盼,鸣放“哚哚”的信讯。它的前额和上嘴基部呈黑色,头顶棕褐色,眉纹白色,眼睑和眼周裸出绯红色的皮肤,颈部的绿色延伸到身子处,白色的项圈刚好如隔离带,把绿色和上背紫褐色的羽毛隔离开。其尾羽修长,装饰着美丽的横斑,竖得高高的,扑闪出金属的光泽。它已经欲火焚身,像烈烈的一团火,急需要雌雉来浇灭欲望之火。它是自己领地的王,大路朝天,哪还选择什么觅食之路和逃生之路?路处处在,又无处可循。我凡眼看到的,仅仅是一片傲娇和情爱的疆域。
如是大半月,它愈是浮躁不安,阿普蹉勿愈是冷眼旁观。搔首弄姿的正是这只矫健的雄雉,引吭高歌毕,真有灰扑扑的雌雉款款赴约。“咯咯……”,“咯咯……”,算是宾主的寒暄吧。阿普蹉勿的一锅烟咂完,它俩从陌路到了相识和相知,欲罢不能的雄性奔向雌性,像恋人间带有浮夸的计谋,它碎步翻飞,万般殷勤,哼小曲,晃脑袋,翘尾巴。当接近对方头部时,将一翅垂落,另一翅往上举,尾羽欢动,跳起鸟界著名的侧面性炫耀舞蹈,背景是“嚯嚯”的双翅交互声。这是一场蛊惑、绝伦、生理的恋情,更是一场充满魔力和玄幻色彩的骚情。后头赶到的雌鸟心摇神迷,巴不得大王分分秒秒间宠幸了自己。
别人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阿普蹉勿却知情识趣,心痒痒地种鸟,指望着鸟子鸟嗣鸟啁啾。
大部分的雄雉臭名昭著,奉行流氓主义,活着的全部意义莫非是妻妾成群的乱性。发现一窝蛋,不论是不是它的血脉,统统捣毁。看见雌雉带着幼儿觅食,追上去格杀勿论,死伤遍野,哀鸣嗷嗷。它们的胸膛里情欲滚滚,乱杀无辜之目的,不外乎是想让当母亲的雌鸟再度发情,拜倒在它花花哨哨的羽裳下。
二
该驯化的间谍出场了。
黎明时分,阿普蹉勿挑过一只斗雉,随手也抓了与其厮混的小鸡婆,放进竹编的牛眼背筐里,上面盖着用纯羊毛擀制的披毡。当人、鳥和鸡翻过多重山梁来到战地时,太阳才露出半张脸,像稀软的蛋黄。阿普蹉勿用一根绳索套住斗雉的脚,另一头栓在固定的木桩上,外围布置了用马尾毛搓捻的两排锁环,忽地抱走了小鸡婆。喂大的斗雉哪受过此等孤寂和落寞,顿时,歇斯底里的鸣叫声响彻山野。“哚——哚咯嗬”,它呼喊的是青梅竹马的小鸡婆,以为那鸡是它媳妇儿。接着,大自然的王者发出了怒号,“哚——哚——哚咯嗬”。不久,在野的闪电般流窜,忽儿在左,忽儿在右,正用迂回战术包抄过来。两者咆哮的鸟语,阿普蹉勿听得懂:
“唑啊唑咯,你呀摇尾呀,乞怜咯。”在野的骂。
“唑啊唑咯,你呀风餐呀,露宿咯。”眷养的回骂。
“唑啊唑咯,你呀成天呀,蹲监所。”
“唑啊唑咯,你呀昼夜呀,藏草丛。”
“唑,唑咯哩噢唝。”
“唑,唑咯哩噢噜。”
后两句意思是“砍你脑袋”,“食你脑花”。
在野的疾驰而至,双翅炸开,头冠上立着两丛羽毛的棱角,冲着眷养的扑去,结果,小脑袋被锁环套牢,意气高昂地捐躯。
前些天,它和妻妾缱绻羡爱,将种子播撒在了对方的身体里,便是儿孙的汹涌;今晨,它从诛讨到遇害,还不是为了誓死保卫领地上的妻妾,这是死的悲壮。彝式匕首剖开了其头颅,翅膀不死心,还一下下地扇动。斗雉啄食脑髓时,发出“吁儿吁儿”的声响,像野雉吮吸被它捣毁了的鸟蛋。一个吸食脑髓,一个吮吸蛋汁,被蚕食的都是生命。此刻,晨晖多么光彩夺目,然而,更夺目的是晨晖下同类的罪恶,雉鸡的罪恶。
让眷养的和野生的敌对,最终使后者肝脑涂地,是捕鸟者的阴谋。我不知道,阿普蹉勿的心头有无深重的罪孽感。兴许,在自然法则面前,大放厥词毫无意义,既关乎冷漠和残忍,但又真的关乎不了。雉的鸟生,亘古如此,谁想要去改变,纯属愚蠢之举。
某天,阿普蹉勿用口技套住了一只野雉。瞧它的模样,身体瘦弱,羽毛稠一团,稀一团,大部分皮肉裸露,像老鼠没啃噬完的食物,也像从鹰爪下逃生的家鸡,落满地鸡毛,却保住了性命。再细看,它右眼肿胀,脓流不止,胸脯有五六条撕裂的爪痕,可用遍体鳞伤和丑不堪言来形容。好在它的尾部拖着几根尾翎,否则,看不出是一只雄雉。按惯例,彝刀要开颅的,但比划半天,下不去,最终抖抖索索地插回了刀鞘。阿普蹉勿惊愕在战地,不知它经历了怎样的可怖袭击,是与同类争抢领地而厮杀,还是与鹰、鵟、鹞、隼等猛禽而肉搏?在九死一生的格斗中,它是如何脱逃的?夺回性命的它,按理藏匿于某角落,或疗伤,或慢慢死去。可阿普蹉勿虚拟的声音一遍遍地激荡时,它居然拖着残疾之身来迎战,誓死戍守其领地。一只连性命都不顾的雄雉,他除了震撼和敬佩外,还决定帮它一把。他使劲儿地挫揉蓝花烟,并吐以唾沫,待黏黏糊糊时,捣烂些蒿草,将两者反复搅合,最后涂在了雉鸡的伤口上。费劲的是医治雄雉的眼睛。他干脆挤出它的脓血,将烟杆里的烟油抹上去。源于恐惧和疼痛的叠加,野雉边挣扎,边啸叫。继后,他抱着它四处找寻,像小孩生病后胡乱投医的父母,见不得灌木丛里的蛛网,囫囵裹缠,以使药物更好地紧贴病体。
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其舌头会成为我们永远的朋友。当时,阿普蹉勿感觉到身体被一股神秘力量撕扯,脑壳在这头,手脚在那头,心肺又在另一头,很痛,很碎,既痛自己,又痛雄雉。他痛得四分五裂,喘不过气,极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林缘。的确,雄雉的领地意识、斗争观念乃至亡命徒的精神,岂是常人可比的?阿普蹉勿的讲述往往夹杂着对人鸟的议论,忽儿合体,忽儿分裂,欢喜时得意,惆怅时悲切。他说,人远远不如一只雉。你看吧,雄雉的子女遍布鸟界,而他和他的女人呢,今生负彼此,一切忙,一切累,一切死,没个落点,没个牵挂,到头空空如也,家园不见家,尘世不见人。如果,他和他的女人有一儿半女,又如果非要拿性命比拼的话,他极愿意像雄雉要么跟同类干仗,要么跟敌人死扛,毋论对手弱不禁风,抑或拔山举鼎。
“可是啊,可是……”
阿普蹉勿浊泪翻滚,顺不过去,心被堵得慌慌的,堵心和心堵,两者合力夹击,人无尽沧桑,苍老无比。
“像我这样的人啊,真的不如一只雉。”
多个假期里的数次摆谈,我俩的话题都未曾离开过人、鸟和由他演化的鸟人。这回,他抿着我带去的苞谷散酒,神情凝重地问我,“孩子,你来裁决,究竟是阿普疯,还是社会疯?”
“阿普,你没疯。”
“对了嘛,可阿普断子绝孙,不疯也疯。”
无心或有心之说,皆一语成谶。
五只斗雉,一日两餐,虽没和人在一口锅里舀饭,但养活它们不容易。人间饭食,野外虫豸,搭配着喂。阿普蹉勿的女人成天乐呵呵的,权当在操持七口之家的生活。
“养着,心头不空。”
人的精神整个儿虚空后,它们以孩子降临的方式填补了进来。
刚孵化出来的雏稚,跟拇指般大小,黄绒绒的。同窝的小鸡见风长,满院子碎跑,它则趴在窝里嘶嘶哀鸣,鸡婆的母爱再泛滥,也顾不上另类的它了。替换母鸡工作的是阿普蹉勿两口子,他俩挖来蚂蚁卵,一口口地饲喂。小巧玲珑的竹篓早编好了,里面垫着柔软的鸡毛和羊绒,只待雏稚入住。夜晚,他或她拥着装有雏稚的竹篓入睡,像呵护襁褓中的婴儿。梦里有无婴孩啼哭,啼哭声声又是否如花朵般缤纷,我倒不知道。不过,阿普蹉勿曾指着挂在屋檐下的几个竹篓,动情地说过,那上面有他和她的体温以及全部的情感,跟抚育孩子没啥区别,都是一泡屎一泡尿带大的。雏稚太孱弱,两月后,可喂苞谷饭和洋芋泥,再过一个月,变戏法似的靓丽起来,脖颈处蓝茵茵的,比天空还蔚蓝,背部生出斑点状的褐红色、黑色和白色,煞是好看。此时要见生人,即使那人的狐臭臭气冲天,也熏不死它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请的雏雉,我等的喂养是多么野蛮和粗糙啊,追着它跑呀跑,哪管它害不害怕,遭不遭罪。集于其身的宠爱,本质上是玩弄、摧残和蹂躏,它不夭亡才怪。
老两口养的斗雉,长幼悬殊,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个月。主人布置好了狭窄的新房,让小的和一只出壳还不足半月的雏鸡挤住在一起,雏鸡把它当作了母亲,它则把雏鸡视为童养媳,倍加呵护和恩宠。待它英姿勃发、性欲旺盛时,雏鸡刚好女大十八变,出落成袅袅婷婷的小鸡婆了。而年长的斗雉已步入老邁,其寿衣是一块红灿灿的布,不时被老媪拿到阳光下翻晒。有一次,我在她家的院落里见过,红布被晾晒在柴禾之上,旁边还晒着两件黑披毡,这是彝人归天时的必披之件。人和鸟的老衣展露无遗,像张开的鸟翅。我感觉到死亡就躲在柴禾的下面,躲在阳光鞭长莫及的阴影里,戾气扑面而来。我还感觉到仪式的展演,一种面向死亡时的敬畏之心和仰望之状,对生命的陨落,必须要用盛装去抬举死亡的意义。两位老者和一只老雉的寿衣,究竟谁先用得着呢?老天爷才晓得谜吧。
无后为大的堵点、痛点和悲点,点点敏感,点点刺激,两老者的生活早已与村人发生了断裂,自我封闭在人鸟混淆的时空里。
某天,犹如得到神灵的帮助,阿普蹉勿邂逅了早前放生的那只雄雉,它在几米远的草坪上立定蹦跳,跳起来的霎那,用双翅扑打毛羽稀疏的胸部,还从喉管里发出未曾听过的“哆吁哆吁”声。阿普蹉勿跟着拟音,约莫吃一杆烟的功夫,双方的沟通达成了共识。当他慢慢朝它走去时,它偏着脑袋上上下下地打望他,仿佛这一探,洞穿了人的良善。阿普蹉勿的解释煞有介事,鸟发出的喉音是“帮我帮我”,他重复短促的这音节时,能明显听出鸟的嘲讽和愤怒,可当他把音节略作调整,变成“我帮我帮”的语音时,鸟的小脑袋不住地点头。医者仁心。尽管他不是医生,但他搓揉兰花烟和蒿草的关注度极像配药的村医,小小心心地将药物敷在雉鸡的伤口上。
因为疼痛,雉鸡在原地转圈,临走前,丢下一根尾翎。
今天的收获是个象征,一根尾翎。归家的路上,燃烧的晚霞映照着阿普蹉勿,他将翎插在黑色的头帕上,想象着自己是一个部落的酋长。夏风吹拂,长长的羽翎随着酋长的步履颤动,在空中勾画出一个接一个美丽的弧形。
霞光匆忙,从山脚往山头移,很快翻没了大山,天地即将进入黄昏,再将进入黑夜。匆匆的光阴恰似人生啊,从少年到迟暮,从生产队放牧到家庭单干,从希望养育儿女到绝望的毫无子嗣,不都是人生明明暗暗的旅程。在这明暗里,他将世代传承下来的捕鸟术发挥到极致,给自己带来了散漫和随性的快乐。不过,年纪愈大,他愈相信旁门左道的说法,到他这辈,终于报应,让他断子绝孙了。
已见炊烟袅袅,但他不急着回到村庄,而是择山冈久久冥想。
恍惚間,玄幻的人影列队登场,看不清脸,只见他们背着或扛着狩猎用的牛皮网兜、竹篓、刀、枪和枪口上垂吊着的雄雉,向某个屋子飘去。最后出现的两人,阿普蹉勿依稀认得,前者是爷爷,后者是父亲。父亲的话瓮声瓮气:我们都是你的前辈,合适的时候,我来接你。阿普蹉勿没有从迷糊中醒来,相反继续沉浸于诡异里,他看见被列祖列宗和自己扑杀的雄雉陆续复活,分批次向他讨伐,追索血债,强攻的呐喊声里夹着忠告:生育神,请远离,莫送子女给蹉勿,莫送子女给蹉勿。它们举着箭一样的喙向他袭来,欲将他万箭穿心,置于死地,最令人心烦的是嗡嗡的扑腾声,鸟翅使劲儿飞旋,不时来擦挂他脸颊和裸露的手臂。正当他走投无路时,那只受伤的雄雉英雄般出现,它展开双翅,前后左右地抵挡着来势汹汹的大军,“咕咕”声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仿佛是一场必须的宣讲,主旨是说,蹉勿乃好人。
“咕——呜呜咕。”
“咕——呜呜咕。”
战乱中,好像是老友见面,译成人语,叫“还好”或“别来无恙”。紧接着,场景更换,他猛地看见了站在村庄高处的另一个自己,村妇们的谩骂和诅咒声如雷贯耳,蹉勿呀,活该你断子绝孙,活该你老无所依。
月光惨淡,静静地洒在原野,原来嗡嗡嘤嘤的是群魔乱舞的蚊虫。阿普蹉勿终于从迷梦中醒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村庄。
老媪没说啥,接过尾翎,端来荞麦馍馍和洋芋酸菜汤,叫他快些吃。
男人将整天的经历叙述了一遍,然后,连连叹息。
“报应吧,不然我俩该有一儿半女。”
“这是我欠你的。”女人回。
“不怪你,不怪你,怪我祖上歪门邪道,非猎雉鸡不可。你看,捕鸟的哪家没遭报应,沃戚惹的小女儿溺水死了,比比惹的二儿子傻了,拉哈石达的两个孙儿夭折了。”
“古话说:呼鸡,鸡会来;唤雉,雉会来。”
“是啊,老天看着的吧。”
两人抽着旱烟,唏嘘不已。
三
秋阳灿灿的某个上午,阿普蹉勿正在编织一张竹篾席,收完边口,他高唤煮饭的女人烧两枚石头,准备用烫石、苦蒿和泉水净洁篾席、尾翎、土房和人。
第一枚石头滋滋冒着青烟,“哐当”一声被扔出了院外。凡是恶浊、污秽、龌龊和肮脏都滚出去吧!禳祭过的房屋和院落多么圣洁,现在要邀约雄雉之灵,请以尾翎的方式站到篾席上去。他举止虔诚,念念有词,生怕做不到位。接着,他和女人整理一羽羽的尾翎,安插上去。数数,九百九十八翎。
待用第二枚烧红的石头祛禳时,已到响午,她犹犹豫豫地说:“咱俩不会真疯了吧。”男人听得懂,回:“早疯了,早疯了,你在乎个啥?”
阿普蹉勿付出了祭祀者足够的深情。倒过一杯酒,祭天,祭地,祭尾翎。倚墙而立的竹篾席上,羽旗索索,若无支撑的下部露出了竹编的状貌,还以为土墙装妖作怪,长出了翎的羽林。他用拇指和中指蘸了酒,对着羽旗一下下地弹,先是局部的尾翎朝左摇晃,再是整爿扑扑曼舞。“来咯!来咯!!”言毕,阿普蹉勿的嘴唇往前拱,噘成圆形,开始拟音。
“哚——哚咯嗬。”
“哚——哚——咯嗬。”
穿透力极强的鸣号,令他酣畅淋漓。他吹奏的是出征的军令,万千雄雉从林缘、溪涧、沟谷、灌木和草丛里腾跃而起,扑向厮杀的疆场。他隐隐觉得,雉们相互配合着齐齐地啼啭,啼声犹如雷鸣般滚过,漫天卷地。
竹篾席哗啦啦响,险些倒下去。
阿普蹉勿断定,雉魂已接受通达灵界的祭酒。
她重复一句话:你疯了!你疯了!!
自此,两口子将祭祀固化下来,成为每日必做的一门功课、一次救赎和一场修行。在阿普蹉勿自定的仪轨里,彝历鸡日尤为特殊,当天要比平常多拟音,早一回,晚一回,参照雉鸡的鸣叫规律来进行。鸡和雉同宗同源,鸡日多做一道程序,更能体现他的坦荡和赤诚。那些闪着光芒的尾翎,映得他俩彻底觉悟,人生仿若鸿蒙初辟,豁然顿开。原来,真正能治愈心灵的,不是光阴、焦虑、苦恼和自暴自弃,而是安安静静的明白。
在鸡日的黄昏里,阿普蹉勿的召唤在村庄回荡,与牛哞、马嘶、羊叫、犬吠和虫鸣声混杂,便是人间烟火的交响。在这交响里,阿普蹉勿的拟音勾连了村庄和原野,人间和自然。你听,长长短短的鸟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冰释前嫌,虚位以待,请雄雉的亡灵接受拜祭的琼浆;二是请活着的雉鸡千万莫选草丛,务必要择高木栖息,以免遭到狐狸、狸猫和黄鼠狼的攻击。
有人曾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假如起雾,蹉勿家的屋顶上尽是扑扑腾腾的雉鸡。我小时候听过这话。如今再次耳闻,更进一步证明人们真的从未把他当正常之人。
我问阿普蹉勿,真有这等奇事?他没有给我答案,说:“你是读书人,自己去想。”
没有答案的事情,我没必要挖空心思地去想。相反,我倒是从另一个角度认真地想过时间的问题。要知道,不是每个村人都晓得当天彝式日历的。然而,在这混混沌沌的日子里,阿普蹉勿的鸣号像晨钟暮鼓,一天天地将时间概念嵌入到了人们的观念里。时间既是过去,也是今天,还是未来。一个人对未来可期与否,是他和她的事,但是,当日历以马、羊、猴、鸡、狗、猪、鼠、牛、虎、兔、龙、蛇的排序介入生活时,日子的层次和段位会从混沌中剥离开来。我甚至不敢想象,缺了阿普蹉勿的鸣号,村人会不会坠入没有时间的空洞里。
对我所熟悉的村人来说,一颗心最怕空空荡荡,有东西填塞进去,满或不满,日子都有厚望和奔头。
阿普蹉勿似乎进入了一种惯性状态,自放生受伤的雄雉后,他不再诱鸟、捕鸟和吃鸟,可山野的魅力使他欲罢不能,三五天里若不进一次山,整个人会情绪低沉,精神颓废。
到了秋冬季节,野雉的世界空前和谐,无领地之争,无风骚之战,无鸟蛋可毁,无子嗣可杀,统统过上了群居性生活。它们脚力强健,善于奔跑,在灌木和草丛中窜走,多的二十来只,少的五六只,邀邀约约,终日觅食。每遇危险,振翅飞翔,但不会持久,落地前滑翔,又急速将身子藏匿好,不再轻易起飞。
拜访几次后,我发现了竹篾席上独一无二的、呈灰褐色的尾翎。“你小子眼尖,和他们不一样。”阿普蹉勿夸赞我。
羽翎的由来,又是一個魔幻故事。
他躺在望不到边界的草丛里拟音,唤来了七八只雌雉,鸟明白他的意图,相互用喙扯对方的尾翼,各自留下了一根尾翎,后欢快散去。雌鸟的身形较雄鸟小些,羽色不如雄鸟艳丽,头顶和后颈棕白色,具黑色横斑,肩和背栗色,杂有粗粗浅浅的黑纹,尾翼短,灰扑扑的,黯然无光。他讲得很逼真,脸庞黑里透红,手脚并用,跟着比划。讲着讲着,真正地快乐起来。他的快乐太过分,已接近疯癫的状态,或者说是神仙的状态。他将雌鸟的尾翎安插于此,意义非凡,既是性爱的礼物,也是生命的礼赞,更是数量上增加到九百九十九羽后的祥瑞之兆,无比吉祥,吉祥无比。
说实在,我利用假期去拜访他,我妈是十万个不同意的。但母亲拗不过我,每次去,还是叫我捎上二两酒。我妈说,看在酒的份上,蹉勿不会祸害你。
我说,阿普蹉勿正常得很,不是疯子。
我妈讥笑,难道你比万众人聪明?
我一度以为的礼仪之酒,原来是笼络疯子心的。不过也好,最起码我叩开了阿普蹉勿的心灵大门,让我比任何人或朦胧或清楚地看见了他。
我读大四的那年,阿普蹉勿的女人死了。由于当时并非假期,我收集了以下道听途说的事。
绝大多数村民以为,蹉勿的女人像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未曾生过孩子,若将她葬于火葬场,势必会玷污子孙不绝的逝者世界,往后谁家没儿没女了,蹉勿负责吗?他负得起责吗?他又能拿什么来负责?一连串质问逼得阿普蹉勿节节败退。据说,他的声音早嘶哑了,此前他求过情,大意是谁不想养儿育女,传宗接代啊,可他两口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由不得自己。他希望她死后不再卑贱,和所有的亡灵一样,能享受火葬场的清福。
火葬场建在村庄背后的台地上,高密度的杂木多为常年不落叶的树,四季翠青,鸟语花香。数代人以降,除开跳河、坠崖、上吊、吃毒、车祸等非正常死亡者外,凡正常的都抬至这里火化,烧尸的柴禾现场砍伐,最后简单围些石块,以示区分为某家某人的葬地。平日里,禁忌太多,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不敢到此伤一棵草木、毁一窝鸟巢、拾一地枯枝,更别说来此猎鸟了。在生者看来,将逝者火化于此,相当于进入了天堂。
熬夜守灵的人们起初立场坚定,见怎么也说服不了阿普蹉勿后,有人和稀泥,觉得双方都对,但偏偏找不出一条新的路数来。凌晨,争论不赢的阿普蹉勿肩扛一柄斧头呼啸而出,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疯了、疯了”的声音此起彼伏。胆大者尾随其后,想一探究竟。阿普蹉勿朝着村背后的火葬场爬去,约等半个时辰的样子,伐树的声音一下下尖锐地传来,好像要把黎明的天空刺破,要把尘世的耳膜洞穿。还能怎么办呢?掌事者与阿普蹉勿再次攻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各自退让半步,应许将其女人葬于火化场西边的边地。此外,村里每家多凑一斤苞谷酒的份子钱,葬礼上没喝完的,悉数归他,用以祭雉。
谁是这出闹剧的赢家?是村人,还是阿普蹉勿?我抠破脑门,无法解答,心情竟愁云惨淡,悒悒不乐。一个被定性为疯子的人,举止异常,才算正常。在最最关键的档口,阿普蹉勿耗尽力气砍倒了几棵树木,若无此举,这股势力咋会妥协呢?依我对阿普蹉勿的了解,他心里应该有盏灯,亮堂如昼,什么时候装疯,什么时候正常,他均可自由切换。只是遗憾,出殡的当天,跟他执手天涯、白头相守的女人被抬走时,尸首是屈辱的。这既是亡者的屈辱,也是生者的屈辱。阿普蹉勿明白,谁都不敢去对抗和抵制千年的旧俗。它仿佛是高不可攀的法典,高高在上:凡膝下无儿者,纵然有女无数,死亡时陈尸的担架不许上肩,只得由四人垂着手臂抬去火化。有女无儿者尚且如此,无儿无女的阿普蹉勿除了遗憾之外,还能讲究啥呢?
世间癫狂,不胜其弊。
五只斗雉和对应的母鸡整日叽叽嘎嘎,好似哀吊。翌日清早,阿普蹉勿祭完尾翎后,“咕嘟嘟”喝光了一大碗祭过的白酒。老人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了。他撮来苞谷和荞麦,撒进竹笼里,看雉和鸡一下下地啄食。看着看着,人由先前的站着变成蹲着,再由蹲着变成躺着,最后进入了梦境。正是盛夏,万物蓬勃,竞相妖娆,翠绿的斜坡上,红色和白色的草莓完全熟透,成千上万的雉鸡埋头啄食,穷侈极奢;对上眼的,休管其它雌雄的感受,尽情寻欢作乐。他和他的女人手持魔棍,时刻盯梢着空中的鹰、鵟、鹞和隼,棍子听命,指哪里打哪里,只见雉鸡的天敌纷纷坠落。家养的五只斗雉也着了魔,幻化成英俊小伙帮着老两口维持正义和秩序。有十多岁鸟龄的老大挥手命令,顷刻间,万千只雉鸡摆出两个阵营,驮着他和他的女人平行飞翔。金色的阳光从云层里渗漏出来,包裹着,照耀着,使他俩的身体熠熠生辉。
梦醒后,阿普蹉勿进入了苦想:与其囚禁,不如放生。
放生的地方选在离他女人火化地的不远处,脚下的沙土不长树木,尽是慌乱的杂草,恍如他内心的荒芜。他面朝逝者极乐世界的山林,即兴编唱:
归去雉归去,莫恋人间食
林莽乃天地,灌丛是粮仓
汝归大自然,身归魂亦归
紧跟亡灵去,魂魄逍遥游
……
末了,他捉住一只斗雉,往空中高抛,见雉鸡腾腾飞去,他“噢嚯——噢嚯”地追着喊。待放生后面的四只时,跑来围观的孩子们齐整整地起哄,“噢嚯,噢嚯——”
鸟笨拙地飞抛物线,落下来,深情张望,像远行的游子一步三回头。
且看他浑浊的眼睛,且听他嘶哑的嗓音,分明住着形形色色的鬼怪。孩子们毛骨悚然,紧张地看向火葬场的方向。那里,云飘雾绕,树影婆娑,疑是有人影儿正挥舞手帕,呼喊斗雉,呼唤他们。
孩子们像鸟兽散。西边纵纵横横的沟壑和洋芋似的山冈上,毫无生机,唯有孤独的一位老人,在那里思念和凭吊。
寒假,我像候鸟样飞回故土,但备好的苞谷酒,无法送达了。半月前,阿普蹉勿将生命托付给了悬垂着的一根绳索,椭圆的绳环恰似他捕鸟的锁环,头一伸,脚一蹬,毕生从此终结。在我想来,绳环不是上吊当日挂上去的,应该挂了多日,地上坐着即将要使用绳索的主人。他一边欣赏绳环,一边回忆过往。于人而言,野外的锁环是一次次套鸟的乐趣;于雉而言,则是一场场诱捕的陷阱。现在,屋内的绳环该轮到人了,他想象得出,咽气之前,身体因窒息而挣扎,像陀螺般旋转,旋至左的尽头,倏忽向右旋,继后又左旋,又右旋,直至气绝身亡,像吊着一块僵硬的物件,吐出的舌头长长的,垂至脖颈处。生命高于一切。当一个人把自己完美地绞死时,等同于替雉鸡报了仇,雪了恨。拿命来当祭品,附着在羽翎上的雉魂怎可不动容、不交心和不恸哭!像梦中的翱翔,万千只雉鸡努力扇翅,鸟背上的羽毯迎风涌动,人雉共融,生生不息。这不正是他的追求么?
尘世不可恋,就算恋,也恋无可恋。仿佛是一只高傲的雄雉,阿普蹉勿幸福地把头伸进了绳环。
上吊属于非正常死亡中的故意凶死项,外加他无后,治丧则简单得多。砍下吊绳的当日,几个人将他火化在了村西的沟壑里,旁边溪流潺潺,焚烧毕,引水冲毁,以示驱鬼逐邪。合并烧掉的还有插着雉翎的竹篾席、大小不等的鸟笼、木制的祭台和祭祀用的酒杯。
火化师说,烟雾里雉鸡飞来旋去。旁证者说得更详细,起先青烟打着旋儿慢慢升空,过会儿,天空灰暗下来,乌云密布,整条沟壑被云遮雾绕,掩饰了天上地下。先是一两声雄雉的呜咽,次是雌雉的啜泣,再是雌雄悲怆的哀嚎,中间,还杂有喜鹊、乌鸦、雀鹛等飞鸟的鸣号……他们的叙述令自己心有余悸,也令村人胆寒发竖。
疑神疑鬼,妄评祸福,嚼舌纷纷。我成长的环境是这样子的。
人们担心疯子阴魂不散,无形之灵四处飘荡。
有老者问我,溪水冲涮火葬地后,流进则拉河,再入尼日河,这河后面跑哪去了?
我回答道:河流嘛,继续流啊流,后来叫大渡河,再后来叫岷江,到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宜宾后,与金沙江一道注入长江,归宿是东海。
在座的人两眼发光,还是刚才的老者提问,东海是海吗?
是海,大海,汪洋大海。
老者释然,好像经我讲解,阿普蹉勿的魂眨眼间奔流入海,纵然有戳天的本事,也不可能逆流回来了。
“那好。”
“那好!”
似乎真如了他们所愿,在座的人皆大欢喜。
我问,哪个知道阿普蹉勿的名字?
众人摇头。
我想哭。一个人走了,人间却不知他的尊名。
后来,我问母亲,她也不知所云。继续问时,她有些愠怒,她擔心蹉勿的幽灵还在,游荡着,游荡着,哪天“嘎吱”钻进了我的身体。
有许多次,我觉得母亲的担忧已既成事实。我的眼前,老浮现阿普蹉勿拟音的画面,那副嘴唇,那张篾席,那些尾翎,那些酒水,动静之间是一个人怎样的精神掌控?“鸟的灵魂要跟着风来。”那份执念里,千鸟翱翔的场面何等壮观,嘈嘈切切的啼鸣又何等悦耳!这般忘忧无愁的情感体验,有谁能抵达?漫卷山河的鸟鸣,有谁会听见?人鸟共生的仙境,有谁敢臆想?他的鸟语,是乡间灵动的秘密。在我的认知里,他既是人的角色,鸟的角色,更是大自然的角色。他一次次的祭拜,终究救赎了自己,灵魂是那么饱满,甚至是那么高尚。
我曾读白居易的《雨夜》:“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阿普蹉勿是个乡间的文盲鲁夫,可我感觉到,诗的意境最能烘托他的瞻望和思量。瞻望不可见,可是还要望;思量不可达,可是还要量。忏悔时眼望和心量的,绝不仅仅是竹篾席上的九百九十九羽尾翎,山川、大地、飞禽、走兽和他夫妇俩,哪样不包括呢?天不渡人,人自渡。说不准,自渡之时,他已超度所有人和动物的灵魂。
瞻望,他望穿了自己;思量,他丈量过今生。
许多年过去了。我每每在重要的节日期间回乡时,总感觉到村庄里尽是人和鸟的往事。咻咻咻的雏稚、明晃晃的蚁卵、哚哚哚的拟音、念念叨叨的阿普蹉勿、骂骂咧咧的村妇、人鸟对抗的天地……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我爱散步到村庄的风口,找恰当的位置俯瞰阿普蹉勿的房子,风雨侵蚀,一年比一年破败啊,颓垣残瓦,茅草乱生,凄凉复凄凉。可我转念又想,亦是幸事,房屋越是慢慢衰败,我越是睹物思人,有机会追忆我和阿普蹉勿的过往。疯子常有,但疯爷不常有。别人眼中的疯子,我以为是智慧的老者,是大自然之子,是爱鸟护鸟者,是视鸟格高于人格的仙风道骨的老头子。
前些年,沃戚惹、比比惹和拉哈石达学着阿普蹉勿的样儿放飞了斗雉。说学,仅出于礼貌而已。实际上,他仨迫于法律压力,才悄然放生的。自雉鸡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后,村人不再养雉和捕雉。
大家伙苦练的鸟语将会失传,永远成为上辈人和我这辈人遥远却清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