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鸡
不知何故,一只母鸡在下着雨的清晨站在鸡舍里一声声撕扯着嗓子打鸣。
母亲惊慌失措。老人说,母鸡打鸣一定是看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一定要将它的头剁下来才可以。但谁又能知道它究竟看见了什么,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又有谁胆敢把它的头剁下来?
那只鸡已然忘记了自己的性别,我和母亲站在雨里都希望它能适时停下来,不要再让一种叫恐慌的情绪蔓延。但它听到隔壁家的公鸡打鸣声后又开始长吁短叹地哀号,一声声叫得不亦乐乎。
“要不你去把它抓下来,我们把它扣在竹篮下面?”母亲朝我说。
我摇头,我敢抓一只凶恶的公鸡,但不敢去抓一只打鸣的母鸡。我们在雨里僵持,她藐视我的胆小,我将藐视反弹给她。
这是秋后的一场细雨,不大,但密集,阴冷。圈舍里的母鸡都已经养肥了,有些等着宰杀,有些等着卖钱。等卖钱的多,等宰杀的寥寥无几。但在这个下雨的早晨,这只等着卖钱的鸡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发神经,瞬间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当然,它们最终的命运是一样的,就像史铁生说的:“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 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
“要不你去把它抓下来,然后叫邻居帮着杀了,今晚就烧了吃。”母亲又一次怂恿我,我有些心动,但还是不敢去抓它。
我们三个在天微亮的早晨形成对峙,大概那只鸡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怪异模样也是莫名惊讶。它“咕咕咕”地在鸡舍里乱窜,实际上我更担心的是,它一旦再打鸣,满鸡舍的母鸡都跟着叫起来,那麻烦就大了,殺了之后吃都吃不完。
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此鸡再也没打鸣。
母亲赶去上班,将我一人留在家里,守着这只打鸣的母鸡。
“要是那只鸡再打鸣,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它抓下来啊。”她走之前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叮嘱我。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那只本应被宰杀的母鸡接下来再没有打鸣,我又热切地希望它能在母亲在场的时候叫一声,就一声足矣。但没能达成所愿,它很快就被卖了。
那场雨下了很久,一直不停地下,目及之处都是水,水也进到鸡舍里,浸透了南边的墙。有半面墙倒塌了,一些鸡就从倒塌的墙里跑出来,在泥地里捉一条条爬不动的蚯蚓。
还未倾倒的东面墙上长出颜色奇异的蘑菇,有几只鸡围着蘑菇“叽叽咕咕”叫了半天,似乎在争论什么,有一只胆大的伸出头斜着身子看了一眼,绕过来又斜着身子看了一眼,大骇,就仰着脖颈叫起来,叫声像极了已经被卖出去的那只鸡的叫声。
我觉得那不是打鸣的声音,应该是被吓坏以后用来壮胆的声音,就如古时那些女扮男装的人们,或为出行方便,或为行走江湖,总之就是故意压低了嗓音说话,似乎自己一出口就真的变成了男子汉。
但这只鸡未逃过被宰杀的命运,它发出怪异声音的时候父亲已经回来了,他听到它不好听的声音时就当着所有鸡的面把那只鸡杀了,没有片刻犹豫。
所有鸡大骇,但也都安稳了。
半月之后,太阳露出头来,那些被捆好放在地里的庄稼有一部分长出了绿茵茵的小苗,有几只鸡跑去地里觅食。也有数只刚出蛋的小鸡跟在母鸡后面叽叽喳喳跑来跑去,模样甚是可爱。
我问站在旁边的爷爷:“爷爷,我小时候可爱不?”
爷爷沉思良久,放下一句话:“猪小的时候也可爱!”
赛虎
那时候的狗都叫赛虎。但凡有一条狗在路上跑着,你唤它一声“赛虎”,没准它就会扭头看你。
我们家的狗也叫赛虎,是当时上大学的姐姐起的名。我当初纳闷,她为什么能起这么好听的名字,觉得有文化的人很是了不起。后来她的文化在整个村庄弥漫开来,每户人家的狗都被唤作“赛虎”,原本没有名的叫“赛虎”也无可厚非,但原本有了名字的“二黑”“阿黄”也都改了名字。它们的主人统一叫它们“赛虎”,一时,整个村庄里的每一条狗似乎都变得凶猛无比,只要有一只“赛虎”在夜半叫起来,就有很多只“赛虎”随声附和。
后来姐姐告诉我,她之所以给我家的狗起名叫赛虎,是因为她看了一部电影,电影上一条叫“赛虎”的狗勇猛无比,所以她就把它的名字借过来,用在我家狗身上。没想到这一举措引起全村人的效仿,让一只只狗都变成“赛虎”,也真是难为了它们。你看,在墙根下夹着尾巴晒太阳的那只狗,哪里有一点点虎气,人们经过它旁边的时候它就低眉顺眼地走开了,走出一段距离还是回头望,看是不是有人追过来了;如若看到有人在后面跟过来,它便一颠一颠地跑开。
但拴在家里的“赛虎”就不一样了,看到陌生人进来,就要狂吠一通,看一眼主人的脸,再扑向要进门的人,哪怕被脖子里的绳子卡得发不出声音,它还是要换个姿势再扑一次,直到听到主人愠怒地向它大喝一声“赛虎”,它便蹲在角落里,呜咽几声,算是告一段落。
我家的赛虎与众多的赛虎有着一样的毛病,它初到我家时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狗,但萌萌哒的它也知道它所看见的这些人中谁最小,它只冲着我喊,用有着奶香味的声音朝我嚷嚷,我越是躲避它叫得越欢。但一只鸡跑过来的时候它又跑向我,嘴里发出呜咽声,急急地向我寻求庇护。在我成功地护它周全之后,它又冲着鸡叫。那只鸡很是莫名其妙,瞪着两只眼伸长脖子看这个突然来到这个它们中间的小家伙,伸出嘴去啄,狗就被吓到了,慌乱地在地上打个滚跑了。它大概是藏到柜子后面了,任我千百遍地唤它,都不肯出来。
我家赛虎长到三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阳光底下晒着麦草,从草房里一怀一怀地将草抱出来,平摊到阳光能及的地面上。正当我灰头土脸地抱最后一捆麦草时,我听到门口有北京吉普停下来的声音。那时候我只见过北京吉普,所以无论什么车辆,在我没看见它的全身之前,我就认定那辆车是北京吉普。我听到车停下来的声音,就放下抱在怀里的麦草,准备从门缝里看个究竟,那个人推开木门就进来了。他怕是没注意到我恐慌的表情,径直从平摊的麦草上穿过去,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在每一间屋子里停留片刻又走出来,看到站在赛虎跟前的我问:“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站到赛虎跟前的目的就是想让赛虎冲着他叫喊,但它看着那个人的时候生出谄媚的样子,跳起来将两个双趾并拢,似是作揖。我瞪它一眼,它就夹着尾巴躲到我后面去了。反正无论我怎样给它使眼色,它都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甚至扭过头不再看我。
也难怪,大概狗也会“以貌取人”,我家赛虎看见那人穿着干净的夹克、牛仔裤,有微卷的浓密黑发时,估计它眼前一亮,它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之人,所以露出谄媚也是可以理解的。
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那人进到我家干啥来了,我和我的赛虎立在他面前的时候就看到了他迷人的微笑和英俊的面孔,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六颗糖,给了我五颗,给了赛虎一颗。他给我糖的时候我赶紧伸出手接住了,给赛虎糖的时候它跳起来很准确地接住了。我想,如若他是一个坏人,我和我的赛虎估计早就拜倒在他的“糖衣炮弹”之下了。如果换到现在,就有包括我在内的父母教育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能接受陌生人的礼物,我同样也对周遭的人时时提防,在提防陌生人的同时也提防熟悉的人,但往往防不胜防。
那个人给完糖果之后,摸摸我的头又径直穿过麦草平铺的庭院走了,他甚至连再见都不说。我觉得他那么大一个人不说再见显得有些没礼貌,但如若他和我说再见,我肯定也不会和他说什么,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学会说普通话,可能就会抿抿嘴笑笑低头不语。
他没说再见走了,赛虎将糖果噙在嘴里不知如何是好,吐出来又吃进去,最后就彻底吐出来了。站在边上的两只母鸡伸长脖子看看异于麦草颜色的不明之物,伸出尖喙啄食两下也不管不顾了。我为那颗糖果惋惜了很久。
我放在手心里的糖果用莹绿的糖纸包起来,看上去非常精致。我舍不得吃,我想等母亲回来向她讲述今天的奇遇,一个有着迷人微笑的大哥哥给了我和赛虎糖果就走了,什么话都没说,他要是说话一定非常好听。我将其中一个糖果放到嘴里,甜甜的味道就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在太阳落山之前,我已经将第四粒糖果放进嘴里,并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口。但我终究抵不过糖果的诱惑,在母亲回家之前,把所有放在手心里的糖果都吃完了。我看着赛虎噙过、被鸡啄食过的那颗糖果,想着要不要用清水洗一下再包裹起来,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放弃了,我将它埋在院落里的一棵杏树下,过了一星期之后挖开看时,它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原本想和母亲讲述的奇遇记因为少了有力的证据而在心中搁置,赛虎也无法叙述它所见到的一切,只是我会无端想起那个有阳光的午后,那个突然闯入我家的陌生人,他有着浓密微卷的发,有着迷人的微笑,赛虎看见他的时候露出谄媚的神色。想着想着,觉得他可能是一个神仙变的,他知道有一个小孩子是个馋嘴猫,便在某一天下凡来到人间,把一把糖果给了她,而作为动物的赛虎知道人所不知道的一切,它嗅到了神仙的味道,所以打死也不朝着神仙叫唤。但神仙也不知赛虎不会吃糖,就白白浪费了一粒,原来神仙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但神仙无所不能,为什么就不多给我几颗糖果呢?
想着想着,我就会对母亲说:“我们家曾经来过一个神仙。”我妈被我认真的表情逗笑了,她笑着叫我傻丫头。她可能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我好想证实我说的都是真话啊,我一天天盼着神仙再来一次,每一次门口有车驶过,我都会跑出去看,但出去一次,失望一次,然后就彻底失望了。大概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这一切。以至于到后来,我见一个头发微卷的人就问他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有没有去过一个叫甘沟的地方,有没有给过一个小女孩糖果。他们都笑笑说没有。
我那时候很不喜欢赛虎叫唤,尤其晚上。它的叫声时常让我睡不着觉,我很胆小,但凡听见赛虎的叫声我就将头埋进被子里,满头大汗,任母亲怎么叫唤都不愿意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缘何那么胆小,无论在哪个场合,都是最不起眼的小不点。但赛虎不嫌弃我,它跟着我的时候就跟着我,绝不离开。我骂它的时候,它的表情和我表扬它时反差不大。
赛虎长到十岁的时候莫名失踪了,它如何挣脱的绳子是个谜。当我拿着给它的饭菜来到它的窝边时发现赛虎不见了,我开始恐慌,开始哽咽,赛虎不见了,赛虎不见了啊!
赛虎不见了!这已是既定的事实,我很伤心,也很气愤。气愤一只被我家养了十年的狗说出走就出走,出走之前毫无征兆。它虽然老迈,但见到我的时候依然会从地上爬起来,摇着尾巴讨好我。
可是它不见了,我逐渐地适应没有它的叫声的日子,可我依旧睡不安稳,觉得没有赛虎、没有声音的夜晚比以前更可怕,我将头埋进被子里,泪流满面。
可在一个雨夜它又回来了,深夜,我和母亲都听到了它熟悉的叫声,都兴奋地从炕上坐起来,拉开灯面面相觑。我说我去开门,第一次勇敢到自己都难以置信。
打开门,赛虎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听到它在轻声呜咽。
“来,赛虎。”它跟着我进了房屋,水珠从它土黄色的毛发上急速滑下。它似是非常疲惫,甚至有些站不稳。
“来,赛虎,吃馍馍。”母亲将馍馍掰成小块丢给它。它看看馍馍,又转过头看着我们。
“来,赛虎,吃馍馍。”我又说。它开始艰难地吞咽,可我明显感觉到它眼角的泪,合着吃馍馍时的喘息声落到地面上,一滴,一滴。或许是雨水经过它浑浊的眼睛流下来了,我宁愿相信是雨水。
吃了一小块馍馍的赛虎又停下来,然后又将嘴伸过去,再收回来,往复几次,又将一块馍馍叼进嘴里,可它的神情分明是在讨好我们,它听到了那句“来,赛虎,吃馍馍”的催促声。看得出,它对眼前的食物并不感兴趣。
赛虎死了,就在它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它在庭院的角落里伸长了身子,直挺挺地趟着。任你再叫“赛虎”千百遍,它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它消失的那些天发生了什么,早上时我看到它脖颈上有一条深深的勒痕,似是生了蛆,几只苍蝇围着它飞了好久。
赛虎死了,“死”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就这么毫无声息地说了别离,没有选择,没有言语,甚至看到它的样子也再哭不出声音。似乎,它的归来只是为了奔赴死亡。
父亲默默地推着赛虎去了远处河床裸露的河滩,那里有一条小溪。我没有跟着去。可父亲说他将赛虎掩埋了,埋在开满紫色小花的草皮底下,从此,我不再经过那一片长着紫色小花的草滩,只远远望一眼便匆忙走开。
老牛
我时常去离家很远的泉里挑水,放几片树叶在水里,防止水从水桶里溢出来。有时我也会摘几片葵花叶子,葵花叶子面积较大,能更好地抑制水从铁桶里泛到外面。
但我水桶里的水往往只有多半桶,而我也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缓一会儿,越缓越累,被扁担压得红肿的肩膀让整个身子歪向一边。我缓慢地前行,看到她们一个个超过我。我望着她们轻快的背影,又将水桶里的水倒去三分之一。
长大些,泉里的水慢慢干枯,如果要挑一担水就要早早候在泉邊。母亲凌晨五点会挑着水桶出门,她总是第一个到泉边,趁着月光赶回来,没有月光的夜晚,她也能准时赶回来。
我起床燃起麦草,她便做出每日的粗茶淡饭。
我们的日子简单而平凡,似乎总在重复,今日和昨日无区别,明日又是另一个今天。每天早起,我都会看天,从一颗固定在天空中的星星亮度判断天气情况。
但我慢慢长大了,在我长大的过程中,那眼曾经供给我们生活用水的泉水彻底干枯了。我经过它旁边时看见在它的底部,在一汪看不清颜色的水中有许多蝌蚪游来游去,一只青蛙趴在台阶上“呱呱”叫着。我也害怕青蛙,便绕着走了,走出四五步,再回头看时,那只青蛙已经不见了。
因为泉水干涸,多数人家赶着自家的骡子赶几公里的路程驮水吃。而我,则要赶着我家走路慢悠悠的牛去驮水,如此,便在驮队中形成了风景,很不协调。骡子走得很快,脖子底下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很有节奏,蹄下轻尘飞扬,很快就和我拉开了距离。我扬起手里的木棍吓唬慢条斯理走着的牛,它摇着头拧着脖子,使足劲儿地往前赶,但很快又慢下来了。似乎走在前面的骡子是“嗒嗒”的秒针的速度,它则是缓慢的分针的速度,它将每一步都踩得四平八稳。
我看到它在地面踩出好看的脚印,害怕踩坏了,便绕着走。到后面连我都走不动的时候就抓着它的尾巴借力,它的速度更慢了,我不再举起木棍吓唬它。
我们要走过一条长长的河床裸露的河滩,河滩里有尖锐的或者被磨去棱角的石头。很多时候,那条河床裸露的河滩鲜见行人,寂静得有些可怕。牛在前面,我在后面,我和它一下一下从石头上面踩过。
我总会听到除我们之外的脚步声,似乎就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不停地回头,再一次举起手里的木棍。我走得汗流浃背,走进黄昏,走到日落。于是,我不停扭头看的垭豁离我越来越远,我和我的牛离家越来越近。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吓唬自己,似乎就在垭豁后面蹲着一大群鬼魅的东西对我虎视眈眈,但它们看到那头体积庞大的牛时便打消了攻击我的念头。所以我从心理上依赖它,将它当成我的保护神。它也可能是累,头上的毛发湿漉漉的,我伸出手摸它湿漉漉的头部,它伸出舌头舔舐我的手,舌尖上有些坚硬的倒刺刺痛了我,我又忍不住举起手打它。
其实,我是舍不得打它的。它体积很大,而我很小,很少有那么大的牛会听这么小的人的话。很多时候人们还可以骑它,完全是把它当作了一匹马。实际上,除了速度慢一些之外,它有时也把自己当马看,主人把它放到什么位置,它就变成了什么。它温顺,不如马的性子刚烈。但它看到一头心仪的母牛时会不管不顾地走了,哪怕翻山越岭,根本将我的呵斥声当作空气,我只好尾随它。它好像也懂得献殷勤,在水草茂盛的地方停下来“哞哞”叫着,仰着头将粗犷的声音拖到最长最大。母牛对它的声音置若罔闻,我在心底嘲笑它。直到母牛的主人将大块的土块掷向它,它才极不情愿地离开,我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尾随它。
所以,我极不愿意放牛。放牛多半都过着风吹雨淋的日子,就如《牧童》中描述的那般:“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诗中描述的所有场景都在,唯独少了笛声。
我有时也摘一片柳叶放在唇边吹出呜咽的声音,很难听。但也有人会吹出婉转的曲调,很让人羡慕。那些能将柳叶吹出婉转声音的人也能吹出好听的笛声。他不吹笛子的时候会捧着一本书看,他的牛就走出他的视野钻到别人的庄稼地里偷吃。我想越过齐腰深的庄稼将那头不听话的牛赶出来,又担心它奔过来攻击我,所以只好站在离牛和人近一点的地方大声咳嗽,提醒牛的同时也提醒牛的主人。其实提醒他的目的可能还有一个:我想看他手里的书。那时候的我觉得天下最美的风景不过是我的牛埋头吃草,而我埋头看书。
父亲从藏区买它回来的时候我很小,将它卖出去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初中,所以在我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它都一直伴着我。后面又陆陆续续买进两头牛,但我已经记不清它们的模样。所以,自从它离开,我的世界再无牛。
我清晰记得它被卖出去的那天是一个暑假的早晨,我心想着又要和它相处整个假期,气就不打一处来。但第二天,父亲就已找好了买家。父亲说它老了,已经干不动农活了。我很不理解父亲的说法,或者买家不了解我家的牛老去的事实吗?体格庞大的它看到几个素未谋面的人似乎特别紧张,它奋力向后退,似是要挣断束缚它的绳子,要从他们身边逃走。我走向它,轻轻抚着它,我看到它眼里的泪。它或许什么都明白了,不再挣扎。
夏天的雨水说来就来,雨从很深的天空淅淅沥沥落下,落在它密实的毛发上,汇集成一股股小小的溪流。买家看它的牙口,说它老了,用便宜的价格将它买下。他们将它牵走了,似乎它真的很老,老到迈不开步。它转头看我,“哞哞”叫着,声音也变得缓慢。父亲挖了满满一盆麻渣追出去喂它,它嗅了嗅,并没有吃。我看着它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要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不会出现。在此之前,我以为它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它还是跟着牵它的人走了,朝着坪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可到达很多地方的宽阔的马路,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