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剪
她又见到了,两扇黄木掩盖的柜子角落,细黠的一双两点白光,长须抖抖,便又躲回阴暗地带。家中闹鼠不是一两天的事,女人下意识去看墙上的钟,转头又忘记了时间,十点一刻,还是二十五了。她沿着床板踱步一周后坐下来,睡衣肩带掉一半,空落落的,冷气房里平白冒了一身汗,凉透了,扎得肌肤疼,像张开了的无数细口咬人。
女人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惧鼠的年纪。曾经她居住的地方鼠患成灾,下一场大雨,天上的水掉在屋顶,房檐的鼠簌簌掉到铺灰的地。命大的着地就跑,四只腿脚成了幻影;杂种的烂成一摊肉泥,七窍八孔冒出粉红液体。即便清理,水泥坯浇筑地面仍然遗留团团深渍。她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大概四五岁,半大手掌的幼崽坠落在她眼前,生身只来得及浅浅裹一层毛发,两条下肢绵软无力,头颅变形仍在不断外渗的半透明液体中抽搐,尖叫声都古怪。女孩看它从半死不活彻底变成一摊了无生气的东西,一言不发,僵直身骨等待母亲推门而入。乡人处理这样的事故已经习惯,母亲取了一把扫帚和塑料提桶,清理这种东西像走进她的房门一般容易。她看到红色塑料桶里堆叠死物,灰黄土褐的皮毛,粉白的肉,跟随母亲走路的姿势抖动,门齿朝天,口涎吐出汁血,隐隐发散新死气味。母亲离开后女孩面对那块怪异的痕迹,独自坐下来揉搓手脚,四肢冰凉。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鼠是在血中淹死的。
掉出一件裙,两扇黄木的夹缝细窄,卡住了不再动。女人光脚拾起,裙便从柜里滑落,鱼一般缠到她手上,剩下尾。青蓝色的丝质长裙,说是高档货,百货小姐磨好久她才咬牙买下来,全因为他说好看。可也没上身几次,还是她太瘦,穿什么都露一把骨头,扎得人刺眼,难受。他不再讲话,眼镜片反射冷冷的光。可惜料子是好的,女人抬手抚过冰凉裙面,一只窟窿挂在腰眼的蝴蝶刺绣,啃断半条翅膀,光秃秃的丝线吊着残面。便宜那只大老鼠。捏一把攥进手心,女人松了手又合拢,裙从手中滑出去。落在地上轻飘飘的,像尾来不及渡河的鱼,窟窿暴露的地板颜色和飞不起的蝴蝶。女人从身上的裙袍钻出去,抬脚,跨过衣服,她的脚很白,除了青色血管和朱红指甲油,剩下全是白,褪色的皮和肉裹着骨头。
电话响起的时候她方才冲完澡,立在镜前梳开湿发,水珠淌下去,从小腹滚到干柴腿股,再往下淌到脚踝就消失。铃声来得急促也不讲理,密密麻麻接连不断地响,机械标配的音段重复又重复,渐进又渐进提高音量。离得很近。镜里清晰映出她的身体,一具躯壳,一副框架,一段正在枯槁的凝固岁月。女人交叠手臂环抱在空荡的胸前,靠近肋骨,小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器官一处压着另一处,紧紧又薄薄地硌痛。镜里的人毛发稀疏、五官浅淡,好像只剩下一层皮囊,一张轮廓,缩进一条皱巴的、往昔的裙。铃声断掉,她踩着汲水的拖鞋掀开厨房储物柜,几坛玻璃罐的咸菜与五谷杂豆。有些日子里女人迷恋煲汤,盯着紫砂电锅轉眼便是一整天,时间让食材消弭形状,鸡鸭鱼肉萝卜白菜,合成一锅你中有我的滋味。汤水温温地流进肚里,女人一口气饮掉大半,丈夫笑她自卖自夸。她自己知道贪恋的只是那一阵胃囊鼓胀,似多坠一团肉球。后来,后来到底还是厌烦,煲的汤水一日比一日腥腻,终于有一天她自己都呕了酸水,再也食不得。没胃口的习性一直留到现在,女人稳定地瘦削下去。她自嘲,人不如鼠。终于在冰箱寻得一盏冷粥,压在一包黑色塑料袋上头,女人伸手一摸,触到淡红色的水,软趴趴从袋里渗出来。旋即她记起袋中物件,食材的一种,该在冻柜才对,怎么跑到另一头。她没有动,只是取出冰冷的白瓷碗,起灶加热,随手撒一把多余的红枸杞。白粥没什么滋味,淡淡的只有米粒泡烂在口腔,咀嚼过的枸杞嵌进后牙齿槽,每每入喉都是一阵带点泥土的草本气。女人细细吞粥,空闲一只手顺着未接来电拨回去。老妇人哑哑的嗓子讲话:怎么不接电话?
女人故意将吞咽的声音放大:吃饭呢。
妇人说:我寄了东西,你记得收。顿了顿,又说多吃点好,我寄的都是新鲜东西,煲汤最好,你喜欢煲汤是不是?记得吃。
女人舀起半勺粥水,抿一口,又放回去,她说我一直在家。
她并非向来如此。同丈夫相识也有十几年,一路从学生年代携手过日子,也算是旁人眼里的鸳鸯和并头莲。那时候自己常穿一条白色衣裙,胸口一朵开瓣的莲花,生在青春的肉体上还算丰美。闲暇的时日她常坐在校园的长椅上,一面嚼食三明治,一面翻动腿上的书页,面包屑嵌进书缝里,她举高书本,捏着书脊抖动,然后就看见他,刻意走到路间停下来擦拭眼镜灰尘的男人。很拙劣的偶遇,女人最后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自己的丈夫。他说喜欢看女人在白日安静地站着或坐着,阳光透过她的身体呈现淡红的光晕,剔透像浑厚精致的玉。婚后不知怎么,她日日消瘦,他却缓慢而真切地鼓胀起来,压在她身上像座高大威严的山。她大概想到家养的宠物,人喂养它,在表示亲热的时候抚摸它,接着就这样生活下去。
宠物,两个小写的字。曾经路过街市见到摆摊的小贩,彩色铁笼圈养幼年天竺鼠,女人不禁停下脚步,这小东西捧上一点谷粒便可以咀嚼很久。丈夫见状要替她买下,反倒是女人自己匆匆摆手又走掉,返家又吵架,从天竺鼠讲到发霉遗忘的食材,男人说你真是不会体谅,没有一点母性。她难以反驳。女人记得自己生在一个与鼠命运相连的乡,年纪再小一点,当年的小女孩曾私藏一只幼鼠。她无法像同龄男孩圈养一头羊或者驱动一条狗,炫耀自己的宠物出现在光明地带。乡里,鼠是灾祸。每每闹患之后,她亲眼见到数以万计的鼠尸曝晒在烈日下,成年大鼠齿黄皮焦,新生幼胎粉白透明,无一例外四肢僵硬直到干瘪脱水,最终投进火炉统统化灰。她不知道自己原生的乡是否受到命运的诅咒,为何鼠患连年成灾,乡人对死亡早已麻木,鼠么,该死。天际阴沉地掉了雨珠,她站在院里,抬手抹掉面孔上一道水痕,母亲取了扫帚和红色塑料桶。母亲说你回房间吧,她点点头,拢住衣袋里失措挣扎的一只鼠崽。不识好歹,初生的新牙刺进指头,痛得很细小。
她亲历过有关它家族的灭亡,因此觉得独独以它的死最为奇特。一路躲藏,她也豢养鼠崽半月有余,家乡的鼠种似乎比他处生长更缓慢一些,以致鼠崽尚在幼年形态。当时至夜深人静,她才敢打开贮藏鼠崽的饭盒,舀一勺白日剩饭兑温水喂食,鼠崽温顺驯良,让她深觉安心,竟也有种抚育的仁慈。月色入屋化成影,鼠崽静静啃啮米汤,牙齿磕碰饭勺铮铮当当,她思量等到鼠崽半大,就能带它越过乡境,离开神鬼厌弃的此地。一如鼠崽梦幻般出现在她的书包,依然丧命在她一手打造的隐秘住地。那日她月事经痛,伏在床头便淹没意识,母亲体谅她的脆弱和疲态,心酸女儿只有冷饭便替她热了饭盒。她想当时的鼠崽该有多痛,记起了它们种属的不幸和灾难。怀抱那一只温热的饭盒,她独往乡的边境,在一条不知去处的汩汩河流放走,尔后俯身作呕,污秽同酸水洇湿裙角。
自从出走她的乡,往事便一日比一日淡漠。考学、恋爱、工作、失业、婚姻与家庭,母亲只露面一次。在她的婚礼现场,母亲半佝身子,拘谨地站在台上,迟钝又缓慢地连说两次“好”。母亲老了,她仿佛透过厚重的衣衫看到母亲的身体,灯光从身后晃过,褶皱的皮与肉像是阴影,透不过,照不明,充满填塞感的质地。她几乎被拥挤到窒息。此后婆婆代替母亲的位置,婆婆是个好的老妇人,亲近她,照顾她,见到好的吃食就愿意寄来给她。婆婆说她太瘦了——原来从那时候起,肉身就开始坍塌了。
女人倚在门关等待快递时又见到它,鼠正从卧室的门槛迈出来,身子肥重,挪动异常费劲。是只母鼠,几近临盆,比身体都庞大的肚子垂在地上,四肢几乎看不见,只是一团圆润的灰影,东躲西藏。在她的乡,母鼠少见。男人恨极,倘若见上几次,都要活捉,生生剖掉肚皮,挖出带血的细种,当着母鼠的面碾碎,未生全的骨头咔咔断裂,以为是很好的警告。他们给母鼠破裂的腹腔抹上香灰,止血,让这些肝肠寸断的东西负罪、服刑、痛苦地死。乡人大多怕鼠,唯独对母鼠,是恨。
窥探到快递箱中露出的黑色塑料袋一角,她知道这些“药材”是什么了。拿得动吗?快递员问,他年轻,二十上下,头发剃得极短,透出青皮,外露的皮肤有着风吹日晒那种粗糙的黢黑。她不说话,扣着一支签字笔写字,姓氏一笔一画,这个字太复杂,几处古文字掰开又糅起的交合,似乎是隐秘的家族图腾。父亲如此,母亲如是,同族兄弟姐妹共用这一如画的文字,近似某种曾经存在又式微的共同信仰。他说你姓这个,语气惊讶。她聽过太多次相似的语句,离乡后的求学、入职、邻里,太多的人说,你姓这个,语气惊讶。她感到自己是个外乡人,于是渐渐放弃了姓,以名呼唤自己。唯独这些必须字字证明的时刻,她才再次书写与描画故乡的这一文字。
他轻易念出这个字,熟稔得近似乡音。你姓这个,他显出平静又神秘的微笑。女人愣怔,居然被这笑容攫摄。
乡境的河,她曾淹过一次。醒来时怔怔望见母亲惶恐的面容,她咳出一口混杂泥沙与水草的腥水,受挤压的胸肺疼痛异常,呼吸微微颤抖。无人知晓她在有课的早晨为何出逃,又为何出现在河岸边缘,一身脏污意识昏迷。连她自己都忘记缘由,仿佛七魂六魄散失一半在水中,喃喃自语,不是痴傻便呆愣地坐。母亲托了几方关系,才如愿获准,带她走入年岁节日才许拜访的庙宇。推入后门,硕大的姓氏盘根错节,刻在一座落败残屋,她才知晓这是乡间秘地。屋里端坐一秃发老人,形容枯木,深刻的眼皮滚出蜡般球珠,周身弥散酸朽气息。母亲说明来意,老人颔首,显出平静又神秘的笑,口舌念念古老咒语,接着她的记忆再度断裂,顷刻昏倒。再起身是睡在母亲怀中。已然天明,一切如常。
年轻男人说老人是他的祖上。年年闹鼠,越来越多后人出走,她想情有可原。他继续讲,乡岸有河,河水下游,游尽长堤,堤坝耸山,山庙有后祠,是曰家族屋祉。你去过,对不对?她缄口,算是默认。年轻男人憨笑两声,说当年我还小,只知道祖上救了一女学生,她母亲感念戴德,日日焚香。噢噢,同乡人。她说一遍,心中再默念一次,回忆起那座昔日残屋,老人虽生犹死,孤寂又庄严地蜕成乡镇神兽。
他说,我们天生连着鼠的血脉,你的住处也闹鼠,对不对?
她点了头,但没说出是只孕中的母鼠。女人三十岁后,对“孕”一字讳莫如深。丈夫想要个孩子,婆婆想要个孙子,他们不讲,她心下明了。婆婆上娘娘庙求的灵方,要龟母一只,剥壳去甲,红皮白肉,胎卵先煮,等肉质新鲜变色半生不熟就丢掉内物,只饮血汤。腥臊难忍,她拧着细眉咽掉,不食一分肉,却有杀生的质感。每每婆婆电话里问事,她略带羞赧倒也大方地讲,最后却都是每月生理的红来悻悻收场。忘记挂断的话声里婆婆走远了叹气,女人一言不发,更觉内疚。丈夫与她同出身乡里,生身之处都属地图遗忘的死角,子嗣是命脉,她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卑微又坚韧的活法。于是她也随丈夫返乡,深入陌生的小镇境地,彼时元日的高阳下直照得女人晕眩,长久车程之后,她忍住口中酸馊与血腥的气息,抵达他的乡。
这样晕车的时刻,女人不是第一次面对。她曾身着一条白色长裙,徐徐横过一条大巴车停泊的站点,蹲坐在公路旁掏出心肺地呕吐。拎着干瘪的一只编织行李袋,她从大学返回自己的乡,沉沉黄昏日线斜照一条肉身的影,把她拉得远比现实细长。那是九月九,不是假期的日子,她办了一些手续将自己从城市放逐,像沦落的鼠寻一处栖地。母亲带她走进灰白墙壁的卫生院,曾经她出生的地方几十年未变,气息冷冷的。母亲松开她的手,女人跟着护士走进昏暗通道,她还是不由自主放慢也放轻脚步,冷汗咬得她痛得要回头。可是,哪里回头?是夜,清理过的她的身体枕在母亲腹上入睡,灵魂潜进屋子,她看见母亲不知何时起身,坐在楼梯转角的矮阶,哼唱摇篮曲,怀抱一个未及月的胎儿。她脱口而出:妹妹,妹妹呢?母亲说,别怕,你不要怕。窗内月光流转,覆在她们的身,皮、肉、骨俱是浑厚的实体,穿不透,映不出,身体是身体,灵魂是灵魂。
那是新婚后的一个春节,女人随丈夫归乡。村庄滞后却也算赶上现代化的晚班车,杂式的店牌铺成街道,自建的小农房多少户便自立“社区”。丈夫领她越过花园、广场、礼堂,步入稍显朴素的他的农家新居。饭桌上婆婆邀她一碗一碗喝汤,硕大的汤煲不见底物,女人咀嚼已经炖烂消形的肉块,淡黄厚白汤底,喉头品出一丝甜腥的血气。晚上丈夫抚摸她汤水隆胀的小腹,身体又薄薄地冒冷汗。夜半后她难入眠,在鼾声与漆黑中摸索到后院,解出一摊臊臭的黄尿。污渍旁,墙角堆叠灰褐的皮毛状物,有头有尾,她曾见过许多,都是鼠与鼠的尸。
驱了鼠,我们的命才会好过。年轻男人讲。他才二十几岁,凝视她的时候有双神似他祖上的黄蜡眼珠。女人曾在与老人短暂的一眼对视中看到埋怨、厌弃、怜悯又悔恨,看见她们的“命”。此刻她才恍然,那个繁复庞杂的古老姓氏,实则是裂开的“命”字缠绕了诸多形笔。于是她信了他的话,或者是她要欺骗自己,终于她无比诚心地投靠了自己家族的信仰。男人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她认得,犯鼠灾的雨季前夕父亲也是这样做,他们不讲那个字,意思是来了,马上来了。
父亲是杀鼠最狠的那一派男人。乡里的人也要称他一声“蛮先生”。蛮是凶恶的意思,先生,讲他最初的营生是替人抄书。在她眼中,父亲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实怯懦得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性格,他是个外乡来的书生,宽大的手掌能写工整字体,却绝不适合锄地。按理说外省绝难为乡人容纳,父亲的存在本身就是谜。能在异缘之地安家落户、投胎续种,似乎也只有他一人做到。每当父亲停笔,赤裸脚掌从卧室走出,做出无言手势,她会明白雨季将至。在乡,灾年的雨是杀鼠的关键,藏匿在家中的老鼠经不起雷鸣雨声,尤其是屋顶被捶打得像要塌掉的时刻,受惊的鼠从平日藏匿的暗处奔出,人便是踏、砸、烧、淹、堵,便是杀。父亲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向来安静,连“蛮”起来也是安静的,生血溅上偏白面孔,安静得近乎恐怖。每每父亲杀鼠,母亲先是陪她待在屋,抱紧头颅捂住耳,她贴近母亲温热下垂的胸脯听隆隆心跳。像雨,像坠地,像捶打和破肚的声响。母亲絮絮重复乡音的往生的咒,她伸出手掌从背后摸到母亲的脊骨,冰凉得似一面白瓷砖的墙。
她也是后来才听得关于妹妹的故事。倘若妹妹在,她就成了大女,妹妹是小女,两具彼此印证的女体。事实上她只存在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和女人的各自的印象中,妹妹是一只拥有三幅形容的游魂,时而娇俏,时而痴愚,时而淡漠如镜。他们都不知道妹妹真实的模样,毕竟她从未生长,降临与死亡都是一摊殷红模糊的肉胎。当年邻家后生粮房受灾,连连失米,寻出祸首一只硕大母鼠,徒手生挖竟掏出六七只刚成型的鼠胎,皮薄肉粉,奄奄一息。乡间流传秘方记载:“胎肉鲜品五钱,配黑枸杞、桂树籽,煎煮饮汤,可安妇人血肉。”后生母记得父亲曾誊抄老祖悼书的恩情,特生火好炖,赠予孕近临盆的母亲。当晚母亲腹痛难忍,羊水先破,于卫生院诞下早产女,一临世便断掉呼吸。听说妹妹葬于乡境的河,乘水下堤,最终通往家族祠門。也听说自此父亲性情有变,但逢灾年雨季,杀鼠无数。
你见过什么办法的驱鼠?年轻男人问她,女人不语,他便管自己讲下去。现在的屋楼早不比村房,恐怕只有地震海啸,才能叫小东西受惊。他放下东西,朴素的工作服相比手上的那柄无刃刀多不真切。男人在屋里环行,生茧的指节触着墙面游走,可疑之处便停下,拿刀碰一碰,敲一敲。女人记起父亲也曾这样做,取的不是刀,而是一把楔木的凿,他凝视家中的阴暗角落,凿对准了它们。
女人说她累了。年轻男人无暇顾及,称呼她的姓氏说快了,马上来了。女人也听到有那么几次他的敲击,透过墙板传来轻微又惊恐的细叫。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陷进凌乱的发潮的床,仿佛掉进一块白,无滋味也无色彩的白。她不知自己怎么就变成一个寡淡的女人,躺在床上也这般无力,削掉肉便剩下骨,叫亲近她的都痛苦。明明初夜只有她自己痛苦,堕胎只有她自己痛苦,他说现在不要小孩,他说我们要个小孩,吱吱呀呀的,到底谁在尖声厉叫?困倦袭来前一秒她想自己是只鼠就好了,看见丈夫陪同其他女子驾车就可以当场四脚着地跑掉,钻进什么暗道或罅隙,或者干脆被来往的车碾成薄薄的一摊,烈日下脱水曝干,而不是任凭大厦玻璃雪白反光刺得眩晕,眼膜前全是女子迈步时飘摇的裙,素色衣衫胸口一朵饱满的莲花。
梦里仿佛又回到了乡。身着白裙的女人与母亲在祠前等待父亲的尸体,死亡距离病发不超过一日,他的右手拇指还沾染着昨日书写的墨痕。究其缘由,只想是前几日的一只鼠咬破他的手指,那大概是自抵乡以来父亲未杀生的唯一一只鼠,为什么不杀呢,是父亲老了终于动了恻隐的心思,还是昏花之间让它逃了路。偏偏这只鼠身携剧毒,顷刻要了父亲的命。事发突然,这段时日女人本在准备婚礼,父亲倒还没见过那个对她发过山盟海誓的准丈夫,想必他也不会满意看上去老实又怯懦的一类男人。就像他自己,而他更悲,毕竟是将小女的死当作心结,死不痛快。她与母亲替父亲穿衣,可是身体浮肿极快,鼓胀着毒与血交织的体液,血管变得薄且脆,轻轻触到便青紫一片,只好让父亲这副裸且苍白的身子葬进祠庙。按规矩,女人与母亲守了三夜,最后一日里听到乡人窃语,说这外省的蛮横有什么用,还是遭了鼠的报应。讲话的人看到她与母亲起身便住嘴,女人冷冷瞥一眼,那几人都藏在屋角暗处里,面孔看不清,只知道吱吱喳喳的。母亲敲打僵硬的关节,说走吧。返家路上,女人看见妹妹,此时她的身量样貌是个十几岁的小女生,不爱讲话,跟在她们身后慢吞吞地走,手上捧一只栗色花斑的天竺鼠。女人打开手机灯筒,脚前窜过一只受惊的小东西,她忍不住轻笑,说你怕不怕,不要怕。母亲不语,挽紧她的一边手臂,另一侧跟着妹妹,深深浅浅,脚印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女人醒来发现天色已晚。她拧开门锁,客厅不开灯,电视机播放晚间新闻,丈夫静静坐在沙发,荧光幽幽照在他面孔。他说你醒了,起身打开暖黄色室内灯,女人感到一阵眩晕。家里怎么了,闹鼠怎么不讲,咬坏东西没有?丈夫扶她到桌前坐下,自顾自走进厨房,端出一只紫砂电锅,淡淡肉香混杂草药清苦,散出一丝丝甜津津的气味。女人摇头。丈夫继续摆出瓷碗汤勺,添一碗浅黄汤水舀勺吹凉。尝尝看。女人抿唇,仿佛是熟悉的味道又想不起来由。她讲:还可以。丈夫就笑,说下次请人帮忙我也该在场谢谢人家。随即女人想起快递员,青皮头顶和神秘微笑,母鼠去哪?女人接近无意识地往口中送汤,手心涔涔冒汗,叮当一声白勺滑进空碗,她吓一跳。
丈夫又笑,一如婚礼现场他从母亲手中接过自己藏进白纱手套颤抖的手,他说无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到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开。他有一双宽大细腻握笔的手绝不杀生绝不染血,像蛇信或雨攀上她裸身。女人最终禁不起诱惑,指甲掐进掌心尖锐苍白的痛说我愿意。那一刻她真正出走了自己的乡。
有些话母亲不敢与她讲,但她毕竟还是知晓。受到惩罚是她的一家,贪食、怒杀、妒恨、恐惧,你们因此获罪,肺腑虚空而形瘦,诛无后嗣。有一年新春元月,她行在异乡的夜,孩童玩闹鞭炮的纸皮铺了满地,踩上沙沙作响。她孤独又寒冷地穿越整个乡镇,在边境寻到一条河岸干涸的尽头,杂草戚戚,灰石青苔,一只已经锈死的四方饭盒嵌入沙泥,静静立成了碑。
瓷碗再度盛满,女人搅动勺子消散热气,厨房的炉灶仍在嗡嗡作响,略显膻臊的煮食嗅觉渐渐掩盖汤水味道。她说婆婆寄了东西来。丈夫说我看到了,之前寄的你都没吃完呢,不知道她从哪找来这么多老鼠,剥皮也得费些时间吧,也就是她年纪大了日子清闲。女人点头,消了食欲,肉香在胃袋泛出酸馊之气,口腔弥漫糜臭。女人似在回忆,轻轻皱了眉讲话,好像埋怨:裙子叫老鼠咬破了。
再买就好了,我那个做服装批发生意的表妹,她店里的裙子你不是都喜欢吗?这几天我常常碰见她,你喜欢的,我叫她送几件来挑挑。哎,差点忘了——丈夫急急起身,盛满一只全家福汤碗,浮沉粉白肉团,配黑枸杞、桂树籽,腥香荤臭的一只盏。
男人俯身贴在她后背,温热的掌从颈后向胸口向平坦的腹伸去,探进她下身,像蛇信钻进她阒无一物的体内。湿漉漉是他的手又或者她的口,女人舀出一团肉,送入舌苔,嫩火极脆,未生结实的鼠崽骨头一咬即断,只有新新鲜鲜剖出的胎才有这种滋味。一口汁水四溢,生淋淋、血漓漓,她将这凡胎吞食。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