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红楼梦》版本形态重要一类的评点本,不仅是评点者表达自身阅读见解和建构自身阐释逻辑的重要体现,而且是评点者在《红楼梦》原文基础上建构的一套全新的文本语义系统。不论是以评点“自适”“自乐”,抑或是建构评点语义系统时的“排他”性,皆带有评点者面向其他读者说教的推销意图,有效限定其他读者从评点本中进行阅读体验的认识视角。评点者基于自身的阅读习惯与个人体验来扩展《红楼梦》的文本意义时,仍希冀借此消解其他读者之于《红楼梦》文本的陌生感或隔阂感。因此,基于阅读史视域的《红楼梦》评点本研究,有助于扩展《红楼梦》文本的审美价值与流传范围,亦可细致探讨《红楼梦》在评点阐释不断加身的格局中如何获得被重新认识的机会,以便探讨其与不同时期的读者之间的互动情形。
[关键词]《红楼梦》;评点;版本形态;阅读史;接受史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22)04—0100—07
ANewStudyontheSignificanceofReadingHistory
oftheCommentaryBookofADreamofRedMansions
——AnInvestigationBasedontheIntentionofVersionShape
WENQingxin
(CollegeofLiterature,YangzhouUniversity,JiangsuYangzhou225002,China)
Abstract:AsanimportantversionshapeofADreamofRedMansions,thecommentarywasthefirstandforemostimportantmanifestationofthecommentatorsexpressingtheirownreadingopinionsandconstructingtheirowninterpretationlogic.Moreover,itwasasetofsemanticsystemsreconstructedonthebasisoftheoriginalworks.Thisdoubleinfluenceledtothecommentariesthatoftenhavetheintentiontoteachotherreaders.Thisintentioneffectivelylimitedthecognitiveperspectiveofotherreadersreadingexperiencefromthecommentarybook.However,thecommentarytexteffectivelydispelledthestrangenessandestrangementofotherreadersinthetextofADreamofRedMansions.Therefore,theresearchbasedontheevaluationofreadinghistorycouldhelptoexpandtheaestheticvalueandspreadofthetextofADreamofRedMansions.ItcouldalsodiscussindetailhowADreamofRedMansionscouldgetachancetobererecognizedintheinterpretationofcomments.Wecouldexplorehowitinteractswithotherreaders.
Keywords:ADreamofRedMansions;CommentaryBook;versionshape;readinghistory;acceptancehistory
伴隨《红楼梦》的诞生,清中叶以降出现了多部影响深远的《红楼梦》评点本,王希廉、姚燮、张新之、哈斯宝、陈其泰等人的评点尤是典型。虽然学界对《红楼梦》评点本进行了诸多研究,却罕有学者基于评点本版本形态的意图指向去宏观把握此类评点本的阅读史价值。从阅读史角度对《红楼梦》评点本的阅读特征、阅读模式及其在该书接受史上的价值进行重估,有助于合理看待此类评点本作为一种阅读实践的范式意义。
一评点本版本形态的意图指向与《红楼梦》双重意义系统的并存
相较于“程本”系统及抄本系统等《红楼梦》流行时的常见版本形态而言,评点本除包含文本文字及其语义系统等特征之外,更因带有评点者的评点文字而别具一格。此类评点文字随着《红楼梦》文本系统一道流行,是评点者与其他普通读者直接进行交流的重要窗口,促使评点文字及其蕴含的叙事策略、评点情感、批判倾向成为评点者意图建构《红楼梦》价值体系如何向其他读者推荐的重要凭借。评点文字作为评点本独有的“形态”特征,已成为评点者展开《红楼梦》文本叙事与其叙事听众进行交流的解构代码。从这个角度讲,评点叙事的指向对象除了面向评点者自身之外,更是指向评点者假定的其他读者或能够形成共鸣认知的理想听众。评点叙事的最终意图是使读者欣赏评点本的技法及其见解的高明性,最终形成在评点文字中获得阅读快感的接受结构。
评点者往往在评点文字中假定充分理解作者创作意图的情况下,反复提醒其读者接受评点本的特色或价值。如王希廉在《红楼梦总评》中指出:“《石头记》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1]1604此处希望能提醒普通读者注意“真假”变幻的叙事策略对理解“作者匠心”的重要性。王希廉开宗明义突出“读者须知”,希冀读者随其评点所提示内容来阅读文本。
在评点本中,评点文字不仅成为评点者表达自身阅读见解和建构自身阐释逻辑的重要体现,而且成为其他读者据此切入文本时的重要启迪视角,抑或是影响普通读者感受文本魅力的主要限制。评点文字的作用就是借此深入浅出地描述文本意义如何产生的逻辑,以便成为其他读者理解文本的重要途径。这种特殊的意图指向不仅成就了评点本独特的版本特征,而且促使其他读者据此进行文本阅读时,不得不接受环绕着文本的评点文字所圈定的意义导向或阅读方式的限制,以至于普通读者针对评点本的阅读,势必同时接受两套阅读意义导向(原文意系统与评点语义系统),最终影响普通读者的阅读获取。从这个角度讲,评点本是评点者所创作的有别于《红楼梦》原文,但又是在原文基础上进行建构的一套全新的文本语义系统。
作为一种具有独立诠释架构与存在价值的评点文字,其介入文本意义系统与影响其他读者阅读效果的重要前提是,《红楼梦》文本被认为是多种文化话语结合的产物。[2]故挖掘蕴含于其中的文化价值、情感叙事及阅读感悟,成为评点文字据此建构自身存在意义的首要选择,也是评点者品悟文本的趣味所在。因此,评点者借助评点文字的编排写作,试图从文本的无数文化话语中拈出一条可予以建构、并易于引起他人共鸣的关键主线。评点文字就是评点者以自身的理解或品评意图,来建构《红楼梦》文本的意义主线并试图获得其他人认可的中间环节。从这个角度讲,评点者认为评点文字已成为《红楼梦》具备文本意义统一性、价值规整性的重要前提,以至于评点者往往热衷于提出自身有关该书文本意义的排他性“权威”意见。如张新之的《红楼梦读法》认为“《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宝玉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是书大意阐发《学》《庸》,以《周易》演消长,以《国风》正贞淫,以《春秋》示予夺,《礼经》《乐记》,融会其中。《周易》《学》《庸》是正传;《石头记》窃众书而敷衍之,是奇传。故云‘倩谁记去作奇传。”[1]1594这种以“证道”思路来建构文本意义的做法,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从娱乐消遣的角度关照此书的品读思路。张新之又说“得闲人批评”后可以实现“闻之足戒,言者无罪,岂不大妙”的阅读效果。这是一种从“证道”视角左右包含“巨眼”在内的普通读者,仅将此书当以消遣的阅读限定。[1]1594可见,评点文字具备一种被有意建构且用于指导其他读者理解文本的功能,评点者也就是行使上述功能的一类具有文本阐释权限的代表性阅读群体,而非作为个体存在的普通读者。
从阅读视域看,评点的文字记载使评点者不仅是作品文本的消费者,更是成为文本的生产者。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总录》中曾说:“有人说作者原意实为如此,还有人说实非如此。若实为如此,我便是作者世后的知音。若实非如此,则摘译者是我,加批者是我,此书便是我的另一部《红楼梦》。未经我加批的全文本则是作者自己的《红楼梦》。”[3]134-135这种摘译或加批的方式,代表了评点者重新对《红楼梦》进行文本生产的典型思路。甚至,评点本多数是在评点者个体化的阅读过程中逐渐形成文本意义的凝聚与定型,故仍希冀得到其他读者的认可,从而有别于“作者自己的《红楼梦》”。例如,王希廉在《护花主人摘误》中曾说:“《石头记》结构细密,变换错综,固是尽善尽美,除《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之外,小说中无有出其右者。然细细翻阅,亦有脱漏纰缪及未惬人意处。余所阅袖珍是坊肆翻板,是否作者原本,抑系翻刻漏误,无从考正。姑就所见,摘出数条,以质高明。非敢雌黄先辈,亦执经问难之意尔。”[1]1600虽然王希廉强调“有脱漏纰缪及未惬人意处”并非是“雌黄先辈”,但其“细细翻阅”文本而得出的閱读困惑,试图通过“摘出数条,以质高明”的方式,提醒其他读者对文本文字之外的隐含文意进行深度挖掘。这种挖掘不论“是否作者原本,抑系翻刻漏误”,皆是突显《红楼梦》在“结构细密,变换错综”之后的意义表达。王希廉针对《红楼梦》并非“尽善尽美”的阅读挖掘,将会促使据此展开文本阅读的其他读者形成关注点。所谓“恐系翻刻误填,非作者原本”或“似有漏句”[1]1600-1601的指明与分析,显然对现存《红楼梦》文字结构及文意导向作了新诠解,以此提醒作为普通读者的“高明”之士寻求答案。而“高明”之士加以注意乃至试图寻找答案的评阅过程,使得“高明”之士对文本阅读体验的获取及对文本意义的判断,势必会受到此类“作者原本”或“似有漏句”的影响,发生体验兴趣或诠释关注的重心位移,进而导致“高明”之士品评文本意义的视角差异化。作为《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评点者的王希廉诸如此类的阅读期待,导致《红楼梦》文本意义的生成具有了多种可能性,也带有多重的观察视角。
总之,评点本涵盖评点者的文本生产意图,与《红楼梦》原有文字意义系统并列。此举促使评点者可尽情表达自身的阅读期待及其体验获取,影响据以进行文本阅读的其他读者的注意,以至于以总评、回评、夹批、侧批、眉批等方式,时刻提醒其他读者接受评点文字系统,最终影响其他读者的阅读体验。
二评点者个体化阅读经验与评点本建构意义的教化色彩
评点文字如何成为评点者的一种阅读经验描述?评点者的各种惯例或期待,有效限定了从评点本中接触《红楼梦》文本意义及其阅读体验的认识视角、意义的生成。也就是说,评点文字首先作为评点者苦心勾勒文本意义的思索结果,带有评点者之于文本的独特挖掘视角,是评点者想象作品文本意义及其阅读趣味的最终呈现。甚至,各类评点者有关文本意义的各自见解,并非是一种集体意义上具有本质特点的主题归纳,更多时候是评点者基于自身独立精神状态、个人经历而展开本文阅读时的情感、心态流露及其特殊的思想寄寓。
例如,陈其泰在《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中针对第一百一十二回“妙玉落劫”一事评道:“必欲坐实妙玉落劫,实失真事隐本旨。吾意不如留在宝玉出家之后。妙玉立时了悟,遂将衣钵付之惜春,飘然出世而行。途遇警幻仙姑,虚设种种尘劫,几于不免失身。妙玉入污泥而不染,决然舍身毕命,一脱凡胎,竟登幻境。(上有眉批:或作遇甄士隐度之入道,亦可。)如此说来,足悦阅者之目。何必污纸污笔,作此杀风景之文哉。”又说:“幻出尘劫,必须以宝玉为试诱妙玉之人,万不忍以王孙公子,俗人暴客,亵我冰清玉洁之妙玉也。”[4]343据此,陈其泰因对妙玉的喜爱,认为原著先写“妙玉落劫”存在“污纸污笔,作此杀风景之文”的倾向。因此,其不忍“妙玉落劫”而是希冀结局为“入污泥而不染,决然舍身毕命”,以此显示对妙玉“冰清玉洁”的赞赏。这种对原作的否定及其意图重建故事的结局,不单单是“悦阅者之目”,毋宁说是满足陈其泰自身的阅读趣味。又如,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回批》第六回回评言:“我小时候读《格塞尔传奇》,卓罗说:‘汉人若不种庄稼,喜鹊怎会惊飞?喜鹊若不惊飞,青牛怎会惊跑?青牛若不惊跑,桑隆老汉怎会摔下来?我读了总是大笑不止,非常喜欢。现在读《红楼梦》,用卓罗这种追根究源之法,我才明白了作者的真正用意。本回中小书房风流韵事,是为袭人的故事张本的。宝玉若不见茗烟、万儿之事,怎会想去袭人家?不去袭人家,怎会见到穿红的姑娘?不见到穿红的姑娘,袭人的狡计娇嗔又从何而出?所以,写万儿之事,其实是要再度揭露贬斥袭人的可鄙可耻。”[3]39哈斯宝首先将个人阅读其他作品的经验推广至《红楼梦》的阅读中,其所体会是建立在“追根究源之法”之上而将文本内容前后贯穿的宏观把握,带有强烈的厌恶袭人之意。由于评点者评点时的侧重点及情感导向,难免带有私人化色彩,以至于评点意见的具体表达亦存在主观式的片段特征,导致重建文本意义时的碎片化倾向。此类针对《红楼梦》文本意义的认知,导致评点者的文本意义建构不仅带有一家之见的个体态势,且导致相关评点存在评点者浓厚的寄寓而呈现出“排他”特征。
那么,作为《红楼梦》文本阅读群体的评点者是如何寄寓于评点且自娱,进而在自娱的同时推销自身的评点见解呢?
首先,评点者以评点“自适”。此举有助于评点者进行人生价值与现实矛盾的调节,成为其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途径。评点者借评点“为寄”,将评点文字当作个人的一种精神寄托,将现实世界中诸多不能直接诉说的情感宣泄出来。张新之在《妙复轩评石头记·自记》中曾言:“闲人自幼喜读《石头记》,与同学董子蔗芗相剧谈,每得所触发。是时谈者多,而与闲人谈者则寥寥,以所见之违众也,然亦未敢遽著笔。洎道光戊子岁,有黑龙江之行,客都护署,清净岑寂,铅椠外乃及之,而心定神闲,觉妙义纷来,如相告诉,評因起。及辛卯春,得廿回,纲举目张,归京矣,扰扰缁尘,亦遂止。次年夏,铭子东屏相与谈,有同见,乃是书之知己也,乞借观,三阅月,屡索未还,而失之云。原评二十回,从此不知所终,心目悬悬,无非石头变现也。阅八岁庚子,短书长剑,作南游,历览山川名胜,舟中马上,是书未尝一日离。明年秋,至闽之莆田,其萧散安闲与龙沙等,评复起,以十余年之潴蓄,较前评,思若涌,而懒,故著墨日无多。迨乙巳,复归京,仅将五十卷,亦既鸟倦知还矣,思卒业而杜门,究不能。及戊申,得八十五卷,适不获已,为台湾之行,客都署,亦既衰且病,已喜日不过出数言,余一无事事,眠食静息,而是评遂以成。伏念闲人不文,本不敢出以问世,特以斯评能救本书之害,于作者不为无功,观者不为无益,人心世道有小补焉,则灾梨枣也无不宜。力有未逮,姑俟之,其将来成之北,成之南,或仍归于泯灭无所闻,则非闲人所敢知矣。”[5]据此,阅读与批评《红楼梦》,成为贯穿张新之一生的重要精神排遣方式与日常消遣之态。从与同学“相剧谈,每得所触发”,到宦游他乡的落寞寄托,甚至“既衰且病”的自我消极,终究促使张新之以“眠食静息”的状态来品评《红楼梦》,从而在“评遂以成”的坚持中,寄托着自身早年的漂泊之态与落寞之意。而不论是“作南游,历览山川名胜,舟中马上,是书未尝一日离”,还是“为台湾之行,客都署,亦既衰且病,已喜日不过出数言”,皆是张新之以《红楼梦》来“自适”的日常行为。从这个角度讲,评点者以评点“自适”的阅读过程,往往会促使评点者融入《红楼梦》所塑造的文本世界之中,在一定程度上导致评点者过于频繁地代入文本世界,且将其当作评点者理想中的现实世界[6],最终沉迷于《红楼梦》文本世界而无法自拔,达到评点者自我调适的目的。
其次,评点者以评点“为乐”。若说以评点“自适”的阅读行为解决的是评点者个人精神困顿的排遣之道,那么,以评点“为乐”就成为评点者以阅读者的身份持续展开文本评点的另一源动力。这是因为“为乐”的获取,满足了评点者日常生活中赖以持续的精神消遣需求,促使评点者深入挖掘文本寓意,进而奠定其展开文本意义建构的出发点。如陈其泰在《吊梦文》中自言:“予年十七,始读《红楼梦》传奇。悦其舌本之香,醉其艳情之长”,又说:“写以牡丹亭畔之笔,镌以青埂峰头之石。供以红楼梦里之图,藏以紫琼馆中之箧。辞曰:红楼兮玉京,潇湘馆兮芙蓉城,弹紫璚兮为我吟,梦之来兮鉴我情。”[4]36-37这是一种以“鉴我情”来取乐的阅读心态。此类“为乐”的阅读趣味,更显评点者个性化的闲适品评状态,所言的评点文字容易流于主观性认知,进而重点关注《红楼梦》细节描写的碎片意义。
再次,评点者以评点“说教”。应该说,突出作品文本意义的品评思路,成为既是阅读者又是阐释者的评点群体所惯用的叙事策略,也是其共通的评点归宿。而且,强调作品意义的意见发布时,除解决评点者自身的阅读体验等个体化需求外,突显意义的推广价值或见解的社会接受等举动,往往带有一定程度的面向他人进行教化启迪的考虑。因此,评点者需要从《红楼梦》文本中重复分析某些典型细节、事件及其书写视角的隐含寄意,以此指引普通读者不断予以注意,持续品味。这将最终促使普通读者形成探寻评点者所指引或提示文本意义的阐释兴趣、热情及接受态势。如张新之的《红楼梦读法》所谓“书中大致凡歇落处,每用吃饭,人或以为笑柄,不知大道存焉。宝玉乃演人心,《大学》正心必先诚意。意,脾土也。吃饭,实脾土也。实脾土,诚意也。问世人解得吃饭否?”[1]1596此处以《红楼梦》所写“吃饭”来探索书中如何寄寓“正心必先诚意”的儒家理念,即以《红楼梦》常见场景进行文本意义限定的典型体现。其间的说教意味已是十分明显。又,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回批》第十三回针对“贾宝玉同蒋玉函互换汗巾”之事评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贾宝玉同蒋玉函互换汗巾,除他俩并无外人知道,该是极隐极微的了,可是薛蟠立即起了疑心,接着又被袭人发觉,这次又从长府官口中露出。长府官说的是‘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换巾之时无一人看见,无一人听见,现在却有千舌万口传说,这又是为何?呵,圣贤之教岂可玩忽!故君子必慎独。”[3]56所言“圣贤之教岂可玩忽!故君子必慎独”云云,即以“贾宝玉同蒋玉函互换汗巾”之事来强调君子时刻“慎独”的重要性。由于评点者大多是站在儒家立场来看待《红楼梦》文本及其意义的价值导向,尽管评点者强调从文本中获得的愉悦观感或“自适”的消遣需求,然予以评点并希冀推行的最终落脚点,仍不免存在为儒家思想或伦理教化作注脚的教化色彩。甚至,出现王希廉《红楼梦批序》所谓“《石头记》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诫,通其说者且与之神圣同功”[1]1599等直接圈定《红楼梦》语义系统的说教化导向。
综述之,尽管现存《红楼梦》评点本存在以评者自我消遣为主、以面向社会评点推广为主等不同的特征,但评点者寄寓于评点文字中的个体化阅读需求,容易导致评点文字所呈现出来的意义指向,带有评点者“自适”“自乐”的个性化阅读体验。这种个体化体验所建构的意义指向,容易与其他评点者的品评意见形成或理念相左,或关注重心不一,或价值导向各异,或品评套路有别,或言说内容各色等诸多差异性。此类差异性之于各家评点本的意义建构意图而言,易于形成推崇自身的评点见解而呈现出个体主观式“排他”性特征。在满足评点者“自适”与“自乐”的个人需求之后,评点本“排他”性的语义系统导致面向其他读者进行说教,成为相关评点本赖以依存的重要文教“外衣”,促使评点本的后世阅读能够在总体上与当时的文教传统保持一致性。
三评点本的叙事套路与对普通读者阅读兴趣的触发
评点者如何基于自身的阅读习惯来扩展《红楼梦》文本意义的阐释细节呢?如何消解其读者之于《红楼梦》文本的陌生感或隔阂感?
其一,评点者对《红楼梦》人物性格、遭遇的评价与同情,或对该书所写历史、事件的细节化补充及片段内容的解读,是试图以先知者的角色向普通读者揭示历史原貌、事件的原本细节以及文本如此叙事的隐含寄寓。这种挖掘文本隐含寄寓的评点方式及其内容导向,试图在接触评点本的普通读者脑中激活普通读者关注评点者所重点推介的细节提示,敦促普通读者在评点文字的基础上展开文本背后的意义联想或体验获取。如王希廉在《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第七十五回“開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评道:“宁府荒淫作恶,不但人言可畏,甚至先灵悲叹,其一败涂地,自当不远。”又,“甄家抄没,是贾府抄家引子。上回于探春口中微露一句,若不补写明白,便有疏漏,若竟细叙原委,难免冗繁,今借老嬷们补说,不露痕迹。”[1]999这几条批语一直向读者暗示贾府灭亡的必然性,甚至以“先灵悲叹”提醒读者对贾府“荒淫作恶”的鄙薄。这种做法即王希廉通过细节提示,对《红楼梦》所写“开夜宴”“赏中秋”等事件的存在意义及其展现方式进行点破的意义所在;同时,以“自当不远”“不露痕迹”及“借探春口中说破,妙极”等词汇,表现王希廉对文本隐含寓意甚是熟悉的自信感悟。换句话讲,此类细节点评虚拟出一种表面上看是与普通读者进行平等交流,实质是强调普通读者应注意评点文字所提及信息点的特殊意义,促成评点文字成为评点者与普通读者进行交流的主要媒介。
评点者对《红楼梦》细节化的内容补充或阐释等批评行为的最终目的,是寻求评点者文本阐释的权威性,建立批评规则,促使普通读者服从于评点文字之于文本的解读思路。如姚燮《增评补图石头记》在第三回中评道:“点袭人之名,特用一个‘者字,作者之微意也。若他人出场,并无此例。按此回宁、荣二府房屋,中有花园隔住。东首为宁国府,贾赦、邢夫人所住也。稍西黑油大门,乃荣府之旁院。再西为荣国府大门。其正堂之东一院,贾政、王夫人所住也;其正堂之后,王夫人所住之西者,凤姐之所住也;其自仪门内西垂花门进去一所院落,贾母之所住也。出贾母所住后门,与凤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凤姐入贾母处,从后门来。路径甚清晰,不得草草读过,负作者之苦心。”[1]44-45姚燮通过挖掘贾府中各人住所的位置安排来看待各色人等在贾府中的地位。此举令普通读者重点关注的做法,就是姚燮试图以文本细读的细节来建构《红楼梦》阅读法则的体现。上述阐释细节容易导致据以展开《红楼梦》阅读的普通读者,形成一种“碎片化”阅读的趋向。这是因为评点本的回评、侧批、夹批、眉批等评点文字,大多是针对文本具体内容而言,虽然评点者不时强调应对全本进行融会贯通,但其所强调的贯通重心仍在具体人物、事件及情节的瞬间式阅读体悟,导致普通读者易于跟随评点文字的阅读节奏来推进自身的阅读过程。如姚燮《增评补图石头记》在第八回中指出:“己酉、庚戌两年过接处,作者欠界划清楚。令粗心读过者,无界限可寻,然断断不能并作一年事也。”[1]114此类过于注意文本所写年份起讫之分,势必导致其他读者过于纠结年份之间的起断,甚至分散读者对“识金锁”“认通灵”“毒设相思局”“正照风月鉴”等这几回所写主要事件的品读及其情感趣味的发泄。羽白所撰《红楼梦年谱》就直言是“根据读《红楼梦》最细心之大某山民所梳剔出来的《红楼梦》年代”[7],有感而作。评点本诸如此类的细节阐释,分散了据此品阅的其他读者的阅读体验,导致其他读者容易受到评点本所涉话题及其品评结论的影响。此类注重细节的叙事套路,容易导致普通读者在其感兴趣或能引起其精神触动、情感愉悦的某些细节阅读中,与评点文字的提醒相结合而无法自拔。此时,普通读者所认识的文本意义是一种细节化而非整体性关照的结果,带有普通读者主观阅读的随意化与感性化等特征。
其二,对《红楼梦》主题内涵当下意义的突出或对时局的影射批判。评点者往往在评点文字中,促使文本意义作为《红楼梦》话语表达的一种功能而存在,强调文本所提供的信息就是文本的意义所在。曹雪芹写作缘起与意图、《红楼梦》文本的主题寄寓或本事内涵,凡此种种就是作者表而不显的言说方式与相关读者进行沟通、交流的关键点。因此,在“说教”的指导下揭示《红楼梦》主题内涵及其当下意义,以便引起其他读者的关注,此举往往成为评点叙事不可或缺的叙事策略。其最终希冀是普通读者在评点本文本意义的揭示体系中,依照评点本的解释架构而持续参与《红楼梦》文本价值的解构与建构。例如,姚燮《增评补图石头记》在第七十八回对“晴雯为芙蓉神”之事评道:“不但作者造其诓,读者辨其诓,宝玉即甚愚,亦何至不知其诓?然天下事何者为真?何者为诓?何者非诓?何者非真?以真者之皆诓,又安知诓者之非真耶?或有笑宝玉受丫头之诓者,则真诓人也已矣!”[1]1046此处从原文之“诓”的真假之意,谈及“天下事”之真假及世人的自我认知,大概存在一种借文本所写以针砭时弊之嫌。在姚燮看来,对“天下事”之真假的认识,显然反映出世人的日常心态,提醒其他读者不单单要辨别原文的写“诓”,而且应识别现实世界中的真假之“诓”。
由此看来,评点本出现的重要缘由及其存在价值之一,是评点者希冀其所推崇的评点本得以成为其他读者走入《红楼梦》文本之中的重要窗口。比如,陈其泰在《桐花凤阁评〈红楼梦〉》第一回回评说:“作书本旨,欲脱尽陈言,独标新义。开卷一回,戛戛独造,引人入胜,文心绝世。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文境如是,不识看书者能点头否耶?”所谓“文境如是”,就是评点者推行自身评点意图的典型。评点者所建构的《红楼梦》“文境”指向,意图促使普通读者不再单纯满足于从原本文字中获取阅读体验,乃至形成文本意义的消遣导向,而是从评点文字中深度挖掘评点者在评点本所建构的意义体系。陈其泰又说:“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于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雕不凿之天。然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虽为俗人言。故不得不仍世俗之见,而以经济文章属之真,以风花雪月属之假。”最终认为:“吾以知《红楼梦》之作,宝玉自况也。”此类异于“世俗之见”的解读,即陈其泰对《红楼梦》“文境”的建构,促使其他读者深悟“作书之意,断可识已”的迅速展开。[4]45-46
其三,评点者认为《红楼梦》文本意义的展现体系,往往是那些可以在多次阅读中进行意义多角度再现和重复等言语行为的书面化表达。这种书面化文字表达,在普通读者日常阅读中高频率出现,最终为普通读者所熟知而进入其脑海之中。故而,评点者试图在评点文字之中,建构一种能够被其他读者接受并加以实践的群体性阅读规则或品评方法,以便半感化、半强迫式的要求其读者据此展开文本阅读。甚至,评点者希望启迪普通读者在评点文字之中感悟原文的意义魅力。例如,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读法》中指出:“此书中,从一诗一词到谜语戏言都有深意微旨,读时不查,含糊滑过,就可惜了。读了小可为每回所写的批评,如有不符事理之处,就请提笔郢正。”[3]23虽说哈斯宝欢迎其他读者就其评点之语“提笔郢正”,但正是对其自身“愈读愈得味,愈是入神”[3]22的自信,使得其对《红楼梦》处处寄寓的挖掘有一种可令人信服的气势。据此,《新译红楼梦》的评语,就存在处处希冀其读者依其所提示而挖掘文本魅力的先入之意。如在第一回中,哈斯宝就多次指出:“葫芦庙是一奇。它真是以地形为名的么?我看勿宁说以它的名字来描述地势。一开卷就是葫芦庙,这正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时候。读者不要被他骗过了。”“此书始于一梦,以一睡收场,这值得看官思量。”[3]28哈斯宝从人物对话、情节及事件安排等诸多方面深挖文本的意义所在,并由此形成其推荐阅读的重心。这种批评方式虽说是传统小说评点派惯用的套路,但从阅读接受的角度看,此类批评方式隐含着向其他读者强行推销评点者的阅读思路、方法及意见等考虑。而普通读者对评点本言说体系的接受、适应及重复、驳斥等阅读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作对评点本阅读规则、视角及结论的惯性认可。
评点者通过上述特定的阐释细节对《红楼梦》的阅读进行了限制,对读者的阐释视角进行了制约。因此,普通读者通过阅读评点本而得到的信息或内容阐释,往往呈现出局部阐释之特点。普通读者往往受限于评点者的经验、视角或方法、理论,而对文本的关注重点会经常受到评点本文字及隐含其间的意图所限。评点者所重点涉猎的批评材料,大多是符合评点者所需的、具有评点者独特个人意义导向或经验色彩的材料。因此,基于评点本而展开的一般性阅读,首先会遵循评点本文字所折射出的思路、内容及意义等相关规范,容易沿着评点者观察文本意义的平常流程来进一步深挖文本的意义。这种挖掘结论通常先是建立在评点者所认可的文本阐释理论或个体经验的基础上,尔后才是普通读者从中所获得的阅读体验。诸如此类,皆是评点者从评点方式、评点意义、品悟导向及材料选取、体验过程等诸多方面,触发普通读者阅读兴趣的体现。不过,在指明阅读的视角或关注的侧重点后,评点文字仍旧在一定程度上向读者说明,文本意义可据读者自身所需进一步想象获得的可能性,仍给普通读者留有一种读者自身品味文本意义的发挥空间。
四阅读史视域下《红楼梦》评点本研究的启示
评点者作为《红楼梦》阅读群体中的重要一类,亦是《红楼梦》批评家中的重要一员。评点文字的写作,势必依托评点者阅读时主观感受到的审美体验或精神诉求。为有效推销自身的批评意见,评点者又试图从阅读方法、批评规则及价值导向、思想理论等诸多视角,来建构文本阅读的审美价值与意义导向。一方面,此类建构意图有效扩展了文本意义系统,另一方面,评点者又重新建构了另一套语义系统,导致两种语义系统共存于评点本之中。这时候,普通读者不仅可以阅读原有文本,亦可以经由评点文字的提醒而选择阅读体验的获取重心。其他读者据以评点本的阅读选择,促使《红楼梦》的文本魅力,有了可以进一步发挥的接受渠道。从这个角度讲,评点文字不仅详细保留作为读者的评点者细读文本的体验过程,而且促使其他读者产生品评文本隐含内容的兴趣。评点者对文本语义系统的建构乃至对文本具体细节的品评,表明评点者对《红楼梦》的存在意义或阅读期待给出了更多的供给[8],是作为读者的他们深挖文本“空白”的具体表现,也是他们向其他读者提供阅读经验的样本尝试。
阅读史视域下《红楼梦》评点本的研究,不应局限于对评点形式、技法及其在古代小说评点史上的意义等评点理论的挖掘,而应将评点者视作文本的一类重要阅读群体,探讨评点者如何推进自身的文本阅读、如何从文本获取“自适”“自乐”的愉悦体验,进而如何在原有文意系统之上,重新建构作品的语义系统?评点本所扩展的文本语义系统,如何促使评点者在充分发挥自身丰富的知识结构与人生经历的基础上,有效扩展原文本的经典品质?作为符号体系等待被解读的原文本,如何在评点本所创造意义的文意环境中获得新生?评点者为推销自身的阅读经验应采取哪些惯用叙事策略,以促使评点本的语义系统为其他读者所接受?评点本的叙事套路、习惯限制如何促使评点者与其他读者展开深度的阅读交流?在评点者个体化阅读经验之后,是否存在共通的阅读品质?不同评点者异样的个体经历、评点策略如何在共通阅读过程中形成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及文本认知?评点行为如何促使《红楼梦》走进评点者的日常生活之中?甚至,评点者的阅读过程对扩大《红楼梦》的接受范围及其接受程度具有哪些重要价值?后出的评点本对先前评点意见的阅读细节研究,亦未超出评点本阅读史研究的范围。当然,无论是评点者在《红楼梦》原文基础上建构的、期望有效限定其他读者阅读体验的文本语义系统,还是其他读者对评点本的认同度及对原文本的阅读,皆属于接受研究的范畴。它容易因不同接受群体审美趣味与期待视野的差异,而呈现出不一样的阅读呼应,须置入相应的社会环境中,进一步探讨评点本被阅读与接受的审美交互机制。[9]凡此种种,不仅有助于扩展《红楼梦》文本的审美价值与流传范围,且有助于丰富评点本的历史意义。应该说,诸多评点本的出现与流传,使得《红楼梦》被阅读、感知的可能性增加。評点者重构文本语义系统的阅读举动,使得《红楼梦》在不断加深的阐释格局中获得了被重新创作的机会,以至于在评点者与作品原作两种不同话语的对话及碰撞中,《红楼梦》得以进入不同时期的话语体系,保持与不同时期的读者之间的交流互动。[10]此类研究方兴未艾,尚待学界进一步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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