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我正在省城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发小程传歌打来电话,说他弟弟在老家县城人民医院过世了。我对他弟弟的离开,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妻子小梅早就告诉过我,他弟弟直肠癌,已经到了晚期。我装作很关切地询问着,安慰他,让他不要太难过,好好料理弟弟的后事,然后去弟弟生前就职的沈阳某飞机制造厂,把抚恤金领了,再想办法把属于他弟弟的那套位于市中心的房产处理掉。他那边就火了,提着我的名字骂,说:“程东野,你也跟他们一样!你今天非得把话给我说清楚!”我自知失言,解释说自己纯粹是为他好,这话完全是潜意识,没有过脑子。程传歌更不干了,说:“你那口子在医院就散布我的谣言,说我一心图钱,巴不得弟弟早死。整个护士站的护士,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原来是你程东野在造谣!你必须得写篇文章,把事实说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程传歌是我小学同学,虽然在一个村,但交往并不多。他在家做农民,有时倒腾大蒜,也做点小生意。他跟我联系上,是托我妻子小梅的关系,想让弟弟在县人民医院肿瘤科住院。不知他怎么打听出来,肿瘤科主任医师是我老婆。我们其实都知道程传歌的弟弟程传庆,因为他是我们县里某一年的高考状元。那年夏天高考完毕,他上电视,领奖金,开学都是坐县委书记的车走的,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回。他大学和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办理住院之后,我才听下班的小梅说,程传庆大学毕业去了沈阳的一家国企,年薪颇丰,在市区买了房且有了一名未婚妻。遗憾的是,在结婚前夕进行体检时,却检查出得了直肠癌,且已经是晚期。开始时在外面治疗,眼看着没希望了,才回到小县城来的。以前治病都是未婚妻陪着,这次回县城之前,他们刚刚正式分手。小梅一边洗手,一边随口说:“你那个发小程传歌,人可不怎么地道!我们看那么好一个人,才三十来岁,都心里难受,几乎要流泪。你猜他哥怎么说?人家当着自己弟弟的面儿就大大咧咧地说,这毛病治不治无所谓!护士站里的人问起他弟弟的病情,他还笑哩!”
据妻子说,程传庆住院期间,日夜在病房照顾的,是他的母亲。他父亲前几年也是因为肿瘤,割去了一个腰子,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动弹就出虚汗。程传庆最后的日子求生欲很强,让母亲给他去买针,一万多块钱一支的那种进口针。小梅说着说着,心里难受,流了好几次眼泪。程传庆多多少少也算是县里的名人,又这么年轻,大家都感到惋惜。但对下一步会出现的情况不敢多想,又不能不想。可是,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接到程传歌的电话,我在会议室外面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给妻子打了过去。小梅说,是程传庆的母亲和姐姐给他换的衣服,现在已经送到太平间了。在弥留之际,他紧紧地抓着一旁父亲的手,父子俩的手都黑瘦黑瘦,僵硬得像禽类的指爪。妻子不忍心再看下去,从忙乱的护士身边走开,穿过走廊,看到他哥哥程传歌正在洗漱间里,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
会议结束,我回到县城后,程传歌便找到了我。那时,他的弟弟已经下葬一个星期。他名义上是为我接风洗尘,并为了小梅在他弟弟住院期间的照顾表示谢意,实则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他的说法跟小梅略有出入,他说弟弟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是自己的手。“那黑色的手指,冷得像冰棍儿。我打了一个激灵,挣脱了!”他说这话时,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们谁都没有号啕大哭,母亲没有,姐姐没有,父亲也没有。父亲和母亲是二婚,他们婚内出轨,给各自的爱人戴了绿帽子,后来成功走在一起。继父是一名赤脚医生,懂点中医,家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那些年母亲偏头疼,天天去针灸,针着针着,就针到床上去了!我是母亲带来的,姐姐是父亲和前妻生的,只有弟弟是他们两个的孩子。我和弟弟的关系一直不是很融洽,但是在弟弟的葬礼上,我心里悲伤,很想大哭一场。但是,父亲很冷漠,母亲和姐姐都是静静地流眼泪,这让我很为难。我想哭,但哭不出来,这不是矫情,更不是撒谎。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因为家里人、村里人,包括你程东野和你的婆娘,都知道我恨这个弟弟,我从小嫉妒这个弟弟。有人说我恨弟弟,想他早死。其实,站在太平间的大铁门前时,我的腿就软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搁着弟弟尸体的墙角的。我只听到太平间管理员腰间的那一大串钥匙哗哗啦啦地响着。我填了单子,选了规格,定了送火化场的时间。花了多少钱,在哪儿交的,什么时候交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前前后后,都是我在操办。”
如果程传歌没有撒谎,弟弟下葬那天,是他一生中最伤心的一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晚餐后一言不發的继父,竟然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从今以后要对这个不相干的男人好些。母亲也十分平静,她心里明白,这个儿子的去世,让这个半道拼凑起来的家庭,重新回到了原点。
因为他和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现在很少聚在一起吃饭。在他弟弟入土之后的这个傍晚,父母将他们召集到一起。饭后,继父提到了弟弟位于沈阳的那处房产,还有公司的抚恤金。父母的意思,是让程传歌和姐夫一起,去沈阳处理这件事情。谁都没想到的是,程传歌拒绝这趟出行,并宣布不仅不去,也不会要弟弟的一分钱。
他的话让一旁的妻子目瞪口呆,也让姐姐、姐夫一下子抬起头来,狠狠盯着他,仿佛让人用木棍在后脖颈敲了一下。
“你弟弟学习好,我跟你父亲,在他生前明显偏爱他。他有本事,你一个农民,生活不容易。现在,他走了,钱该多分给你一些!”
“他的钱,我一分也不要!”程传歌说。
2
我把这事儿告诉小梅时,她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告诫我说,你以后离他远点儿。这人虚伪得很,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小梅说:“我跟你说过,他的弟弟有一个未婚妻,都准备结婚了。之前去北京看病时,程传歌和这个未婚妻一起陪他弟弟去的。后来在咱们这边医院,他弟弟住院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手机上找到一张照片,让我们这些医生护士看,也让他弟弟看。”
“那是一张什么照片?”我问。
“那是在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上面是他、他弟弟和他弟弟的未婚妻。”
“为什么要看那张照片?”
“还用说?他想刺激他弟弟,让他弟弟早死!”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但内心又有一丝狐疑。虽然兄弟俩同母异父,但何至于如此残酷,如此绝情呢?小梅看我愣住,又接着往下说,那天夜里,程传庆忽然病情加重,差点儿没过去。第二天,他们整个科室,没有一个人不骂程传歌,不相信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黑心的哥哥。
小梅告诉我说,程传庆回老家治疗前,虽然跟未婚妻明确提出了分手,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最放不下那位姑娘。那姑娘也是一样,一开始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后来又把电话打到了医生办公室,打到了护士站。程传庆知道自己的病情,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想要尽早把那姑娘忘掉,也想让姑娘忘掉他,重新开始生活。
“后来呢?”我问。
“奇迹没有发生,程传庆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我们心里都很难过,更感到惋惜。有一次和他聊天,他第一次主动告诉我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故事,眼神里掩饰不住对未婚妻的喜欢,语言里流露出对未婚妻的想念。在我的反复劝说和开导下,他终于答应跟女孩视频。但是,晚饭后马上又犹豫了。因为病魔的折磨,他知道自己已经模样大变。他不想让未婚妻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只想把曾经的美好留给她。我们劝他,也许她需要你的鼓励,你不希望她以后好好地生活吗?第二天,我给他整理好床铺,帮他换了一件亮色的衣服,给他拨通未婚妻的视频后,悄悄离开了。他们视频了近一个小时,就在大家担心的时候,他那屋的呼叫器响了起来。我们急匆匆赶过去,他欣慰地笑了笑,说以后父母有姐姐和哥哥照顾,他不担心。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这次视频,打开了他的心结,了却了他的牵挂,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程传歌再次找到我,是在多半年之后。我想起小梅的话,有些犹豫,但出于作家对于事件的一贯好奇,还是接听了他的电话。为了照顾小梅的感受,我没有答应他到家里来拜访的请求。我们约好见面地点,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自己这趟是来跟我学习写小说的。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可以跟我讲讲你的故事,由我来写。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摇了摇头,眼神里显出信不过我的神色。
我对他想要学写小说这件事儿,从开始就没放在心上,我知道他不是这块材料。我们两家从前住得不远,他比我大两岁,幸好有九年制义务教育,才好歹熬到初中毕业。我们的关系变得密切,是在中考之前。那年,他已经是第二年复课参加中考,但还是名落孙山,连个职业高中也没考上。据说他语文考了50来分,是所有科目中最高的;数学只考了16分;英语最差,只有12分。我们对这样的成绩一点儿都不惊讶,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弟弟程传庆是全校学习第一名,他是混蛋第一名。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县一中,他开着继父给他买的一辆潍拖牌拖拉机到砖窑厂拉砖,暑假还经常到家里找我玩。
在他弟弟考高中那年,我们有过一次难忘的对话。记得是暑假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家里复习功课,他忽然到家里来找我,说弟弟考上高中了,是全校第一名。他说,他心里很不痛快,想找个人聊聊,说说话。他看我正在做暑假作业,显得有些为难,似乎不忍心打扰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既然你来了,那就聊聊吧。反正作业也没多么重要,假期还长,早一天晚一天的没关系。
程传歌告诉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想来告诉我,他弟弟考了第一名。
多年以后,我还能够清晰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没有满足,没有喜悦,有的是冷淡和一点悲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但看他的神情,还是和家人说了一声,跟他一起走出了家门。
我们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那晚月色如水,街边的猪圈、草垛清晰可见,有很多孩子在街上玩耍,吵闹的声音传得很远。我们信步走到小学校的操场上,他倚着矮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熟练地递给我一根,他自己拿了一根。我没有拒绝,学着他的样子抽起来。我们抽完一支烟,程传歌说,你回去复习功课吧,考上大学当了大官儿,不要忘了关照一下我。我笑着答应,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我心里想:你自己的弟弟这么优秀,以后自然会关照你。虽然,我们大家一直知道,这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他有些伤感地问我,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出来找你吗?我不知怎么回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因为今天晚上,他们在祝贺!
我对他的态度,当时其实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在我和全村人看来,虽然他和弟弟的命运今后将大相径庭,但这一切怨不了别人,只能怪他自己。他学习不行,继父花钱给他买辆拖拉机搞运输,只要吃得下苦,攒钱后娶个媳妇,在农村的日子也会过得不赖。那天晚上,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除了他说自己出来找我,是因为父母和姐姐都在家里給弟弟庆祝,他受不了那个氛围。还有一件事就是,在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星期时,他把他弟弟的语数外课本,都悄悄扔到了村子里的大粪池里。这个秘密,是他压低了声音,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语气说的。他疑惑地重复了好几遍:“这样也能考全校第一?”
这次见面,菜还没有上齐,程传歌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弟弟死了,有两件事让他耿耿于怀。第一是大家都认为他恨弟弟,想要弟弟早死。首先是有一位年轻的护士警告他,去护士站时不要再笑,并威胁他,如果再那么不要脸,她就将他的丑陋心理公之于众,让他身败名裂。这些年轻的小姑娘,都让弟弟迷住了。虽然他已经是癌症晚期,瘦得不成样子,丑得不成样子,但毕竟是以前的全县高考状元。跟他说这话的那位女护士很美,后来在弟弟走时,还流了眼泪。她的话让他觉得害怕,觉得委屈。好多个晚上,他都睡不着。他想跟她解释,说自己完全不是故意的,是潜意识,是本能,但又觉得不对。这件事儿,反倒是弟弟让他释怀了。弟弟问他为啥睡不下,他也没有隐瞒,说了这件事儿。弟弟告诉他,这是面部肌肉痉挛,自己有时候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笑。
他耿耿于怀的第二件事,就是不管自己多么淘,多么不成器,继父从来没有朝他发过火,从来没有惩罚过他。他十几岁开始梦遗,心里很害怕,很羞愧。母亲把他的被子抱出去晾晒,一遍遍嘟囔着,上面怎么会有老鼠尿?从那时候开始,继父过一两天便给他洗一次内裤。他觉得很尴尬,很难为情,也很感激。他从心底不愿意承认这种感激,这让他经常陷入烦躁,变得对继父更加抵触。用程传歌的话说,这个老狐狸,他故作姿态,收买人心。
“你让他自己洗,脏死了!你看他弟弟传庆,比他小好几岁,都会自己洗裤头。”终于有一天,母亲知道那些老鼠尿的来历,鄙夷地跟继父嘟囔说,“再过几年,给他娶个媳妇得了。”
但是,弟弟进入青春期后,他发现有时姐姐会为他洗裤头。那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大他五岁、眼睛有些斜楞、嘴唇扁扁的古怪女孩。那女孩一直宠爱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对待他这个没有丝毫血缘的弟弟,除了奚落与告密,毫无友善之举。
3
有那么一刻,我有些疑惑程传歌为什么要跑来告诉我这些。他除了咂几口酒,嘴上几乎没有停过。他一边自顧自地说,一边重重地叹气,最后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有些轻松地重新开口说,原本要在我面前大哭一场的,可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也就痛快了。我心里替他感到一丝悲哀,毕竟,他的弟弟走了,继父患病做过手术,这个家庭,经受了双重打击。席间,程传歌没有再提让我以他为素材写文章的事儿,一直到离开也没再提及。也许,他未必真想让我写,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我觉得有些理解了他,但也即刻想起了妻子小梅的话。小梅说,在弟弟弥留之际,他拿出弟弟未婚妻的照片,就是为了刺激弟弟,让他早死。
那天,我差点儿拿这话直接问他,可最后还是犹豫着打消了念头。因为我忽然想起,在前些年,他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曾经蹲过三年监狱。我想到这层,忽然在心里打了个冷战,有些后悔跟他建立了联系。那年因治理污染,他送砖的砖窑厂被关停了。老板没有给他们结账就卷钱跑了路,不知所终。有一天,程传歌喝醉了酒,在村口的公路上拦住了一辆运货的大卡车。程传歌拦车想要干什么,说法不一,但最终司机报了警,警察很快赶来,将他带上了警车。虽然,他只是从司机兜里取走了一个打火机,用他的说法,是吸烟想要借个火,可还是被定为抢劫罪,蹲了三年多监狱。
这件事儿,程传歌曾经跟我提起过。他坦诚地说,自己其实的确不是仅仅为了借火,当时是想好了铤而走险,至少弄个千儿八百的。我问为什么,他说,当时弟弟刚刚考上大学,刚刚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不仅是家里的大事儿,也成了村里的大事儿、县里的大事儿。他并没感到怎么兴奋和骄傲,但是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要送给这小子一个像样的礼物。
“我要让人知道,虽然我不如他成绩好,考不上大学,可我提前挣钱了。”
程传歌出狱后,很快便结婚了,妻子不是临近村的,跟他们村相距三十多里。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要嫁给他,但婚后有一次,妻子说媒人提亲时,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人是程传庆的哥哥。程传歌脱口而出,说:“难道他不是我的弟弟吗?”他的话让妻子感到匪夷所思,用奇怪的目光盯了他好久。他自己想想,觉得自己的话也有些荒唐。
那些年在农村种蒜不挣钱,他便把地租出去,进城打工。挣了些钱后,就干起了大蒜生意,成了小老板。积攒了一些家底之后,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对书法产生了兴趣。他上学时学习差,可字一直写得漂亮。初中有一次学校搞书法比赛,他竟然获得了行书组的第一,我只能屈居第二。这也是我们那时候就开始有了一些交往的原因。他那时候喜欢欺负同学,但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有一次元旦晚会,大家做游戏,在黑板上“贴鼻子”。他捂着我的眼睛,还故意岔开手指,给我留了一条缝儿。
有段时间,他迷上了篆书,还自己学习篆刻。他知道我在县里高中教语文,便专门找我借过古汉语教材,还有《说文解字》什么的。他有时会提起自己的家事,言谈间带着对妻子的不满,用他的话说,势力、贪婪,还有些鼠目寸光,整天埋怨他为什么不跟弟弟搞好关系。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跟弟弟感情一直不好。如果说父母偏心,他倒也不觉得。程传歌觉得,相对来说,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还有些偏袒自己。
有一次,程传歌提到过自己的生父,说那是一个嗜酒而干瘦的男人。他是一个木匠,手艺精巧,能在窗棂上雕花。可脾气暴躁,曾经用墨斗打伤过母亲的额角。他得知妻子出轨之后却了,明知被戴了绿帽子,还忍气吞声,答应只要母亲肯留下,他一定对母亲百依百顺。
生父经常被其他村子里的人请去做木匠活,住在人家家里,一直到一套组合家具或者整个房子上的门窗完工。有一次,程传歌中午放学,无意中撞见母亲与继父在床上滚抱在一起,两个人都赤身裸体。他呆住了,接着就是母亲的大声呵斥,让他赶快出去玩。那个闯进家里的男人却羞愧难当,匆忙穿戴整齐,夹着尾巴跑掉了。在母亲改嫁之后,家里没有以前生父酗酒大闹带来的那种紧张气氛,大家常常有说有笑,一团和气。但每当想到那天母亲被继父抱在怀里的场景,他就喘不过气来。
程传歌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那场鬼混,让母亲怀上了弟弟。母亲改嫁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生父。有时候想他了,程传歌就对着镜子,从自己脸上寻找那个木匠的痕迹。他不断琢磨着,发现自己眉毛、鼻子和下巴像极了那个做木匠的生父。
弟弟死后,程传歌跟妻子的感情越来越不融洽,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他的微信,说自己离婚了,刚去民政办了手续。我把这事儿告诉小梅,小梅没有一丝惊讶,反而宣布说,一定是为了钱,分赃不均!我明白妻子的意思,她猜测是从弟弟程传庆那里继承来的钱,让这个家庭矛盾激化,最终破裂。我知道这剧情很荒唐,但安到声名狼藉的程传歌身上,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
但是,这个说法,很快被程传歌否认了。有一次见面,程传歌告诉我,弟弟去世后不久,他那个未婚妻专程来过。她来后遭到母亲一顿臭骂,因为那姑娘是为了弟弟的那处房产。我听了有些激动,忙问那姑娘怎么样了,房产最后怎么分的。程传歌瞥了我一眼,说姑娘受不了打击,辞职去了新疆一个什么地方。那房产由他做主,给了那姑娘。
“他们不是还没结婚?”
“你不明白?现在的小年轻在一起,结婚前什么事儿不都做了?不能亏待了人家。”程传歌轻描淡写地说。
4
程传歌的处理,让他的母亲勃然大怒,说:“我这辈子最恨的男人就两个,一个是你爸,一个就是你!”那姑娘临走,提出要去上一次坟,再见弟弟最后一面。母亲咆哮着说:“只要我还剩一口气,你就别想见到他!谁都不能带她去,绝对不允许!谁敢带她去,我就立刻死给他看。”程传歌知道,母亲这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第二天一早,他开车送女孩去车站,特意拐到坟场,给弟弟烧了一回纸。
从弟弟单位得到的二十万,程传歌说自己一分没要,都给了父母。这让他妻子抓狂,跟他从冷战到热战。那女人我见过一次,皮肤白皙,个子不高,眼睛细细的,神情似乎一天到晚都在琢磨着什么事。
“你怎么跟人家离了?毕竟人家给你生了一儿一女。”
“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她说,离就离吧,反正跟着你也没什么好处,及时止损吧。可是,到了晚上,她又改了口,不想离了,想混一天是一天。我可不想那样,半死不活地将就着。”
那段日子,程传歌在离我家不遠的一条街上租了个小院儿,取了个斋号,还在大门口挂了匾额,挂了对联,半是茶馆,半是书法爱好者们的一个俱乐部。我对他说的话——关于家人,关于他的弟弟——不能全部相信。他如今辞了职,在网络平台上卖自己的书法作品,还有图章,可以根据对方的要求定做。他告诉我,自己挺喜欢这种生活状态。夜深人静,按照客户的要求,磨墨写字,或者拿起刻刀,在石头上刷刷刷地刻。人一进入状态,心便静了,静得似乎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他这样一个人,能说出这种话来,让我惊讶又好笑。更加好笑的是,那天他还正式提出,要拜我为师。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把我和弟弟的故事写出来。”
我借着酒盖了脸,问他为什么在弟弟病重时候给他看未婚妻的照片,是不是想故意刺激他。没想到,程传庆听到这话,马上神色大变,跟我翻了脸。
那场交谈不欢而散。
我以为他会跟我绝交,没想到后来他又邀请我到他那里玩。那是个小四合院,程传歌住在东厢房里。正房是活动室,面积很大,在靠窗的房间一端,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茶台,四周是几张中式桌椅。四周的墙上钉着一些金属条,上面用磁扣固定着一些书法作品,有行书、草书,也有篆书。从落款上,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本地艺术家的名字。
房间中间有一张巨大的长方形案子,上面摆着成卷的宣纸、笔墨等物,空气里是一得阁墨汁的清香味道。我看见一幅打印出来的书法作品摊开在上面,纸张古色古香,字迹已经有些残缺。在一旁摊开着一张仿古色宣纸,上面的字跟打出来的那幅书法相同,只写了一半,还没有完成。在旁边放着一沓他写过的宣纸,我随手翻了翻,也都是临的这幅作品。
我不懂书法,看着那上面残缺不全的寥寥几个字,大致是:“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无由同,增慨。”其中有些地方的字,原来已经残缺了,是他自己用毛笔补出的。我感到奇怪,这么一张看似平常的东西,何以让他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呢?
程传歌走过来,介绍说,这是王羲之的行书《平安帖》。“行书《平安帖》?”我反问了一句。“王羲之有行书《平安帖》和草书《平安帖》,都是尺牍作品,也就是便条。这幅字据说是唐代人临摹的,是书圣的代表作品之一。”我端详着那书法,发现很多字已经模糊不清,笔画轻重不一,虽然剩下的字大多潇洒自然,但也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好来。
程传歌说,你不要看这幅作品稀松平常,它的每个词、每个句子的背后,都隐藏着故事。他说着,默默吟诵了一遍,又翻译道:“我这里大致安好,修载来此已经十多天。亲朋将要集会,我想明天大家都会来。您却不能来参会,让人遗憾而感慨。”他将上面的文字默默翻译着,不知不觉,眼泪已流了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我的目光,忽然不好意思,有些尴尬地说:“你是作家,我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了。”
我后来跟妻子小梅提到程传歌 ,提到那处文人雅集的小院子,提到他爱不释手的那张《平安帖》。
小梅问《平安帖》是什么,我说自己也说不清,大约是王羲之写给自己兄弟的一张便条,也许是报平安的。没想到,妻子撇撇嘴说,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这是表演型人格。你不想想,他不上班,哪儿来的钱?我说,现在的书法家都很有钱,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事儿。小梅说,你就醒醒吧,程传歌说的那些话,这世界上也就你一个人信!他卖字能挣几个钱?他的前妻就跟人说过,他现在花的钱,都是从他弟弟那里弄来的,有单位给的钱,也有卖房子的钱。
持这种观点的人应该不少,可程传歌满不在乎,藏身在他的小四合院里,几乎成了一位隐士。他后来又找了一个女人,还养了一只小狗。那女人有时出来遛狗,穿得像个标准的富婆。这一切似乎都证实了大家的传言。但是,程传歌说,姐姐和姐夫曾经打电话给他,想让他回去,一起商量父母手里那笔钱的分配。姐姐甚至提出,他们跟他三七分,他七,他们三。程传歌说,那笔钱,你们谁愿意要谁要,我不好意思接受。
在继父死的时候,姐姐和姐夫又提过一次钱。程传歌说,为了分得一杯羹,他们极力站在他的角度说话。程传歌说,他们的那些小心思,真是让他感到好笑。
程传歌甚至给我假设过一种场景,假如他也和弟弟一样,在哪一天患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他卖字的钱花完了,东西也变卖了,怎么办呢?如果母亲要用弟弟留下来的钱给他续命怎么办?那时他在病床上,已经左右不了局面。他说他拜托我,那时候他绝不能花弟弟的钱,让他痛痛快快地离开人间。他这样说着说着,突然眼泪纵横,哽咽着不能成声。我不知道程传歌为什么要把这件重任托付给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被这虚拟场景感动得稀里哗啦。
“这些年的事,前前后后,我早就说过,想写成一篇小说。我知道,这事也只是随口说说,我不知道如何动笔。程东野,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如果到了那一天,我真得请你好好地把我们写一下,我,和我的弟弟。你不用美化我,也不能丑化我。”
我笑了笑说:“那好,我答应你,但你也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吧。”
“我问过你,你在你弟弟弥留之际,让他看未婚妻的照片,是不是存心刺激他?你不愿我问,但我还是要问,你当时怎么想的?”
“我的确是故意的。”他这次没有翻脸,呆愣了一会儿,终于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这样说着,张开手捂住脸,身体慢慢佝偻下去,抽搐着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