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命线

2022-05-30 01:03张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4期

张霞

我歪着身子坐在简易轮椅上,迎着从低矮的院墙照进来的夕阳,眼睁睁地望着大门口。隔壁的陈大爷赶着牛,那牛准是饿了,哞哞地叫着,走远了。

先是一头老羊,羊身上带着的一股膻气味冲进我的口鼻,接着是一群羊咩咩地叫着从大门口经过,我一只一只地数着,最后是放羊的冯老八,他肩上耷拉着羊鞭子朝我乜斜了一眼。我心里想着丈夫在地里收玉米那疲惫的样子时,邻居家的小红身穿兰花袄,脖子上系着红领巾一蹦一跳从门口经过。这一幕令我回想起三十七年前初春的那个早上。

过了春节刚刚入学的第二周,我穿着母亲给我缝制的兰花袄,奔跑在那条通往昌邑小学的蜿蜒的土路上,路边的刺槐、榆树还没有发芽的动静,炭黑的枝条直愣愣地伸向天空。田野里草木衰萎、凋零、空旷、萧索,大片大片灰暗的泥土裸露着,地里零零星星的玉米或者苘麻秆,在冷风中瑟瑟地抖动着。

我踩着土路上的羊屎蛋蛋和土坷垃,还有未融化的积雪,尽管一阵阵冷风掠过我的脸颊,但我低头看看飘在脖子上的红领巾,心里就美滋滋的,心想,上周我都没敢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星期天我已经背熟了,今天我一定大胆地举手,那样,同学们都不会小瞧我。春风吹着我到了学校,上完第一节数学课,课间,我和英子、娟娟等正在丢沙包,忽然,英子喊:“啊,你流鼻血了!”接着我捂住了鼻子,鲜血顺着指缝滴到地上,瞬间,同学们都惶恐地围了上来。鼻子里的血不住地流,英子急中生智,撕开棉袄的角缝抽出棉絮,为我堵住了鼻孔,渐渐地鼻血不流了。恰好这时铃声响了,又上课了。

放学回家后,我正帮母亲烧火做饭,父亲回来了,他每天拉石头去卖,今天卖完石头后,看到巨野县城有卖甘蔗的,就给我买了一根。那时从来没有见过甘蔗的我,吃了两小节甘蔗,感觉一点儿都不甜。不一会儿,我就倒在地上,蜷曲得像一条蚯蚓,哇哇地吐,父母吓坏了,借来一辆地排车,拉着我就去了镇医院。在路上母亲不住地哭着呼唤我:

“春妮啊,你可别吓娘,你醒醒,马上就到医院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和爹可怎么活呀!春妮儿……”

在镇医院的急诊室,大夫看了看,建议马上到省城医院治疗。父亲把我抱到地排车上,恍惚听见有人说:“唉,去济南看病,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济南,说不定会死在半路上。”

母亲把我和父亲送到长途车站,父亲抱我上车、下车,连续倒了好几次车,才到了济南省立医院。在医院,父亲抱着我,挨个儿检查了个遍,最后打上吊瓶。父亲没白没黑地守着我,每天都在呼唤我:

“春妮,都怨爹,怎么就买了一根甘蔗回来,要不是爹,你也不会中毒,闺女,是爹害了你呀!”父亲哭得涕泪横流。

父亲不停地给我按摩、翻身。一到晚上,父亲就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默默地为我祈祷。就这样,一天天地煎熬着,熬到我昏迷的第十五天。

那天,父亲忽然见我右手的食指动了动,急忙叫医生来,听医生说:“有希望。”

父亲一阵激动,立马给医生跪下了,一下子抱住医生的腿:“求求大夫,救救我闺女,让她快醒过来吧!她才11岁啊!”

到了下午,我的眼睛先是微微而无力地睁开一道缝,父亲惊喜地用热毛巾帮我擦了擦脸。慢慢地我睁开了双眼,可是我的腿和手动不了,只含含糊糊咬字不清地说:“我饿……”

“我的闺女啊,你都十五天不吃不喝了……”父亲哽咽着。

医生说,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要吃軟食。

父亲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来一包方便面,用热水泡上。我躺在病床上,父亲喂我,我嘴里嚼着方便面,眼睛里噙着泪花。以前父亲总是起早贪黑地奔忙,因为父亲当过三年兵,幼年时的我,总感觉父亲严厉又严肃,很少能与父亲近距离亲近。这是第一次与父亲挨得这么近,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饭,因为它不仅仅是方便面的香味,还有父爱的味道……

父亲临来时借来的钱花光了,医生告诉我们,医院尽力了,回家休养吧。

在临出院离开济南的前一天,父亲给我买了一个军绿色的小背包,说:“闺女,咱们回家后还要接着去上学……”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是头脑清醒中带着昏沉。父亲抱着我,肩上背着行李,从医院到车站的这段距离,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坐在客车上的情景我也只有点滴模糊的印象。

回家,这四五百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一天,倒了好几次车。回家后第一眼看到弟弟妹妹和家里的亲人,我禁不住号啕大哭。

回家后,父亲的苦力劳动又开始了,因为要还为我治病时欠的钱,还想再挣点钱,继续给我治疗,于是,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我就全靠母亲。

母亲抱不动我,都是背着我去厕所,最小的妹妹每天帮我拿便盆,倒便盆。日复一日长时间的吃喝拉撒要需要人照顾,为了尽可能少麻烦家人,我就减少食量,少喝水。 后来,我学会了在地上慢慢地爬,可时间长了,两个膝盖都磨破了,鲜血直流,疼得直哭。

小妹妹比我小六岁,白天母亲在地里干活,没时间照顾我,小妹妹就成了我生活中的全部,帮我洗头、梳头、洗衣服,给我端饭、送水,陪我一屋同睡,就像我的一个小佣人一样,这令我心疼万分!

后来,妹妹长大一些,有一天,她帮我梳头时说:“姐姐,如果你以后嫁不出去,我就一直陪着你。”听了妹妹的话,我抱着她哇哇地哭。

就这样,我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华,就这样无奈地被囚困在一个画地为牢的有限空间里。我在疾病的纠缠折磨中,忍受着无休止的身心折磨,与外面的美好世界隔绝失联。我在生命线上一次次痛苦地挣扎。

我无数次地叩问苍天,我怨过、恨过,命运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多少个无奈的日子里,我也曾想过放弃生命!可想想父母,他们为了给我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那么艰难他们都没有舍弃我,我又怎么能用自残来回报他们呢?

现实的生活,无法改变的一切,一天天像蜗牛一样,在爬行中度日如年。家人们不能时刻守在身边,我就自己学着慢慢地爬,膝盖磨破了皮,全身经常被摔得伤痕累累。

父亲整夜睡不着觉,思来想去,用一把小木椅子安装上四个小轮子,我坐在上面,家人不在家时,我自己可以慢慢地去厕所。来回不到三十米的距离,我却要用一两个小时。这个小椅子安上轮子,不太稳当,我稍微不注意就会摔倒,每天都要摔好多次。有一次,我摔倒在厕所门口,家里没有人,我自己咬着牙挣扎了半天才慢慢爬起来。

为了减少大小便的次数,我暗下决心,少喝水,少吃饭。那次,母亲做的豆角面片汤,特别好喝,我如果不控制的话能喝两大碗,娘问我:“春妮,我再给你盛一碗吧。”

我忍住,对娘说:“娘,我喝饱了。”实际上我根本没吃饱。

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让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免得家人背我费劲。

父亲每天到地里干活前,都会把我抱到院子里自制的轮椅上,让我晒晒太阳。

我每天只能俯下身,看着地上爬的蚂蚁,看院子的树上飞来的鸟儿和父亲种的向日葵,心里充满了悲哀。一只小小的蚂蚁都可以到处寻找食物,而我连一只蚂蚁也不如。我转眼看到父亲种在家门口的几棵向日葵,它们的葵盘朝着太阳,从早上太阳升起,一直跟随到傍晚。我心底涌起一股热浪,我为什么不能像它们一样热爱大自然?虽然我的生命被设置了诸多障碍,但是我有足够的爱,让爱成为我生命中的盐和水,慢慢渗透我的骨头,我也要像向日葵一样,心中充满太阳。我要越过生命线,走过命运的黑暗。

父亲看我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就想给我买一个小收音机。他三更天起来开着拖拉机去五六十里外的山上拉了两趟石头,然后再到集市上去把石头卖了,挣了二十块钱,给我买了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父亲把那个小方盒打开说:“看看,我给你买了个什么?”

“啊,收音机!” 我喜出望外。

那时我喜欢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节目,嗒嘀嗒、嗒滴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听孙敬修爷爷讲故事,听张海迪姐姐的广播剧,听歌曲,听全国各地的新闻联播……来消解漫长难熬每一天。

后来这个小收音机让我调坏了,再也放不出声音来了,我心疼得掉泪。父亲连忙拿去找人修,也没修好。我的思想又被封闭起来,又听不到外界的一点消息了。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1985年12月的一天,前几日下的雪融化了,房檐上垂下长长的冰凌,北风刺骨。父亲拉了一车棉花,排了三天的队,去卖棉花。

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收棉站收購棉花要凭票限量收,七八毛钱一斤。可那一年家家户户都种了很多棉花,快到年底了,大家都想卖了棉花来过年。有的人都拿着被褥排了三五天的队了。我父亲也在这长长的队伍中,他辛苦地等了三天,才把一地排车棉花卖掉。父亲拉着卖了棉花的空地排车,不顾疲惫,从棉花站一路直奔供销社,花了85块钱给我买了一台当时最新款的多功能的三用机,既能放唱片,又能听收音机,父亲一进院大门,就喊:“春妮儿,看我给你买啥了?”我太意外了,身体沸腾的血液与残障带给我的痛苦一起化作泪水,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爹……”我用自己那残缺的语言深情呼喊着。

父亲替我擦去眼泪,问:“喜不喜欢?相中了不?”我激动地看着这个深绿色的大三用机,不敢轻易用手去触摸,害怕它万一再坏了。

我把它视为珍宝,每次打开时都小心翼翼的。

有一次,听广播中的主持人播读一篇用脚来写字的自传文章。听完这个故事,那主人公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梦里都在想别人是怎么用脚来写字的。当时,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拿笔写过字了,我在学校里学了三年的字都快要忘光了,写字的手都不会握笔了。但我心里想,别人都能用脚来写字,自己好赖还有一双手,我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试试看!

从此,收音机里广播的魅力像磁石一样吸引我,每天都在充实着我愚昧无知的头脑,我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我想,每一棵小草都在陪伴着大地,而这个多功能的收音机,就是陪伴我的小草,或许我就是一棵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小草。尽管如此,我也要把根深扎在土壤里。

就是这个小小的方盒子,吸引着我的心在天南海北知识的海洋中畅游,凭自己的感觉来感受这大千世界里的一切美好事物。

有病乱求医。父母一直都在给求十里八乡的名医,为了给我把病治好,讨来了很多不靠谱的土偏方。邻居家的大娘跟我娘说:“十八里外的一个村里有个神医,吃一服药就好了。”

第二天,娘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一路颠簸,直奔那个小村庄。那条弯弯曲曲的泥土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娘带着我小心翼翼地骑一段,再推一段,但还是摔倒了。那时候都是老式的金鹿大梁自行车,娘让我坐在前面的大梁上,我的胳膊也要放在车把上,娘在拐弯时自行车把会很轴,就这样,一不小心,我们娘俩重重地摔倒在地。

娘爬起来,先问我:“闺女,碰着哪里没有?让我看看。”

娘的腿上却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摔得疼,还是心疼,娘为了给我治病,自身承受着太多压力和委屈。我想,我身无分文来到这个世界上,没给父母带来幸福,却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我哭,娘也哭。

娘安慰我说:“等咱这次把病看好了就不用来了。”

休息片刻后,娘让一位路过的好心人帮忙扶着自行车,娘又费了很大劲把我又抱到了自行车上,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神医老者,他让我娘交上两块钱,然后不慌不忙地燃上一炷香,从点燃的香灰里取出来少许,递给我娘说,把这包仙药捣在一只活公鸡心里,让病人吞下去就好了。

娘又把我抱上自行车。八月份的天还很热,跑了整整一天,娘花一毛钱在路边给我买了一个烧饼,自己却不舍得吃一口。来回将近40里路,却讨来了一包香灰!

回到家,娘又去问四邻五舍,谁家喂养有大红公鸡,想买一只做药吃。有一家好心的邻居说,我们正准备杀鸡呢?你们把鸡心取出来用吧,我娘千恩万谢。活鸡的心脏取出来时是会跳动的,娘把香灰倒在鸡心里,让我闭着眼睛一口吞下去。我闭上眼睛,一狠心吞了下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却无济于事,没有任何效果。

6月的一天,父母又带着我去郓城县看病,从我家到车站要走四五公里的路,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离家还有三四百米时,娘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我的娘哎,那是不是咱家着火了?”

我们都惊慌地朝家的方向望去,远远地就看到家里冒着浓烟,娘惊慌失措地抄小路往家跑。父亲背着我也一路小跑往家赶,他的鞋子跑掉了,一路上被石子扎破了脚,一瘸一拐的。回家一看才知道,是家里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饿了,想烧火做点饭吃,却不小心引着了门口的一堆柴草。好在火扑灭了,没有伤到弟弟妹妹,家里烧得七零八落,一家人抱着哭成一团……我恨我自己,都是我因为我的罪过!

我娘不认识字,她恨不得让我的病能立马好起来。只要是医生给开的药,娘都会哄着我吃下,娘总是对我说:“闺女,药哪有不苦的,我若替你吃了能治病,再苦的药,娘也替你吃下!能走路了你就能出去玩了……”

娘只知道药能治病救人,却不懂得不对症的药和大剂量服用药物也会损伤人。而我就是这些药物的试验品。在一次服用了大量的马钱子丸和其他的药物后,原本想会有好的效果,可没有想到,服下药不久,我就开始全身难受,呕吐。在药物的作用下,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我仿佛来到了地狱,外观形象、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部都变了。

我的手脚开始抽搐,脖子僵硬发挺,眼斜嘴歪,嘴巴张开闭合不上,吃东西不能咀嚼食物,说话舌头发短,言语不清,眼睛发直,目光呆滞,外观看上去呆傻木讷。娘看到后,不吃不喝,哭了好几天。

我作为一个人, 却没什么人格尊严,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个清醒的大脑在生不如死中备受煎熬,伴随我一生的,是时时刻刻挥之不去的痛苦与折磨。

父母还是不死心,他们商量着要去北京给我看病。1986年正月二十六日去北京,为了赶早班车,天刚蒙蒙亮,娘就起来给我和父亲一人煮了两个鸡蛋,娘叮嘱我和爹说:“你们爷俩把鸡蛋都吃了,能撑时候,扛饿。”

娘怕我冷,又慌慌张张地推过地排车来,吃力地把我抱到地排车上,边给我盖被子边说:“让娘再抱你这一次,可能从北京回来你就能走路了……”我怀着一线希望,但又感觉娘是在安慰我。然后,娘用厚棉被包裹着我。

父亲在前面拉着地排车,娘在后面帮着推,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路上娘叮嘱我们:“出門在外,不像在咱家,事事都难,你们爷俩都要好好的,到了北京来封信,人家都说三六九往外走,今天是正月二十六,咱就图个吉利数!”

在路上,娘不断地问我,冷不冷?在这个初春早晨,向路边田野里望去,刚刚返青的麦苗上覆盖了一层白白的霜,父亲怕误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很快,走得冒汗了,他把棉袄的扣子全都解开了。娘在后面紧跟着推车,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冒着热气。从我家到车站约有十里路,父亲和娘推着我却徒步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到。

一路上,父亲喂我吃东西,我都摇头说不渴不饿,因为去厕所太难了,每次背我去厕所时,都要等有打扫卫生的阿姨进去时,父亲才敢抱着我进去,让我大小便。

在北京医科大学第一医院,医生对我的病情得出的结论是:“患者智力中度低下,四肢稍有僵直,活动不便,不能步履,全身乏力,嘴咬嚼不便,生活不能自理。按摩,加强功能训练。”

除此之外,毫无办法治疗。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就像风中的高粱一般,弯着腰祈求大夫。大夫只是摇头,让我们别花冤枉钱了,回家按摩训练。此时,我们还穿着棉袄,父亲脸上却冒出冷汗,一滴滴砸在我的心窝里……

1992年农历八月,秋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这天雨停了,我坐着带轮子的小椅子,慢慢地从屋里挪到院子里来透透气。这时,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我认识他,他是整天给未婚男女牵线搭桥的媒人。

娘从外面背着一筐青草回来了,他小声地跟我娘说:“我给你家这个闺女说个婆家,你看行不?”

我娘看了看我,没有推辞,就说:“行,我家闺女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俺也不藏着掖着,她自己生活上不能自理,吃喝拉撒还得用人照顾。俺这边只有一个要求,只要男方人品好,对俺闺女好,能伺候她就行,别的我们什么都不要求。”

就听那个媒人说:“吴庄那边还真就有一个这样老实的好人家,就是这个男孩爹娘年龄大了,家里比较穷,个子比较矮,也一直没找到对象,男孩人品不错,我和他家离得很近,对他很了解,放心吧!我哪天把他领过来,让你看看,相中了你们就是亲戚,相不中就拉倒。”说完,他就推车走了。

第二天,又是小雨绵绵,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那个媒人淋着小雨又来了,他进门就喊:“家里有人吗?”

我娘赶紧出门迎他,让他进屋坐,他对我娘说:“我把人给领来了,就在门外面呢,你们找几个人先看一看吧。”

那个年代,在农村相看对象,都是在门外的大街上,如果相不中是不会往家领的。

我娘赶紧出门叫了几个邻居家的大娘婶婶们,从侧面先替我远远地看了看。那个男人站在街口,双手不知所措地搓着。大娘婶婶们都说:“看样子人很老实,又是个正常人,就怕咱春妮配不上人家。要不让他俩都见一下,相中相不中的叫他们自己看着办。”

在大家的说和商讨下,这才又让他从我家院子里走了一趟,让我们俩都相互看了一下对方。第一次见面,都没有敢当面正看,我只见他瘦瘦小小的个子,上身穿一个军绿色的褂子,下身穿一条黑裤子,头发上和衣服上都被小雨淋得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直往脸上流……就这样见了第一面后,他们那边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就这样平静地又过了半个月,这天,邻居家的亲戚在路上碰见了我娘,她的娘家就在吴庄村,她对我娘说:“要不让他们再见一次面,再相互了解了解。”我娘立马答应了。见面的日子没定。

这天,娘边烧火做饭边跟我说:“春妮,给你说个婆家是真难,很好的人家吧,咱配不上人家,还怕你以后受气,不管是穷是富,咱就求一个能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人就行,别的咱啥都不图。”

我心里一直很紧张,心想,如果和他见面时我说话不清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他能接受我这样一个身体残疾、不会做饭、不能干活的女人吗?要不我就事先写个纸条?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字,用不用得着先写一张纸条准备着。

于是,我在纸条上写了简简单单的三四行字:

你能接受我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吗?

你如果愿意陪伴我走过余生,就请你走到我的身边来。

不同意就可以走了。

谢谢!

1993年8月18日,又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邻居家的婶婶领着三四个中年妇女来到我家,直接就领到我的房间里来看我,一个远房婶婶说:“你就是春妮吧,你不出门,我还真没有见过你呢。”

说着,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我身上。我紧张得只是傻笑,心想,她们是来干啥的呢?稍后,她们说明了来意,原来都是男方的家人,趁下雨,不能下地干活,特意来相看我的。她们在一旁小声说:“看春妮那样,可能不傻,脑子正常,就是不能走,不能动,也是个愁人的事。”有个年龄稍大的妇女打着手势说:“唉,要我说,她要是能走能动,也不会找咱这样的穷家庭了。”

过了一会儿,在他们家人的商量决定下,安排让我和他正式见面。

那天,我在床沿上坐着,他在离我两米远的门口站着,我们俩都很尴尬,只听到院子里人们说说笑笑的声音。

我鼓足勇气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纸条,慢慢地伸出手,他走过来接了过去,并打开看了看,迟疑了一下,然后我惊呆了,天哪,他竟然走到了我的身边!

也许是老天的眷顾,成就了我们俩的这一世姻缘,他将会是陪伴我残弱生命患难与共携手相伴的男人。

他们家家徒四壁,连吃盐点火的钱也没有,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没有要他一分钱的彩礼,只为了他这一个人,我把我的一生都托付给了他。

定亲两个月后的一天,他第四次来我家。他老实憨厚,不多言不多语的。我问他:“咱俩认识两个多月了,你对我的状况也有了些了解,如果你和你的家人对我有不满意的地方,千万别凑合,现在分手还来得及,我也不会强粘着你,你得好好考虑考虑,我们在一起又不是三天两天,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决定要照顾你一辈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是和你过日子,又不是和他们过日子,你就放心吧!我向你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我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华丽的语言,他用最朴实的几句话,给了我一个让我心里踏实的承诺。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一路坚持的。

而村里没有人会看好我的婚姻,没人相信我们会有长久的未来。

1996年农历四月十四日,我与丈夫终于结婚了。丈夫从村里借来一辆拖拉机做我的婚车,铺上粉红色点缀着牡丹花的床单,从邻居家借来一个圈椅让我坐在上面。我们的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婚车开到婆家门口,我还没下车之前,有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人拿着一个用柴草绑的小火把,围着婚车从前面绕到后面,绕一圈(叫燎车);下车后,丈夫的两个嫂子手里拿着高粱来撒我,然后把我用圈椅抬到婚房,我们就这样结婚了。

一天,几个邻居在我家门口说说笑笑闲聊天。一个能说会道的妇女把话题直接就转到了我和丈夫身上,她嘲讽地说我丈夫:“你亏了是媳妇迷,才娶了个这样的傻子!啧啧啧!”也有人指指点点地说:“看,合之家媳妇都傻成这个样儿了,要东西没东西,要人样没人样……”句句如利剑般刺入我的心里,我在众人眼中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令人惊喜的是,三个月后,我怀孕了,我想,也许是上苍眷顾我们吧。十月怀胎,丈夫对我格外细心,怕胎儿缺钙,他每天抱我出来晒太阳,给我擦洗身上。丈夫出去干农活前,都给我准备好吃的和水,中间总会跑回来看看我,再给我弄点吃的。

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这个像蜗牛一样负重前行的家能维系着不散,他默默地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农活,付出了别人双倍的艰辛!别人能有的自由,他却没有。一个人在外面又苦又累,回到家来连口热茶也喝不上,还要给我做饭……作为妻子,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中用的我却无法帮他做任何事情。他娶了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做媳妇,心理上承受了太多的屈辱。生活中,他是我的守护者,离开了他的照顾,我寸步难行,别人家的丈夫都能外出打工挣钱来改善家庭的生活条件,可我这个绊脚石却拖累着他不能外出去挣一分钱。

有一次,我看丈夫太累,就劝他说:“为了我值得吗?要不你就放弃我吧!”

他却坚定而温和地说:“我们夫妻一场,虽然我们的日子很苦,但有你陪伴,我心里真的很知足,很幸福。以前那么难咱都熬过来了,今后的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如果没有了你,我一个人过还有什么意思?我会悉心呵护和守候你的……”

他不会花言巧语,却让我泪湿双眼。瘦小的丈夫负重扛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为我撑起了生命里的一片天!

经过艰难的十月怀胎,我终于剖腹产生了个儿子。

一个肉坨坨的小婴儿,我的手不得劲,抱不住孩子,每次给孩子喂奶时,都要有一个人抱着孩子托着他的头,孩子才能吃到我的一口奶。孩子他爸又当爹又当妈,把旧衣服撕成布片给孩子当尿布。天气又热,孩子尿布的臊气味太浓,他天天都要用手洗一大盆衣服、尿布。还要烧火做饭,一天三顿饭,都是清水白面汤。有时往白面汤里放上点葱花和盐,就成了咸汤。因为没有一点菜和油水,我经常没有奶水。那时孩子经常哭闹不睡觉,我们也找不到原因,后来邻居家的大嫂说了一句,你的奶水孩子能吃饱吗?我才恍然醒悟。

我娘放不下我们一家三口,不说天天来看我,也是隔三岔五的来帮我带孩子、干农活。

只要有点时间,我就尝试着自己用手来写字。可是手却不听使唤,握不住笔,我只能攥着笔来划字。我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把右胳膊固定在膝盖上,写字如同刻字般艰难,每写一个字都要花费一分钟。记得我第一次写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写的字也歪歪扭扭,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識自己写的字,一天下来也只能写两三个字。

自学不怕起点低。我就这样鼓舞自己,既然自己活下来了,那么无论是站着走,还是趴着行,思想都不能颓废堕落。人残了,热爱生活的激情不能泯灭。凭借着大脑中的一点记忆,我开始学习写字,遇到不会的生字就一遍遍地查字典。

一天,丈夫下地干活去了,我自己在轮椅上坐着,想写点东西,有一个字不会写,我想够到旁边的字典查一下,好不容易够到了,忽然一不小心,一下子从轮椅上滑到了地上,我的头撞到了轮椅左侧边上,头发被裸露出来一个螺丝挂住了,怎么松不开。我用力挺挺身子,试图能把卡住的头发弄下来,可没想到,越是挣扎头发卡得越紧,疼得我直咬牙。我在地上半躺着,如同吊挂在那里一样,只能直挺挺地昂着脸,我心里说不出是疼痛是委屈,还是恨自己无能不中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无助地等着,期盼着丈夫今天下午能早点回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后,丈夫终于下地回来了,他看到我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摔倒在这里多长时间了?”我有气无力地说:“快帮我把头发弄下来。”他费了半天劲儿,才算把我的头发从螺丝上给分开,那时,我已经快要休克了,躺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2014年我写的《守候》,2016年父亲节前夕我含泪写下的《感恩父亲》,相继刊登在《菏泽广播电视报》。从此,我在微信公众平台《止儿文学》《新锐创作》《大爱文学》等发表了若干散文作品。我就在这一天天的坚持和积累中慢慢地学习写作,把自己内心的情感都倾注在文字的方寸之间。在这片精神的家园,我不会遭到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在这方心灵的净土上,我默默地静守、耕耘了三十多年。

曾经有很多人说我活不过二十岁,现在我的儿子也已经三十岁了。我已经有了生命的延续,不仅是儿子,还有那一个个从我的骨缝中蹦出来的文字。我欣慰的是,我用坚强的毅力超越了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