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冻土观测段”

2022-05-30 14:26马晓炎
当代文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体验生活真实

马晓炎

主持人语

青年写作的问题近几年来被反复讨论,批评界为此开过的会议不知凡几,大家似乎普遍对当代文学的某些问题感到忧虑,尤其是对青年写作的同质化有些不满。今天,青年写作者们理应受到更好的文學教育,对本国文学传统和世界文学资源的了解更为充分,因此在文学技巧上相当娴熟,大概已超过了前辈作家在同年龄时的水平。但是娴熟乃至于精巧的文学技巧操练下,文本的可读性却不见得提高了多少,文学对于现实的表现力和穿透力似乎反而有所减弱,与之相应,整体来说文学和现实的关系也变得隔膜了。或许重新强调经验在写作中的重要性已很有必要。1980年代中期以来,大家日益关注文学内部,偏重磨练技巧,相应地不那么关心题材和内容,甚至鄙薄过去那种深入生活、挖掘经验的文学创作方法,一定程度造成了对文学的损害。作家和文学都变得有些孤芳自赏,因而显得孤立和空乏。作为青年写作者,董夏青青或许是一个反例,她显然也深谙现代小说的技术,但是却身体力行,深入边疆,去获取自身生活限度之外的经验,从而充实了她的文学创作,也为军旅文学提供了新的元素。但是这样的写作是否仍有可反省之处?在今天多元化、碎片化的社会现实当中,文学到底应该如何处理那些零散的经验?而董夏青青以她的努力具体创造了什么,又将往何处去?进而,更多的青年作家该往何处去?希望本期的两篇文章及董夏青青的回应,能够多少提供一些答案。

——丛治辰

摘要:董夏青青一直试图以“无限逼近真实”的方式呈现现代化进程中普通军人的生活状态。落实到创作当中,就是续接“体验生活”的传统,深入观察对象,并采用冷静克制的叙述姿态,群像化碎片化地展示叙事对象,由此造就一种冷冽又直击人心的独特风格。然而,这种书写方式既为董夏青青的作品赋予了特殊深度,又构成其内在局限。董夏青青在一种记录“真实”的幻觉中放弃了对同质化的警惕,而这种叙事实践也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只能成为对现实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关键词:董夏青青;体验生活;真实

几乎所有论者在谈起董夏青青时,都必然提及她本科毕业后主动申请到新疆军区驻扎十年的人生迁徙。虽然她从未表示要建构某种文学故乡,但那些颇为出色的作品已足以让人注意其出自西北边疆的军旅经验。她多次前往博尔塔拉、伊犁、和田、喀什、阿克苏等地的边防连队,与基层官兵同吃同住①,身体力行承担起记录当代戍边军人生活的文学责任,其结果便是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2019年,董夏青青调回北京,而后走访海防军营,翌年即陆续发表《狍子》《礼堂》等作品,视角由西北转向各地。而最新力作《冻土观测段》中,她更是直面边境斗争,书写和平年代的军事冲突与军人真实生活状态,为写作这篇小说,董夏青青曾用了两个月时间走访一线,收集材料。这种以“体验生活”的方式不断向现实题材发起挑战的书写,在当下文学的整体语境中无疑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呼吁作家转变立场,改造世界观,创造以人民为主体的文学。为此,毛泽东特别指明:“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②在以《讲话》为指导创建的美学规范中,“体验生活”的书写要求构成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一个贯穿性原则,也得到广大文艺创作者的热烈响应——丁玲在1946至1948年间先后在河北各地参加土改工作,完成《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赵树理长期扎根农村基层,紧扣现实工作中遭遇的问题,结合乡土与时代特征,写出《小二黑结婚》《登记》等;周立波则回到家乡湖南,深入益阳农村,参加合作化运动,写出了极富个人风格与地方审美特色的《山乡巨变》;为创作《创业史》,柳青更是在长安县皇甫村一住就是十多年。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那群在艰苦卓绝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为了写作是如何呕心沥血。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体验生活”口号有其时代特殊性。它不仅仅是一种以搜集素材、服务创作为目的的写作方式,更同时成为一种加入社会主义实践的工作方式,需要作家在深度参与基层工作的前提下进行。因此,大部分作品为了配合政策宣传和工作需要,都会内含一个“应然”逻辑占据叙事的支配地位,这也成为日后“体验生活”式写作不断遭遇困境的原因之一。

进入1980年代,中国文学界出现由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转化趋势,“人道主义”“主体性”等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界关注的主要议题。伴随文学的“向内转”,文学界逐渐从关注“写什么”,转而回到文学自身,关注“怎么写”,强调作家对人物内心活动的探索与对艺术形式技巧的突破,注重个人经验和记忆。在这种整体背景下,“体验生活”式的文学组织方式自然逐渐遭到冷落。以马原、莫言、残雪、余华、格非等“50后”“60后”作家为代表的先锋派,彼时拒绝从更为广阔的现实生活中寻找题材,转而通过对叙事视角、语言风格、心理经验等文学要素的探索,着力发掘个人经验。这在一定程度上解开了有关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的诸多禁忌,并对后来更为年轻的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但需要警惕的是,对于这一代作家来说,他们亲历了社会历史的巨大变革,个人世界与外在世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今天他们的后辈们,却大体上生活经验相似,尽管作家们都凭借自己的独特之处找到各自风格化的切入点,但经验的日益匮乏也造成当下书写内容的日趋同质化。洪治纲在《论新世纪文学的“同质化”倾向》一文中也明确指出21世纪文学的问题在于“同质化”:“作家的个人创作,不断出现内在的自我重复;一些作家对某些现实热点现象,进行自觉或不自觉的群体追捧,形成模式化的经验书写;不少作家对文化消费的嗜好,进行不加甄别的迷恋式取用,导致雷同化的审美表达;诸多作家对特殊生存群体的存在境遇,进行单一化的经验处理,等等。”③这一问题尤其普遍地表现在“80后”“90后”作家群体身上。他们要么书写城市底层青年的失败命运,要么关注都市小人物的情感纠葛,那些青年和小人物的面目却大都何其相似。写作的同质化倾向,说明的恰恰是创作者在挖掘“经验”时的无力。比较之下,近年来非虚构写作却凭借着书写“真实”而逐渐崛起,成为热门文学类型,这一现象从侧面提醒了文学界当下时代对书写“经验”的渴望。

董夏青青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续接了1940年代以来“体验生活”的书写方式。据董夏青青回忆,初至新疆,军旅作家周涛便一再告诫她:“应该到田野里,下到基层部队去”④。在这一敦促下,董夏青青来到新疆后的第一部创作便是非虚构作品《胆小人日记》⑤。这部作品正是对当年《人民文学》创始的“非虚构”栏目的积极响应。其中散落着董夏青青初到新疆的各种经验碎片——维族小男孩凯德尔丁与自己的友谊、各族人民的相互帮助与理解、华凌商贸城的逐步恢复以及父母对自己的种种牵挂和由此勾连出的往事回忆。自此,董夏青青迈出了书写“现实经验”的第一步。在最初几年懵懂的探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董夏青青的笔力集中于对新疆普通居民与戍边军人的描写。

在董夏青青看来,既然选择了处理当下社会戍边军人这一题材,那便意味着自己需要承担起这份书写的重任:“因为一时一地,只有我在现场,如果我不说、我不写,就意味着那些军人们所经历的生活仍然只留存在他们的个人记忆中。与此同时,在盏盏灯火中,亦有很多人在等待有人引入强而有力的精神资源,帮助他们度过物质或灵魂的困厄时期。他们需要看到在这偌大地球上的某一处,有人经历了何种艰难境地,又如何从渊底徒手攀爬而上。”⑥从这段话不难看出,身为知识分子,董夏青青对中国军人当下现实困境满怀切己的焦虑,并以实际行动承担着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她试图以有限的艺术方式支撑书写普通军人的公共关怀,正是这份关怀促使她执著地坚持“无限逼近真实”⑦的方法,没有任何回避地将某种生活真相全盘托出。她要写出的是人在困境中的坚韧和善良,以及人性在最绝望的境遇中才能闪现出的光辉。在董夏青青这里,“英雄性”这个概念重新被放置在当下中国边疆军营的背景中,它无疑有着更为迫近的真实性,“英雄”被还原为平凡普通的形象,建构在更为平等和个人深切体验的基础之上。

为了写出这种异质性的生活体验,董夏青青每年都会下部队与基层士兵同吃同住,积累写作素材。在她看来“在几个月里积累大量的写作材料,之后再分类加工,根据素材寻找故事。这种办法很花时间和精力,有时候从高原下来一个月都缓不过来。但这是我找到的,最实在也最有效的方法。如果我不能真的看见和听见,那么故事的虚构也没有依托。最吸引我进行写作的,就是把我看见和听见的,用一种最合适的方式落实到纸上。”⑧通过这种到生活中求真的行动,董夏青青试图去敞开一种有关戍边军人的“真实”。她将目光聚焦于一群被琐屑、平凡的日常生活打磨的普通军人,试图以绵里针的方式强化传统军旅文学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等崇高精神的表达力度,把当代普通军人的生活状态以其自身的样子真切地呈现出来——这群戍边军人作为受新时代召唤而产生的英雄,他们不但是当下社会最坚定有力的基石,坚守在祖国基层最前沿,背负着保卫国土与人民安全的重任,同时他们也是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有快乐和忧愁,也有辽远的希望。通过观察这样一个长期被宏大历史话语和传奇话语描述的群体,董夏青青的确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凭借真实的生活经验、准确的文学语言以及对情感的极度节制,如实地记录下当代军人生活的“典型性”瞬间,写出了“世间种种不可规避的所谓‘善与‘恶的交锋时的心志状态”⑨。

至今为止董夏青青的创作可谓条块分明线索清晰,“军人”与“边疆”成为阅读董夏青青的两个关键词。在批评家傅逸尘看来,董夏青青“不愿按照以往的观念概念化地塑造英雄形象,相反她只想尽可能真实地记录、塑造戍边军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和人物群像”,在书写过程中更乐于使用颇为冷峻的叙述姿态,令作品呈现出一种“‘我虽然‘在场,却没有鲜明的情感倾向,或投入,表呈的是一种零度叙事的风格”⑩。对此意见,作家同样表示过一定程度的肯定——她坦言更偏爱冰冷的叙述感觉,也更倾向于“在大量现实素材的基础上,通过虚构的情节安排,让人物们自己行动,自己说话,完成自己的纸上人生。如此,既是对这些官兵曾经如是活过的纪念,亦是对一种荣誉生活的尊重。不让他们的故事在作者的陈词滥调中,失去击打人心的力量”11。循此论断不难发现,董夏青青所要追寻的是一种“无限逼近真实”的写作,她力求语言的精准与情感的克制,不愿以文学性的叙事与语言遮蔽军人的生活。换言之,“真实”足以构成董夏青青目前文学创作的核心词汇,是其创作的不竭动力和最终归宿。也正是因为对“真实”的追寻,董夏青青的小说质朴凌冽,却又总能在不经意间直击人心。

事实上,与其说董夏青青秉持的是一种“零度叙述风格”,毋宁说她只是想要追求一种强烈的纪实风格。多年来坚持走访基层部队最前沿的经历,不仅为董夏青青的创作提供了大量写作素材,更是在题材选择与写作方式上对她产生了巨大影响,以至于在接受采访时也不无深情地谈到“他们(军人)的价值观念和行事方式塑造了我的部分人生观”12。正是在此意义上,董夏青青这种对“真实”的追求,不只是一种艺术风格,还是她作为叙事人对于叙事对象的尊重和虔敬。

董夏青青善于以群像画手法塑造军人,穿梭于“部队”与“家庭”之间的叙事空间,呈现当下军人群体共处的困局,直抵戍边战士生活的本真面貌。这一显著的叙事特征表现在她的短篇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之中。这些小说皆以新疆边境生活为背景,在粗粝困厄的地域色彩中,于细微处展露边疆军人的困惑与无奈。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之后,董夏青青又陆续发表《黑拜》《费丽尔》《在阿吾斯奇》等作品,基本延续了《科恰里特山下》的风格。离开新疆后,她调转笔锋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东北海防军人的作品,如《礼堂》《狍子》等。与新疆时期的《科恰里特山下》相比,这些小说的书写对象依然是当代军人群体,而同样身为军人的董夏青青对戍边不易的深刻体认亦一以贯之,使得“部队-家庭”的叙事模式继续成为她重要的写作范式。

在与小说集同名的短篇小说《科恰里特山下》中,叙述者“我”的妻子因孩子的教育问题和不愿意调换工作离开新疆的“我”闹离婚;参谋长虽然娶到了“阿克苏最好看的汉族女人”并时常夸耀自己家庭生活的和睦,但部队里大家都清楚,“参谋长周末从不回家,白天待在办公室,晚上吃完饭还会回到办公室。团里没人见过他的妻子和小孩来过院子”13;顾家且爱老婆的李参谋,因为在一次行动中目睹战友死亡失去了性能力,因此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处于相似困境的还有《在晚云上》里的副团长和连长、《苹果》里的士官伍振、《河流》里的肖指导员与“他”、《近况》中的“我”和科长。如果不是因为执意坚守在边境,这群军人可能不会成为大龄未婚男青年;不會因与妻子日渐生疏,婚姻变得名存实亡;也不会遭遇妻子出轨的尴尬局面。他们本可以像郭昕一样以“对家庭负责”为由请求工作调动,但在对家庭感到亏欠的同时,军人更有他们舍弃不掉的荣誉和使命感,可以说某种程度上继续坚守已然成为他们的一种生命品质。除婚恋问题外,有的军人还会面临旁人甚至家人的不解和讽刺:《在晚云上》《近况》《礼堂》《狍子》中军人父亲的身影如山一般压在副团长、心理辅导员和“我”的身上;《科恰里特山下》《苹果》《旱獭》《垄堆与长夜》《费丽尔》中来自家庭生存的压力、来自社会多元价值观的冲击,让他们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甚至不自觉陷入某种信仰危机。与此同时,从《科恰里特山下》中的副参谋长“我”,到《狍子》中不争不抢的艇队教导员,再到从二次元动漫世界走出来的大学生战士,在他们心中都蔓延着一种可能不为外部世界所看重的荣誉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独自承担、默默付出。

军人身份带给他们的孤寂和痛苦,够现实也够残酷。董夏青青笔下的人物虽然没有太多耀眼的光芒,甚至或多或少存在某种生存困境,但恰恰是这些缺陷、痛苦和困惑,使他们虽无英雄之名,却担得起英雄之“实”。在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和平年代,虽然世俗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军人的价值判断,但他们仍然坚守在条件极为艰苦的边疆地区,不仅仅与死亡作战,也同样是在与平庸作战,与世俗作战。董夏青青以回溯军人家庭状况的方式,展开对军人群体的观察与思考,以书写普通军人当下的真实困境,写出了和平时代英雄的面貌。

出于对军人个人情感、生存状态的关注,董夏青青的小说具有极高的自足性,也因此有着饱满、犀利的力量。她选择从“家庭”切入军人情感世界的独特视角,表达了自己对军人与当下社会现实的基本看法,也由此塑造出自己独一无二的辨识度。但是,凡事都有其两面性。高频次群像化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人物个性缺少变化,甚至于小说主题和美学趣味也趋于同质。而沉溺于对同一类型故事的叙述,也会造成真实生活对叙事人的吞噬,使得读者在大量阅读董夏青青的文本后,极易产生疲倦感。事实上,董夏青青早就承认自己对于群像化、片断式书写的偏好,并解释了这种书写方法与自己对人物的理解息息相关:“我笔下的绝大部分人物都是籍籍无名的平凡之辈,他们在有限的军人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方面,璀璨夺目的时刻屈指可数,如果要将他们的故事集中写,要么就得把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往一个人身上凑,增强其‘传奇性,要么就可能得记述许多庸常无奇的场景与片段,补充他生命的流动和起伏之间的时刻。相较之下,我放弃了讲述一个相对完整、圆满的故事的企图心,而希求能将一个人一生中最有‘典型性的时分刻录下来,让一个瞬间无限延长。”14为了人物尽可能真实,这种选择不失明智。“无限逼近真实”的写作目标让董夏青青的小说取消了主角,取而代之浮现出来的,只能是《河流》中的肖指导员和他班级里的六个受访战士、《旱獭》中的谢尔扎提和无数个越境者以及《冻土观测段》中许元屹的众多战友等一系列人物群像。因为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谓“主角”,存在的只是这样一群看起来互不相干却又潜匿着万绪千端关联的普通人。

但是,暂且不论群像所昭示出来的是否就是现实未被前理解污染过的原初面目(是否存在纯然客观的零度叙事本就十分可疑),仅就现实的复杂性来看,这种复杂性只能由典型挺进现实之后获得,而无法通过一种碎片化的现实材料和分散的叙事视角来支撑。董夏青青流连于对个人日常生活经验碎片的“搬运”,这导致单独看她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出色的,叙述视角和题材也是多样化的,例如书写军婚、父子、死亡、金钱、跨民族爱情等等。但若将所有小说放置在一起阅读,不难发现她最终关注的仍然是世俗社会与军人之间的关系,通过对这一类型故事(例如军人受到的伤害、羞辱、不被理解等)有意无意的重复,董夏青青得以呈现出她笔下军人群体共处的困局。由此我们不禁要问:现实的“真实”是否只有这些?当下时代,生活本就已经进入一种散文化的沉沦状态。面对驳杂的现实,群像式碎片化的写法显然缺乏有效的阐释力,如果文学不以一种贯穿式的强劲想象力进入一个绝对的语言乌托邦,那我们将只能止步于咀嚼那别有滋味的苦涩,从而简化了造成当下现实的多重原因。能否在更为巧妙和隐秘多变的关系中开展小说叙事,从一般性当中创造出特殊性,可以说是董夏青青需要突破的艺术难题。

“体验生活”作为一种文学组织方式,有着极为复杂的层面。在掌握了大量现实材料后,如何通过文学的虚构统合琐碎的生活材料,进而把“现实经验”描绘为文学的“真实”,可以说是作家们必须面对的创作难题。

对于董夏青青来说,她所要写的“真实”,一定程度上是指将自己的文学创作限定在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亲耳所闻的事件和人物身上,摒除一切间接的,例如从书籍或新闻中读到的故事。这种叙述姿态与其说是为了摹写现实,毋宁说是领悟了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结果,其意图在于剔除以往那些“内涵”或“积淀”一类的东西,拒绝的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在实践中僵化的部分,是对之前军旅小说充满“历史”与“传奇”的反拨。只不过董夏青青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以当下“体验生活”所获得的坚实性化解了这一痕迹。

但“体验生活”式小说不是简单的写实,除了要精准把握现实生活里的人物、细节外,更关键的是能够写出作家对现实生活的认知与理解。作为“体验生活”式写作的代表人物,柳青长年扎根在长安县皇甫村与人民近距离接触,通过对生活的长期观察和思考,他以典型人物与典型的社会关系为切入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时代及其精神的变迁,回答了中国农村去向何处的宏大结构性问题。在这个意义上看,“真实”并不只是与当下现实有关,也与历史、未来以及作家对世界的整体理解紧密相连。董夏青青如果想进一步贴近现实,或许还需要对她作品中一贯疏离的叙事姿态保持警惕。毕竟,有时刻意写实和刻意虚构并无本质区别,特别是当这种刻意定位在叙事话语层面上时。固然,在叙述中保持较为疏离冷静的姿态符合董夏青青记录当下时代军人的担当,但矫枉过正地与叙述对象和事件保持距离,放弃制造逻辑关系、塑造饱满人物,拒绝以一种强有力的统合性理念贯穿现实材料,就会使小说难以从一般性中创造出特殊性,继而错失深入摹写现实、刺穿现实的机会,失去拓展小说深度和广度的气魄。就这一层面而言,董夏青青善于使用的叙述姿态也恰恰显示出她处理宏大现实问题时的乏力感。

以上问题可以在董夏青青小说对“死亡”這一现象的描述中看到端倪。自写作伊始,董夏青青便对“死亡”这一主题有着颇为自觉的关切。在《科恰里特山下》一篇中,死亡以及它所携带的恐惧不断摧毁着生者的内心。目睹排长掉入冰河后,李参必须带着迷彩作训帽才能入睡,因为他怕还没成家的排长会在梦中将他叫醒。而科恰里特山下的每一个人都在深夜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如果不是他,掉下去的会不会是自己?如果掉下冰窟的是自己,有谁会追出去那样一段距离?”15——如此现实又如此悲凉。还有得了热射病的副团长发小、无故消失的魏宁,等等。死亡在董夏青青小说中不断发生,而活下来的人也要不断练习接受死亡、直面死亡。但这些对“死亡”的描述大都以碎片的方式存在,淹没在大量对婚姻家庭、世俗琐事的叙述之中,不禁让人感到有些惋惜。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问题在董夏青青最新作品《冻土观测段》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冻土观测段》脱胎自她深入一线的采访与报道。虽然董夏青青是“体验生活”式书写的实践者,但她无意于对传统现实主义的正面强攻。即使是面对“牺牲”这一本可以无限宏大的主题,董夏青青仍然坚持自己一贯的写作风格,携带冷峻克制的视点顽强地切近当下现实生活。相较之前的作品,《冻土观测段》结构开始变得更加集中,同时也贯穿了董夏青青对于“死亡”概念的思考。围绕“许元屹”的死亡,董夏青青关心的是“当时什么人在场?在场的人如何看待许元屹的牺牲?不在场的人有谁?他们又会因为听闻这件事,产生怎样的情绪和想法”16。循此思路,她展开了对包括敌方战士、我军战士与工作人员等近二十人的描绘,从无数人的回忆碎片中为我们再造了牺牲者许元屹——他不仅仅是一位守边卫国,善良讲义气的英雄,同时也是一个有点困惑有点爱好,为了帮妹妹治病甘愿向生活伏低的小人物。

在掌握大量的采访资料后,董夏青青没有采取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去塑造典型性人物形象和传奇化人物故事,而是通过群像式的描写,在十余人的回忆碎片里让英雄许元屹的面目逐步清晰。从上等兵嘴里我们知道了许元屹让出电台,保护他人的善良;从许元屹生前的絮语中,我们拼凑起他的家庭状况与过往经历,看到了他独自肩负的生活重担。我们看到许元屹父亲没有掉一滴眼泪却把每个墓碑都看了一遍;指导员把“许元屹”三个字写在衣袖右臂,并捡起了多年不抽的香烟;许元屹母亲则一遍又一遍发出疑问:“我儿子,他是英雄吗?”……没有悲天跄地的哭喊,死亡却直击人心。董夏青青想要展示的不再仅仅是一个个碎片化的人生经验,她同时希望我们看到——尽管“牺牲”是一个社会事件,但相较于宏大叙事我们更应该关注每一个个体,因为“死亡”归根到底是私人化的问题。董夏青青以体验生活的书写方式快速切入当下的突发事件,并在保证细节真实的前提下将真实材料艺术化重造,这种向现实题材持续发起挑战的努力,无疑是可贵的也是成功的。

董夏青青不仅仅要书写英雄之死,也更是希望通过英雄之死向我们展示“死亡”的余震:敌对方活下来的士兵因为害怕,迟迟不愿背起自己战友的尸体;劫后余生的上等兵心理受到重创,却在接受治疗后坚决选择留队,要替牺牲的班长把他的活好好干下去。就像军医说的那样:“事情一出来,原本要留下接着干的,不干了,原本想走的,要求留下来。对象也是,原本要结婚的不结了,死活要分的,经过这一段时间找不着人,不肯分了又17”。但仍多少有些遗憾的是,董夏青青的叙述似乎还是未能挺进真实事件的内里,赋予每一个人物以自身的逻辑,于是我们无法得知离开的人经历过怎样的心理搏斗,而留下的人是靠何种心智苦守边疆,又是如何实现自我完成。

这或许正是当下碎片化时代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董夏青青执意追求“无限逼近真实”的写作姿态使然。当冻土的零度敘事和观测的疏离姿态已经令人感动不已的时候,我们不禁开始期待一个跨越“冻土观测段”的董夏青青,期待她在接下来的书写中不再止步于观测人物,更可以在驳杂的现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倔强地介入、挑战并刺穿现实。

注释:

①11《激扬军旅文学新风采》,《解放军报·长征副刊》2019年5月22日。

②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0-861页。

③洪治纲:《论新世纪文学的“同质化”倾向》,《中国文学批评》2015年第4期。

④路艳霞:《9年60个边防连——董夏青青推出〈科恰里特山下〉》,《北京日报》2018年7月28日。

⑤董夏青青:《胆小人日记》,《人民文学》2010年第4期。

⑥任晶晶:《强军兴军征程上,军旅文学有广阔发展空间》,《文艺报》2020年7月31日。

⑦董夏青青:《学而时习之》,《文艺报》2018年5月18日。

⑧董夏青青:《重新看待世界和人性的起点》,《大家》2017年第6期。

⑨1416董夏青青、文艺:《渴望写出当下军旅生活的质地与肌理》,《解放军文艺》2022年3月21日。

⑩傅逸尘:《“在场”的“零度叙事”》,《军事文化天地》2018年第9期。

12张滢莹:《董夏青青:尝试用作品展现对“人”新的发现》,《文学报》2018年6月22日。

13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14页。

15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3页。

17董夏青青:《冻土观测段》,《收获》2021年第4期,第17页。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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