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鸡蛋

2022-05-30 23:46王海滨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三姐铅笔盒外祖母

王海滨

我们都叫外乡人老赵老斗,因为他有一双斗鸡眼,斗得非常严重,看人时,似在看着你又不是在看你,让人忍俊不禁。

老斗一般在午饭前来到我们村,把那辆二八大金鹿自行车往村头大槐树下一放,用一根磨得异常光滑的支撑棍支好,从横梁上的绣花褡裢中拽出一个拨浪鼓,高举过头顶,起劲儿地摇起来,很快,他身边就聚满了人。

老斗是走乡串户的货郎——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将是十里八乡最后一个货郎。他的后车座两边驮着两个大箱子,每个箱子上都有五六个抽屉,两个箱子上面横放着一个铁丝笼子,里面是五花八门的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裹腿布——村里老头老太太们用的,他们一年四季穿着长裤腰的老粗布肥裆裤,但裤脚裹着裹腿布,显得利利索索,头是头脚是脚。

煤油灯泡子——两头收中间凸,玻璃材质,罩在煤油灯上,油烟就不会乱窜爬上人的脸——村里大多数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来客人的时候用这种灯泡子,比光秃秃的煤油灯显得富丽堂皇,只有村小学的教员、村主任、赤脚医生刘瘸子等人家常年用。

针头线脑——家家必备,都不值钱。

橡皮铅笔墨水粉,圆规尺子铅笔盒削笔刀,以及小孩子练字用的十多页纸的方格本。其中的墨水粉很有趣,有绿色和蓝色的,粉末状,放在瓶子里,倒上水就成了墨水,简便易拿,缺点是不持久,几个月就褪得看不到痕迹;铅笔盒是薄铁制成,颜色丰富,图案有趣,把铅笔等放进去,跑动的时候,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清脆悦耳——倘若谁的书包里发出这种声音,会让小伙伴羡慕不已,这说明他拥有了这种漂亮的铅笔盒,大家伙儿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多么富有的人啊!”

我的三个姐姐一直很向往拥有这样的铅笔盒,遗憾的是,大姐和二姐一直到离开校园结束学生生涯都没能如愿。三姐也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添置了一个铅笔盒,铅笔盒上绘制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她没用完,就让我抢过来用了。

樟脑球——我们都叫“臭球”,放在柜子里,防虫;三姐尤其爱用,她在自己每件衣裳里都放一枚:“好闻。”她边说,边吸了一鼻子,很陶醉。

头绳、皮筋、头花——小女孩子们用的。实际上村里很多女孩子用不着,出于省时省力省钱的目的,她们的头发都被家长剪短,留着那种“毛樱子”头,就是齐耳短发,顶多别个细细的几厘米长短的发卡,这种发卡颜色很丰富,亮晶晶的,在发间隐隐闪亮,很别致。

泥哨,用白泥捏成小鸟小老虎的形状,涂上粉红淡白和嫩绿的色彩,通常是鸟尾巴虎尾巴上留有小孔,一吹,响声洪亮悠远。因为是泥巴质地,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或者磕碰到哪里,就碎了。

蒜臼子,石制,禁摔,几辈子使不坏,很贵。

还有香胰子、绣花撑子、搪瓷缸子……

村头的拨浪鼓还在欢实地响着,邻居家的满囤婶子站在我家院外高声喊外祖母:

“老婶子,去换点什么吧?”

外祖母应声而出,她们都用衣襟兜着几个鸡蛋,向村口走去,边走边交换着这次交易的打算和想法:

“还是换糖精嗎?”

“嗯,牙又疼了,点几粒糖精管用。”

“买片止疼药啊……”

“没那个闲钱……”

……

满囤婶子虽然有这么诱人的名字,实际上院子里的粮囤总是空着,她的四个儿子个个虎头虎脑,能吃能睡,让她愁得牙花子疼,她自己发明了用糖精治牙疼的“偏方”,所以每次都爱换糖精。有时候,她也用五个鸡蛋换一盒哈德门香烟,坐在灶膛口,一边往里填柴火,一边抽烟,云山雾罩。有一次就走神了,灶膛里的柴火蔓延出来,差一点点着房子。满囤叔骂了她一顿,她再也没拿鸡蛋换过哈德门。

外祖母舍不得用鸡蛋换糖精和烟,而是换一些其他零碎东西,裹腿布啊,煤油灯泡子啊,针头线脑啊,我们的学习用品啊……这次,她用五个鸡蛋换了一小绺彩色绣花丝线。满囤婶子羡慕地说:“老婶子还会绣花描红啊。”外祖母急忙摇头:“我笨手笨脚的,哪会那个,是我妮子会,她年轻时候喜欢绣花,绣鸳鸯戏水,绣荷花并蒂,绣得活灵活现人见人爱。”

满囤婶子问:“现在还在绣?”外祖母拿眼珠子翻了她一眼:“哪儿有闲工夫啊。”

母亲的确没时间绣花怡情。她在村小学里当老师,一天13节课,从早上到晚,回家来都抱着一大堆作业,每天我睡觉的时候,她都还在灯下批改作业。

外祖母仍然一声短叹:“就是给她留个念想儿吧。”

我拽拽外祖母的大衣襟,眼巴巴地指着铁丝笼子里:“想要个泥哨。”

外祖母回手甩了我后脑勺一巴掌:“都摔碎三个了,还想!”

坏心眼的老斗看出了我的心思,拿出那只绿头白身子粉翅膀的小泥鸟泥哨,放在嘴上起劲儿地吹,恨得我牙根痒痒。

回到家,外祖母把彩色丝线放到炕柜上,端详了半天,然后坐上炕,戴着用线当腿的老花镜仔细打量她那件自织粗布大襟褂,褂子原本是藏蓝色,经年搓洗已经变成淡蓝色,两肘和两肩部位马上就要变成白色。外祖母翻来覆去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终于下定决心把它拆洗成破布,去做成袼褙,但衣襟上的疙瘩扣还可以继续使用,那都是她当年亲手襻制的,结实耐用,她一一拆下来,放进炕头的针线笸箩里。做完这些活儿,外祖母起身去洗了洗手,擦干净,从腰上拿下一把钥匙,打开炕柜,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鸡蛋,攥在手里,另一只手紧接着把柜子锁好。她要用这个鸡蛋,加点面,再加点水,做成一张鸡蛋饼,这将是我的午饭。

外祖母在做这一连串事儿的时候,我十岁的三姐就跟在她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看着鸡蛋变成鸡蛋糊再变成喷香的鸡蛋饼,嘴里不停地小声嘟囔:“鸡蛋好吃,我吃鸡蛋,鸡蛋好吃,我吃鸡蛋。”

鸡蛋饼颜色金黄,香味满屋,让人闻着就流口水。外祖母把鸡蛋饼盛在盘子里,转身和颜悦色地问三姐:“想吃鸡蛋吗?”

外祖母的表情明显是暗示要给三姐吃一口鸡蛋饼,这让三姐有些不敢相信,迟疑地点点头。

“真想吃?”

三姐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那过来吧。”

外祖母笑呵呵地召唤着。三姐的眼睛都要长出手来了,她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外祖母身边。外祖母脸上的笑容倏忽就消失了,她抬起右手,弓起食指扣了一下三姐的脑门:“给你个鸡蛋!这么大了还和弟弟争嘴。”

外祖母右手食指上戴着一个黄铜顶针儿,这是她纳鞋底做袼褙时用的,扣在脑门上,即便动作很轻,也十分疼。三姐撇着嘴巴跑开了,远远地扒着门框,瞅着鸡蛋饼被我消化掉。

那时候我就知道,外祖母叩打三姐并不是不疼她,但鸡蛋哪儿能说吃就吃呢?哪儿能谁想吃就吃呢?

能享用鸡蛋的一般是家中的老幼病残和当家劳力。我们家能享用鸡蛋的第一个人是父亲。父亲在县化肥厂上班,每个月都领回家32块6毛4,这是全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外祖母说父亲顶梁柱,他身体跨了,这个家也就完了,所以一定要保证父亲这唯一的营养供给,只要父亲回来,每天保证两个鸡蛋:大清早,父亲还没起床,一大陶瓷缸子滴了几滴香油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鸡蛋花就放到了他床头。

第二个人是我。外祖母说,不仅仅因为我是家中独苗男丁,主要是因为我先天营养不足,体弱多病,后天再不加强营养,恐难茁壮成长。倘若真有个好歹,责任谁担?

没人能担!

所以,一天我可以吃一个鸡蛋。

第三个能吃鸡蛋的是来家中的客人,鸡蛋和韭菜一起炒,和蒜苔一起炒——单独炒一盘鸡蛋?少,太费鸡蛋——现成实惠又味道鲜美,不失体面。

鸡蛋除了被吃以外,还担负着一个神圣使命:从老斗的货郎摊上换购日常小百货用品。

我们家的鸡都是外祖母养的,不会用粮食喂——粮本上的口粮是按人头的,有限额,每个月刚刚够,不允许再大度地让鸡分享。鸡们全部散养,院里院外土里刨食觅虫,绝对“自给自足”,十天半个月能吃上一把高粱玉米那就是改善生活;秋后,外祖母带领我们姐弟四人浩浩荡荡地奔赴田间地头,摘回好几口袋草籽,摊晒在东西厢房的屋顶上,等晒干后,一口袋一口袋地储藏在厢房里,是鸡们最佳的“零食”,能吃整整一冬天。

每天黄昏,外祖母就站在屋门口,手搭凉棚高声呼喚:“咕咕咕咕——咕咕——”

那些鸡就像听到号令一般,迅速跑回家来,老老实实进入鸡窝,无异于训练有素的士兵。外祖母对所有的鸡都了如指掌,少哪一只,一打眼就知道;哪只鸡什么秉性,她也烂熟于心。

每天回窝最快的是芦花鸡老三:“真是听话的孩子,赏你一粒玉米。”

出窝最慢的是芦花鸡老大:“你就不能做做样子吗?还当老大呢?丢人!”

倘若,回窝少了哪只鸡,她都知道这只鸡最爱去什么地方,派我们过去一看,保准在,神了。

有一年初冬,一只老母鸡和邻居家的大黄狗嬉闹,被追得慌不择路掉到了茅厕里,外祖母循着咕咕声把它捞出来,摁在水盆里清洗干净,毫不嫌弃地揣在了怀里:“咦,这可是个功臣,下的蛋都是双黄啊,可不能冻坏了……”

——可我嫌弃。一连好几天都闻着外祖母身上有股臭味,就远远地躲着她。

外祖母养鸡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要鸡蛋,鸡蛋可以贴补家用,所以她把鸡蛋看得更紧。每只鸡的下蛋周期、每只鸡每天什么时候下蛋,她都门儿清。每天,她一边忙活手中的家务——一家六七口人、九只鸡、两只鹅、一头羊、一头猪的吃喝拉撒,太多事儿了,一边支着耳朵听着院子里鸡们的动静,一捕捉到鸡下蛋后高兴的咯咯哒欢叫,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在围裙上擦擦手,一边拐着半放的小脚,直冲鸡窝而去,第一时间把那热乎乎鸡蛋攥到手里,锁进她炕头的柜子里。

有一回,家中一只芦花鸡在该回来的时候没有回来,找遍了院里院外也没见踪影,外祖母恨恨地断言:鸡被偷了。晚饭后,外祖母就爬到房顶上去了,扯着嗓子开始“骂街”——骂街有两种,一种是“荤骂”,全是脏字,恶心得你翻肠倒肚;一种是“净骂”,委婉地哭诉指责,博得同情赢得理解。外祖母的骂街属于后者,她拖着长音连说带比画地诉说这只鸡对我们一家老小的重要性,倘若归还这只鸡我们全家感恩戴德。暮色中,苍老的声音在袅袅炊烟中缓缓飘荡。蓦地,她停止了“叫骂”,歪着脑袋听了听,飞快地爬下房顶来,几步走到大门口,打开院门。没错,她的宝贝鸡回来了。把鸡赶回鸡窝,她又开始往房顶上爬,母亲说:“鸡不是找回来了吗?”

她振振有词:“这只鸡今天该下蛋,我得要回来。”

母亲表示不值得:“算了,街坊四邻的,都不容易……”

“那不行,这是我孙儿一天的营养啊……”

说完,外祖母又吃力地爬上房顶,站直了腰身,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开始诉说这枚鸡蛋对我们家的重要性,郑重其事地表达倘若归还这枚鸡蛋我们全家会感恩戴德……

第二天清晨,母亲拿着书本去学校带学生们早读,一开门,发现大门口一侧放着一枚鸡蛋……

有段时间,外祖母崴了脚,不便行走,每天就吩咐三姐去取鸡蛋,三姐颠颠地跑出去,很快跑回来,很认真地说没有蛋。

明明听到了母鸡下蛋的叫声,怎么会没有蛋呢?

外祖母让三姐搀着她亲自去鸡窝看看,果真没有。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外祖母纳罕不已。第四天,院子里又传来母鸡下蛋的叫声,她直接扶着一张小凳子,单腿蹦着要去取,三姐急赤白脸地从她身后往前赶:“哎呀,你不用去啊,我去不就行了嘛。”

外祖母坚决不让她去,一蹦一蹦地来到鸡窝前,探身一看,一枚蛋躺在那里。把蛋取在手里,外祖母怒火中烧,瞪圆了双眼,回到屋,她命令三姐垂手站立,老实交代,坦白从宽。三姐一口咬定前几天就是没有蛋。

外祖母咬牙切齿:“你拿我当三岁孩子啊,你!”

我们摆开桌子要吃饭,大姐走到三姐身边轻轻碰碰她胳膊肘:“承认不就完了吗?承认了快来吃饭。”

三姐把脖子一拧,眼珠子一翻:“鸡就是没下蛋,承认什么?”

外祖母恨恨地:“哎,醉死不认半壶酒钱!算了,来吃饭吧……”

三姐刚想动地方,母亲厉声呵斥:“不承认就不能吃饭。”

三姐闷声继续站在那里,小胸膛一鼓一鼓的,等一家人都吃完饭,准备上炕休息,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就是想吃口鸡蛋,又不是犯多么大错误,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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