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爱萍
当母亲第三次说起那辆火车的时候,我们决定认真对待了。
第一次是半夜。母亲说:“我听见火车叫了,呜呜响。”
第二次是吃早饭时,母亲停住我送到她唇边的饭,说:“吃过饭我就坐火车走了。”
第三次是黎明时分,母亲看着窗外渐渐透进来的曙光,说:“火车轰隆隆进站了,你们咋还没送我去坐火车?”
村子方圆五十里没有火车经过,母亲怎么就听到了火车响?是不是有别的声音像火车?不会的,半夜村子里一点儿响动都没有,白天有鸡鸭叫猫狗跳,哪样听起来也不像是火车。
可能是母亲听力发生了问题。比方耳鸣。子女们在床边小声讨论着,研究母亲耳中的火车声响源自哪里。母亲在一旁插言道:“我耳朵没问题,就是火车响。”
“娘,你听到的是火车吗?”大姐俯在母亲脸上问。
“不是火车还能是啥?”
“那我们咋听不见?”
母亲对我的问题表示不屑,对我们的怀疑略显不满。
“再不送我去坐火车,就赶不上了。我这一辈子也该坐一回火车吧,你们咋就不愿意让我坐呢。”母亲双眼盯着空旷的房顶,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几个孩子继续商量。且不管哪里来的火车,母亲想坐火车是确定无疑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母亲,为什么突然想坐火车?这是她早年的夙愿,还是埋在心里的念想?或许,母亲只是下意识地复述坐火车的经历,可她什么时候坐过火车?
问父亲。父亲说,娘最远就到过县城,坐汽车半个钟头;没去过远地儿,哪用得着坐火车。看我们表情疑惑,父亲又加了一句:“我都没坐过火车,你娘她坐什么火车。”
“那,是不是母亲早年……或者说,母亲出嫁前的想法?”七十年前,还是少女的母亲和几个女伴一起做女红的间隙里,在怀春的情愫里,在大自然的启蒙下,憧憬着她们的未来。一个女伴说,我长大了要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一定比咱们这里更美;另一个女伴说,我心目中的王子,不是骑着白马,而是乘着火车而来……我的猜想被大哥打断:“瞎说,咱娘那时候挨冻受饿,到处打仗,动不动就跑反,连个安稳日子都没有,怎么会想到坐火车。”
要么,是母亲年轻的时候悄悄地喜欢过别的年轻人,而那个年轻人恰恰是来自遥远的地方,给母亲讲过火车、远方,以及高山、大海、草原……年轻时母亲一定很美,可惜那时没有照片。我见过她最年轻的照片已是她四十多岁了,那时的母亲一头黑发,发髻乌云半偏,五官端正,有种大气沉静的美。这样的母亲怎么能不引人注目呢。那时村子里来了一批年轻干部,与父亲一起喝酒聊天,偃仰啸歌,也许会发生浪漫的故事……这念头在我心里漾起别样感受,不及说出口,就被我满怀自责地压了下去:一家九口吃饭穿衣,七个孩子整整齐齐长大成人,这需要一位母亲付出怎样的心血。母亲一门心思扑在家里,哪有工夫和精力让闲情生长;任何罗曼蒂克的想象不仅不符合现实,更是对母亲的大不敬。
那么,究竟会是什么让母亲念念不忘火车的声音?听,轰隆隆进站了;听,火车拉着笛跑远了;听,火车呜呜呜、哐啷哐啷……母亲一次次地将一辆意识中的火车带到她的床头,带进这狭小的房间里。
每次说起火车时,母亲都仰着脸,专注地盯着屋顶,如豆的眼睛里蓦地射出一线光。这老式的房屋房山上耸,袒开它简陋的胸襟,裸露着房梁和檩条,每一根椽子都清晰可数,像母亲的一生,坦然坦荡,毫无粉饰,近乎贫瘠。尖耸的屋脊正中,一根椽子被削平,露出浅色的木质内瓤,上书几个大字:公元某某年农历六月初九建。母亲从嫁到胡家就住在这里,虽说房子经过两次翻新,构造也有了些变化,但母亲卧房里床的方位却不曾改变过,只有她身侧的墙上,由多年前破旧的围席,换成了一块蓝底有着细碎花朵的洋布。最远只到过县城的母亲,想象力囿于这一家一室的母親,怎么会在卧病三年的床榻上想到要去坐火车呢?
据说,老人眼前的事常糊涂健忘,唯早年的事记得清楚。可能母亲早年有什么愿望一直压在心底,直到现在,她的意识再也不受控制,潜在的一切就浮了上来。
百思不得其解。父亲是与母亲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人,连他都不清楚的事,还能去问谁呢?母亲的娘家,比她年长的以及与她年龄相仿的亲戚都已作古,没有人知道母亲的少年时代是不是有过与火车相关的人与事。
但不管怎样,母亲的愿望应当得到满足。这是母亲的几个孩子商定的结果。
这天早晨,母亲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又一次说起火车。我说:“娘,你坐火车想去哪里,我让大哥给你买票?”
母亲笑了,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去哪?还用说吗,坐上火车,去的都是一个地方。”
“哪个地方?”我心下忽然惊悸,母亲是在怎样的状态下说这些话,我不得而知。多年卧病在床,母亲小脑萎缩,半年前的那次脑溢血又让她四肢失能,得亏抢救及时,说话口齿还算清楚,只是思维大不如前。
母亲忽然笑出了声:“还能是哪。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可就是太远,得坐火车去。”
“那,到哪里去坐?”
母亲似乎没有理睬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陷入一种遥远又渺茫的状态。她嘴唇嚅动着,源源不断地吐出一串串词句,像藏在水里的鱼儿吐出一个个泡泡,那些泡泡在我眼前出现,漂浮,又消失,看似有关,却互不相连,我尝试在它们完全消失之前尽力捕捉,解读出这些泡泡之间的联系,根据我对母亲的了解,拼凑出一个特别的火车行程。
那火车长年疾驶,日夜不息。没人说得清那火车从哪里驶出,又最终驶向哪里。它只在一个特殊的边界出现,从看不清的过去,驶向看不到的未来。这一路要经过怎样的风景怎样的关口,没有人说得清,人们只知道,火车要去的地方很远,却是人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任何一个人,在听到火车召唤时,都迫切地想去乘坐,火车会随时停驻,让需要上车的乘客上车。没人知道自己会在车上待多久,事先也不知道会在哪个站点下车。每一位乘坐火车的人,都会在他们应该下车的地方,接收到某种特殊的信息,然后不假思索地下车。火车将人们送到站点后,继续向前跑。只是听说,去的地方太好了,可究竟怎么个好法,又没人说得清,因为到达的人没有谁想回来,那么好的地方谁不想留下呢……
我还想再追问,一旁的大哥说:“好的娘,您想去,我这就去买票。可您不能一个人去呀,得有人陪着吧。我问过那边了,人家说年纪大的人,路上得有人陪着,至少得一个人陪着,只要不多于三个人就行。娘,您想让谁陪您去呀?”
瞬间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以后母亲的卧房就是火车车厢了,能够进入的人数与人选必得是经过母亲同意的。我也紧跟着问:“是啊娘,我们都想陪你去,可人家不允许那么多人。你想让谁陪着去?”
母亲闭着眼睛沉思,嘴角一抹笑似隐似现。“那么好的地方,我想跟着俺爹俺娘一起去。”母亲这样的话并不少闻,她的思维常常停留在七十年前,她与她的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光。屋里的气氛是轻松的,我们的声音里都带了笑,说:“娘,你去那么远,俺姥爷姥娘可不跟你一块去,他们年纪大了,不方便出远门;再说,他们待的地方可好啦,也不想离开那里。家里你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还有俺爹,你就从这几个人里面选吧。”
母亲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说:“你看我这糊涂了,怎么说起你姥爷姥娘来了,他们都死了多少年了。那就,你爹陪着我吧,你们谁都不要去。”
显然,母亲的回答不符合我们的预期。父亲年纪大了,哪能日夜服侍在母亲床边;何况母亲“乘坐火车”的计划,需要几个孩子一起实施。几番“启发”“诱导”后,母亲同意大儿子、大女儿和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陪她一起去。
还有一个问题:“娘,咱们要坐火车出远门了,你想带上什么东西路上用?”
母亲瞑目想了一下,说:“不用带啥,要带,就带上我那一套新衣裳吧,在箱子里有。”
“新衣裳,什么新衣裳?”我有些疑惑。母亲表情淡漠,对这个问题懒得回答。大姐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不必再问。
母亲的旅程,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睁开眼睛,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将她包围。仰面,看到蓝天悠悠,白云朵朵,看得多时了,似乎那云朵在随风飘动;转脸,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田,田垄整齐,一株株玉米高可人许,叶片宽大,有的已结了穗子,露出黄的红的玉米须。田头一道防护林,整齐高大,犹如一条飘逸连贯的线。再往高处远处看,是弯眉一样的远山。母亲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哪儿?这玉蜀黍都长这么高了。”
“娘,这是在火车上。现在的火车可好啦,很稳当,也不哐啷哐啷响——哦,进站出站的时候响几声。娘,你看,这外面的风景多美,人家这边都是夏天了。”我和大姐唯恐母亲表示出质疑。
母亲满意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睛一会儿盯着房顶,一会儿扭头看看身侧。看了一会儿,累了,闭上眼睛,喜悦浮现在脸上。“坐上火车,这外面多亮堂,比在咱家闷着强。”母亲说。
我和大姐连连应着:“是呀是呀,娘,你想去哪儿,俺几个孩子就陪你去哪儿。”
母亲没有表态。过了一会儿,她问:“再坐一会儿,就该到山里面了吧?我看那树顶上,像是山呢。”
“是呀,是山,这跟咱们那不一样。山很高,看着近,走起来可远着嘞。”
“嗯,走起来远,这我知道。”母亲的嘴唇开始了有节奏地翕动,一串串带着母亲气息的字符,再一次像小鱼吐的泡泡一样冒了出来。我将耳朵凑过去,几个关键词唤起我的记忆,那是母亲常讲的“过去的故事”,是母亲永不忘怀的经历——
匪来了,兵来了,跑反啊。寨墙上放哨的一声喊,土匪来了,快跑啊。家家户户往外跑,推着口粮,拖着孩子,都往外跑,还牵着牛,赶着羊——牲口是半个家啊,谁也不舍得丢下。大闺女小媳妇,抓一把灰抹脸上,头发打散了盖住脸,裹小脚的最可怜了,跑不动。我那时整十岁,跟着你姥娘姥爷跑,跑到玉米地里躲著,跑到树林子里躲着。趴在地上,听着马队哗哗过,打头的挥着刺刀,刀上的光都耀眼……趴地上,大气不敢出……村子大北地有座土山,山上有树林子,就跑到那里面躲着。那山看着近,走起来可远。我跑啊跑……母亲说着,嘴唇还在张合,声音却听不到了,只听到沉重的鼻息。
我附在母亲耳边,说:“娘,你好好睡会儿吧,等明天早晨,你一睁开眼,咱这火车就在山里了。”
这一天,母亲特别安静。身上疼的时候,她也没有大喊大叫,有时候不舒服了,就睁着眼盯着房顶上的蓝天白云看。白云悠悠,像白绵羊。她说,像你姥娘家当年养的白绵羊。那时候全村里人家都是青山羊,只有你姥爷家养白绵羊,白绵羊……母亲几句话没说完,就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她又盯着房顶的白云看,说,看,多像棉花,那一年棉花丰收,我和你爹一起去公社收购站缴棉花,先排队验棉花等级,验好等级再排队缴。天不明就排队,等到过了晌午,带的干粮吃完了,又等到天快黑,饿得没力气,你爹狠狠心,花钱买了三个白面馒头让我吃,全白面的,真好吃,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馒头……母亲嘴唇嚅动着,像咀嚼品味着馒头的香味,直至再一次睡过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她想吃红薯叶,玉米面蒸红薯叶;她说她看见那玉米田旁边是红薯地。可现在是冬天,上哪儿去弄红薯叶去?
“娘,咱这是在火车上,火车上有啥饭咱就吃啥饭,不能挑,等咱哪一天下了火车,到了家里,你想吃啥我给你弄啥。”大姐哄着母亲,伸手掖掖母亲的被窝。
“好。”母亲答应了。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母亲也从朦胧中睁开眼睛。她现在白天晚上时常处于半清醒状态,只在子夜到凌晨的一段时间内睡得还算踏实。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在那两个多小时里,她的火车一路行驶,驶过平原,驶入山区,驶离她熟悉的场景,驶进她不曾看到过的天地。只有一次,母亲夜半醒来,睁开眼睛,只看到光秃秃的房顶和竖着深色纸板的墙壁,她恍惚地问:“这是到哪儿了?怎么啥也看不见?”
陪在一边的大哥说:“娘,这是进到山区了,进隧道了,隧道,知道不?就是穿透大山,在大山肚子里开出一条路,咱这是在大山肚子里了。您再闭上眼睡会儿,再醒来,咱就在山里了。您昨天不说了吗,树林远处,就是大山啊。”
母亲听话地答应着:“好,我睡会儿,再睁开眼就到山里了。”
果然,她在吃早饭的时候醒来,看到了一片苍郁青山,半山腰云雾缭绕,青松欹斜,倚在崖边。山林中,苍翠、浅黄、赭红,层层渲染。这氤氲的气象令母亲一时恍惚。“我这是在哪儿?”“在火车上啊。”我俯身在母亲脸上,看她一双眼睛不安地四处寻找。“火车进山里了,娘,你看这青山连成一片,再往远看还是山,真是山外有山。山脚下还有水呢,溪水哗啦啦流,我们坐在车厢里面,听不到。”我描述着眼前的景象,帮母亲翻一下身,让她看到身侧的风景,“你看,这树多高,都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白云像山的腰带,缠在半山腰。”我词穷嘴拙,竟说不出更多。
母亲看起来很满意,她说我没去过山里,可听你姥爷说过山里的事呢。
母亲的眼神悠远起来,她说,那一年,你姥爷到山里卖布,扛着一大卷白布,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有一次走进山里,夜间,一阵白毛大风吹过,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我接着说,姥爷一抹脸上,咦,感觉不对劲。想起附近正有一个拜把兄弟,就深夜探访,砰砰敲门。把兄弟打开门,吓得惊叫,姥爷说,别怕兄弟,是我。原来姥爷脸上身上长满了白色绒毛,乍一看像只大白熊。姥爷对那人说,兄弟,快抱一堆柴禾来烤。烤过火,身上的绒毛才慢慢化掉,姥爷恢复了原样。
“山里的怪事可真多。”母亲说着,又睁眼看了看头顶上苍郁的青山,说:“听景看景不一样,这样看着,这大山也是眉清目秀的,怎么会有那怪事。”我说:“娘,有啥奇怪的,那就是在山里遇到了鹅毛大雪,身上淋了雪,火一烤不就化了。”我话未说完,一旁的大姐给我连连使眼色。我知道以前母亲给我们讲这段故事时,最不喜别人说就是下的雪,她宁愿让这事蒙着一层面纱,保留一些神秘,隐隐有种山神崇拜在里面。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忤逆”母亲,话是脱口而出的,后悔不及。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皱眉生气,反而咧开嘴,做了一个笑的表情,轻声说:“可不是,那就是下了雪。”
在与母亲的一唱一和中,我和母亲共同回顾了外祖父传奇的大半生。这天母亲精神状态很好,她早饭喝了一小碗小米粥,不到中午就说饿了。既然在山里,那咱也尝尝这里的山珍,大姐这样劝说着母亲喝下了半碗参汤。
这天上午,我的表姐来看母亲。表姐年逾半百,头发半白,长得很像年轻时的母亲。表姐叫了几声姑姑,母亲微微睁开眼睛,盯着表姐看了看,嘴唇翕动,叫了一声“娘”,撇着嘴要哭。屋里的人笑了起来,纷纷说,咋又喊起娘来,这是你娘家大侄女儿。母亲也恍然明白,自己笑笑,有点羞愧地说:“看看我这又糊涂了。”接着问表姐:“咱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今年结得多不多?”表姐说:“结得不少,有两根大枝子伸到东屋房顶上去了,俺爹嫌它压着房顶,就把那俩枝子锯掉了,要不锯掉,结得还多。哦石榴也快熟了,下次我来给姑姑带几个。”母亲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问:“你咋来的?”表姐说:“我开小三轮车来的。”母亲问:“火车上让开三轮车?”这个问题不像上一个是表姐每回来这里的必答题,表姐一时不明就里:“火车?”我说:“对啊,俺跟着俺娘在这火车上好几天了,火车刚进站停下,表姐就过来了,真是太巧了。”表姐说:“是啊是啊,我也知道姑姑在火车上,也是趁这个时候来火车上看您,过一会儿火车一开,我还得下车回家去。”母亲说:“也好,我就不留你了,你回家给你爹说,我很好,不用挂念,等天暖和了,我也回趟娘家,去看看你爹。”表姐答应着,转过身,泪掉了下来。舅舅半年前已去世,当时母亲也是病重,孩子们没有告诉她。后来母亲问起来,我们给她说了好几遍,她就是记不住。
夜晚再一次降临。母亲的房间里已没有昼夜之分,灯光随时亮起,大哥大姐和我时刻服侍在侧。母亲说:“这天是啥时候了?我想到外面看看。”大姐说:“娘,天黑了,外面啥也看不见,咱这在火车上呢,火车跑着哪能出去呢,你看我也不能出去啊。”母亲“哦”了一声,表示理解。眼前苍郁的青山在灯光下显得模糊怪异,母亲盯着看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朦胧地睡去。
母亲的火车一刻不停地向前方行驶,在这列火车上,昼夜和四季无声变换、交替。
这次母亲睁开眼睛,就被一片白雪包围。头顶,天空灰蒙,高远空旷;身侧,树木萧瑟,枯黑枝干指向天空。远方,一个被白雪覆盖的小村庄,出现在地平线上,柴门,土墙,整个村庄像老人被压驼的背。一片苍茫中,一串脚印迤逦着伸向远方。母亲愣愣地看了片刻,突然嘴角一撇,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最后竟至号啕。父亲闻声赶紧走进来,笑道:“你娘一定是又想起那一年冬天了。”
那一年冬天。父亲在县城开会,大哥和大姐随大队出工挖河,母亲独自带着五个孩子在家,大的带着小的,小的拖着更小的。更糟的是,三儿子和四女儿同时病倒,一个说着胡话,一个烧得直翻白眼。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床上躺着一个,另三个孩子吓得直哭。家里情形甚是凄惨!外面大雪封门,身边没有一个能帮她的人。母亲哭着喊着求着,踩着近膝深的雪,叫来了几个邻居,帮着把两个孩子送到卫生院。此后多少年,一想起那个冬天,母亲总是心悸后怕。那个年代,多少孩子死于意外,多少孩子因病夭折,能将这么多孩子整整齐齐养大成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几经哄劝,母亲终于止住哭声,平静下来,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父亲,问:“你不是俺孩子他爹吗,怎么在这儿?”父亲说:“是我啊。”母亲怔了半晌,突然笑了,鼻涕泡冒了出来,大姐赶紧用纸为母亲拭去。母亲径自开始了讲述——
那一回,我碰到一个年轻人,从外地回来,看着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我听他说话,声音也耳熟。他也看着我,傻了一样,不错眼珠。我就先问了,我问,你是不是刘家村的?他说是。停了一会儿,我看他还不走,我就又问,你是不是叫胡兰君?他说是。我就说了,我说,你这名跟俺孩子他爹一个名。我十五岁那年,许配给刘家村的胡兰君,人家都说他有学问,说我长得好看,说这叫郎才女貌,才子配佳人。母亲说着,径自嘿嘿地笑起来,父亲不好意思了,嗐,这么大年纪了,你这是说啥嘞。说着看了看围在床边的孩子们,自己也不由笑了。母亲微瞑着眼睛,继续她的故事。他不说话,光看着我笑,我往家走,他就在后面跟着我走,还是不说话。我进了门,他也要进,我不让他进,他这才說,莲,我就是胡兰君,是你许配的那个人,是你孩子的爹啊。我一听,也傻了,我说,孩儿他爹,三年了,三年了,孩子都快三岁了,你可回来了!
母亲喊出这句话,放声大哭。大姐别过脸去,泪一滴滴掉下来;我捂住嘴,呜咽着压住哭声。父亲脸上笑着,嘴里嗔怪母亲“这又说起哪一年的老事了”,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脸,像要抹平那一道道沟壑。父亲说:“莲,不哭不哭,我不是在这儿吗。”母亲扫视了一圈屋里,再次止住哭声,瘪着的嘴突然咧了一下,说:“你说我是不是傻,我连自己的男人都不认了,就跟那王宝钏一样,就是不让薛平贵进寒窑。”
这一大段话,清晰,连贯,耗费了母亲不少力气。在父亲的安抚下,母亲再次微微合拢上眼睛。大姐轻轻地附在母亲耳边说:“娘,你好好睡一会儿吧,明天咱这火车,就不在这么冷的地儿了,咱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去。”
这是一年中最短也是最冷的一天,大雪无声降落,屋外一片洁白。中午,母亲吃了三个饺子,再也不想吃东西。我们知道,母亲,她可能看不到春天了。
太阳又一次升起的时候,母亲的眼前是一片明媚景象。河水流淌,春风骀荡,一棵歪脖子老柳树斜悬在河岸旁,绿枝照影,柳丝拂堤,一双燕子在杨柳岸穿飞。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绿野、田畴,沐浴在朝阳中,一派祥和安宁。母亲看着,说:“这两只燕子,真好看。”我忙附和:“是好看,娘你还记得不?那一年你绣的门帘上,就有这么一对。”母亲又问:“咱这火车是到哪里了?我怎么看这地儿这么眼熟?”我和大哥大姐正不知如何回答,母亲说:“这是你姥娘庄上吧?”
“是,这是姥娘的村庄。”我们恍然大悟,赶紧附和母亲。眼前的景象确实像我们记忆里外祖母的村庄。母亲的几个孩子,都在外祖母家里度过了愉快的童年,那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光!缺衣少食的年代,外祖母家是母亲的大后方,是孩子们的大本营,外祖母帮助母亲养大了好几个孩子,使孩子们免受饥饿寒冷。母亲是外祖父母唯一的女儿,以前常听母亲讲,那时外祖家生活还算优裕,母亲自幼不曾受过委屈。外祖母家是母亲心灵的襁褓,她在那里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里的风物景致,于母亲怎能不刻骨铭心。母亲未及我们回应,已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出嫁,也是春天。天暖和。真好啊。嫁妆,摆半条街,喜庆班子,吹吹打打,可带劲。轿子,从家里出来,绕村子,转一圈,寨墙上站满了人,都出来看。我从轿子里,隔着红盖头,看见一双燕子,在柳树里飞,燕子是红色的,柳条也是红色的。风掀开轿帘,风都是香的,香得人发晕……
母亲讲述着,思路清晰,口齿清楚,眼睛微微闭着,像是沉醉在往事里,只是声气虚弱得很,需要将耳朵贴在母亲嘴边,才能听出每一个字。这些字串连成的故事,却是我们每一个孩子都熟知的。
中午饭的时候,母亲的胃口出奇地好,主动说想吃鸡蛋糕,这是她小时候生病时,外祖母常给她做的一种美食。待大姐做好端过来,母亲却又已沉沉睡去。醒来后,只略吃了几口。
午饭后,母亲叫我们把陪她上火车前带的衣裳,也就是她的寿衣寿鞋拿出来,她要再看一看,再试一试。母亲在她七十三岁那年,为自己亲手准备好了所有寿衣寿鞋。“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她经常这样说。在大姐的协助下,母亲亲手做好了寿衣,在箱子里已存放十多年。宝蓝素绉丝绸面的大棉裤,正红织锦提花缎面的大棉袄,絮的都是最新一季的棉花绒子。还有单衣、夹衣各一套。当时母亲一边做寿衣一边感叹,说现在生活好了,舍得给自己做上好的寿衣;说姥爷去世的时候,家里穷,连件上好的寿衣都做不起,你姥爷一辈子那么要好,临走都没穿上件好衣裳。最妙的,是母亲做的那双寿鞋,上面绣的花样,是我从没见过的:鞋帮上,一对童男童女,打着莲花灯,行走在窄窄的桥上;桥上铺满星星般的钻石,桥下是绿叶红莲白藕;水边,一只青蛙抬头伸腿,似向上跃起。桥的尽头,是一架梯子,向上延伸,伸向无限……母亲年轻时就很会绣花,年纪大虽说眼睛不大好使,绣得不够细致,可花样剪裁、丝线配色,仍是一绝。母亲做这些活计时,是轻松愉悦的,有时还会给邻居大姑娘小媳妇讲这鞋面上的故事。那是她晚年的一件大事,她做得庄严郑重。
大姐从箱子里拿出母亲的老衣,逐个拎在母亲眼前给她看。母亲的眼睛里映出了锦绣绸缎的光泽,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用眼睛将衣服一遍遍抚摸。一件件看过后,母亲示意我们将这些衣服放在她身边,再帮她翻转过来身体,她守着,看着这一片艳丽色彩。突然,母亲那只唯一能动弹的手蜷动起来,竹节似的手指指向那双寿鞋。大姐双手将一只寿鞋放在母亲手上,母亲的手摊放在床边,那只寿鞋就在母亲的手上,轻轻抖动起来。
“俺娘绣的鞋真好看。”大姐和我夸赞着。母亲再次满意地笑。大姐说:“娘,咱看过了,这些我给你还放起来吧?”母亲晃晃手:“不,不用,就放我身边就行。”话未说完,母亲搂着那一堆衣服鞋子闭目养神。她说:“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这鞋上绣的,有桥,有河,童男童女打着灯笼来接我……”母亲嘴里念叨着,“我一睁眼啥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母亲睁开眼睛,像在聆听什么。“你听,火车轰隆隆,哐啷啷,这是要进站了吧?”她问。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太阳很好,房檐下滴滴答答,雪水一直在化。母亲的火车,昼夜不停,一直向前。有好几次,她都说,我这就到了,你们也该回去了,你们都好好回去吧。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一步不离。
接下来几乎整一天,母亲没有再说话,只偶尔啜一下送到唇边的水,或者用力睁大眼睛,逐个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个人的眼睛都追随着母亲的目光,希望得到她一点指示或暗示,可母亲只是看着,表情安详。这天,母亲的精神状态好像不错,大多时候是睁着眼睛,到处看啊看的。直到天色黑透,母亲才阖上眼睛休息。夜里,几个孩子一阵忙活之后,母亲的卧榻边,一个崭新的天地呈现出来:黑色的夜幕上,颗颗星星亮如钻石;日月同辉,照得天地间一片金碧辉煌。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面上,绿叶如波,荷花盛放。一座小桥通向远方,白玉雕成的栏杆上,朵朵莲花灯照亮前路。半空,云雾缭绕间,海市蜃楼一般悬浮着几座宫殿,在蓝色的天幕上放出金光。那,应该就是母亲心中的天庭,她生命的火车将要到达的地方。
又一个黎明来临,母亲没再睁开眼睛,没再能看一眼这片专门为她布置好的奇异空间。
这一天格外漫长。母亲浮在胸口窝的一口气,缥缥缈缈,似隐又现。
子夜时分,母亲的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弧度,臉上的皱纹忽然松弛,像莲花盛开。
那一刻,我们都听到了火车驶向远方的声音。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