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
摘要:1990年代中后期范小青的写作开始“中年变法”,由原先散淡清丽的苏州风格转向书写大时代的变迁以及社会变局中的人的处境。21世纪以来,范小青沿着这一路向深耕不辍,形成了以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灭籍记》《战争合唱团》和中短篇小说《嫁入豪门》《谁能说出真相》《哪年夏天在海边》为代表的系列佳作。范小青的21世纪小说有很强的当代感和现实性,但又并非对生活故事和人的情感的简单铺衍,而是以一个怀疑者和审视者的视角,勘探社会历史的多面真相,探索事物的不确定性和混沌性,关注现代性进程中人的身份问题和种种困顿,由此建构出兼有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叙事文本,完成了对世界多种可能性的想象和探询。
关键词:范小青;后真相;身份认同;可能世界
范小青是当代作家中创作体量相当巨大,作品风格多变的一个作家。如果整体考察范小青从1980年代末到当下的小说写作,会发现她的写作大致存在由轻逸到厚实、由易到难、由地方风格到现代风格的轨迹。在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她的写作呈现为具有鲜明苏州风格、散淡情调的世情生活描写,比如《瑞云》《六福楼》《裤裆巷风流记》,199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以《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为代表,她的作品聚焦时代重大题材、政界和职场,故事性增强,塑造鲜明个性的人物,标志着范小青的“中年变法”①。在这样一个写作脉络上,她的作品精神体现为“一种富有人道主义伦理的叙事温情,一种宽厚柔软的人性基质,一种游离于创作主体知识分子角色的平民化叙事心态”②。21世纪初至今的十余年里,范小青进一步扎根于广阔的时代生活,书写大时代普通人物的悲喜剧以及各种生存困顿,这类代表性作品有《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现在几点了》《赤脚医生万泉和》《灭籍记》《战争合唱团》。值得注意的是,范小青这一阶段的作品关注“繁复、杂乱、颠倒、真假难辨的现代生活”③,对后真相时代的不确定状态、人的主体性危机进行了较为集中的思考,建构出了富有张力的文学可能世界。
一 疑问式叙事与后真相时代的不确定性
范小青21世纪以来的小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即小说的题目里出现大量疑问词,形成一种疑问句式。这样的小说可以列举一个长长的目录:《不要问我在哪里》(2006)、《谁住在我们的墓地里》(2006)、《不记得你是谁》(2007)、《谁能说出真相》(2007)、《你要开车去哪里》(2009)、《我在哪里丢失了你》(2009)、《哪年夏天在海边》(2011)、《谁知道谁到底要什么》(2012)、《今夜你去往何处》(2012)、《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2013)、《我在小区遇见谁》(2014)、《南来北往谁是客》(2014)、《谁在我的镜子里》(2016)、《你的位子在哪里》(2017)、《现在几点了》(2019)、《今天你错过了什么》(2020)。很顯然,与1980、1990年代时期的那种简短词组式小说题名相比——比如《夜归》《瑞云》《人与蛇》《失踪》《错误路线》《晚唱》《还俗》,范小青21世纪以来的小说命名呈现出了一种整体风格上的变化。谁、哪里、有没有、哪年、什么,这些疑问词的出现,改变了原本的陈述语气和确切叙述,使小说题名的语义表达出现了空白、疑问和不确切性,而这种提问语式不仅是标题上的语态变化,在内容上这些小说意在探讨后真相时代的不确定性问题。
何为“后真相时代”?简单来说,在科技发展、全球互联的当代,构成事物本质的那些事实、细节越来越多面,同时我们对这些本质的描述、判断、预测也变得越来越多元,甚至越来越不确定,这便是“后真相”时代的基本特质。正如英国学者麦克唐纳在《后真相时代》一书中所说:“我们面对的大多数问题和实体过于复杂,无法得到完整描述;我们不得不表述片面真相,因为生活过于复杂,我们无法做出全面的表述。”④确实如此,当我们试图去描述这个变动不居的大时代时,已很难用一两个词汇准确切中要旨。德国科学家沃纳·卡尔·海森堡在1926年提出了著名的“不确定原则”⑤。相对于传统经验主义和科学物质主义笃信的物质世界是既定和可测量的这种观点,海森堡指出,粒子位置和动量难以同时精确测量成为新的科学现实。随后的几十年在社会人文艺术领域,不确定原则逐渐被知识界广泛接受。21世纪以来伴随着全球化的进程,中国社会经历着可以称为“激变”或“剧烈脱节”⑥的时代大变动。如何回应这个大变动而又不确定的时代,并对其进行独特的文学表述,成为中国作家普遍面临的问题。范小青对这种“激变”而不确定的大时代有自觉的体认,她说:“其实生活更多的是真实的、确定的,但是因为现代生活过于光怪陆离,我们碰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我们接收到的信息或真或假,以假乱真,亦真亦假。于是,明明是真实存在的生活,却变得恍惚,变得朦胧。”⑦由此或许可以理解,她写于21世纪的这些小说之所以选用疑问句式作为小说题目,意在对应当代现实不确定这一时代脉象。
于是,在对现代生活与人的处境进行长驱直入的书写时,范小青一方面关注现代生活尤其是现代秩序加诸于个体行动、情感和思想上的不适、焦虑和困惑,比如《今夜你去往何处》关注小区停车难和城市生存空间逼仄问题,《现在几点了》反思现代人的时间焦虑,《你要开车去哪里》聚焦现代人趋向功利和物化的价值观带给人的悲剧。另一方面,范小青将笔触伸向不确定的现代社会,发现那些幽暗不定的情感或松散隐秘的关系。比如,《不记得你是谁》中的房东老金和租客形成的关系介于陌生和熟人关系之间。范小青在这篇小说中,通过老金这个传统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遭遇到的松散而自由的婚姻关系,写出了人际关系的不确定性以及由此给人带来的精神困惑和认知失据。
真相,是进入范小青小说的另一关键词。既然世界变得不可预测,充满不确定性,历史本质主义和传统现实主义视野下的真实观和所谓真相自然也变得模糊起来。在范小青21世纪的小说美学中,确切的真相,秩序化、逻辑化的现实这些内容并不是她的兴趣所在,她钟情的是不可预测的、无序化的、不确定的、开放的真相观和真相叙事。很显然,这种真相是后现代主义意义上的。《谁能说出真相》《真相是一只鸟》《遍地痕迹》是典型的范小青式“真相小说”。《谁能说出真相》讲述了收藏家沙三同搬家不慎遗失了一直心爱的笔筒,很快又失而复得,但沙三同不满足于这个来得太容易的“真相”,继而执拗探寻。沙三同的儿子、妻子、岳母、钟点工、搬运工,以及顾全、计先生、拾垃圾老太太、小兵等人都代表了关于笔筒的一种可能性的真相,这些真相似乎可靠,又似乎像患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和少不更事的小兵那样极不可靠。“《谁能说出真相》似乎是制造了一条迷径,但意图却正好相反,希望有人在走过这条迷径之后,能够不再迷惑,不再去追究所谓的真相。”⑧
由此可见,所谓真相其实不可究及,事物的真相是多元甚至不可知的,我们都在建构真相,但任何试图打捞和还原事物真相的行径无疑是徒劳的。在《真相是一只鸟》中,范小青通过小吴夫妇求索父亲在地摊上买的一幅画的真假,探讨真相的不可究及和探索真相的代价命题。即使付出了这种代价,真相依然是一个谜:关于画上有没有一只鸟这个核心问题,由于摊主老吕多年前的记账本泡水字迹不可辨认,而继续悬置。小说重申的无非是:真相即使近在眼前,但也遥遥无期,真假难辨,而迎取真相的过程却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事实上,现实世界和历史发展都是极其复杂的,充满了差异、偶然性、混乱,但事物发展的这种临时性、自发性和模糊性往往容易被人们刻意忽略。之所以容易被忽略是因为,人们叙述世界时倾向于建构斯科特所称作的“秩序的模型化”和“秩序岛”,这也就造成了这样一种选择性真实和虚假真相叙述:“历史的凝练,人们对于清晰叙事的欲望,精英与机构展示秩序和目的性的需求——这些力量合谋起来,传递了一种历史因果律的虚假画面。”⑨范小青的这些疑问式小说或“真相叙事”,所要挣脱或打破的恰恰是那种具有缜密逻辑的传统历史观,那种抹去事物复杂性和偶然性的齐整叙述,她的关于后真相的叙述,试图还原出事物和人的复杂性、混沌性,并召唤事物与情感中那些被忽略、被剔除的瞬间、偶在与异景,而恰恰是这些内容,构成了事物的另一种真相。
二 人与“纸”的纠缠:现代社会的身份危机
名字与身份证是范小青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两个意象。个体在社会中的合法性和社会性需要通过名字和身份证明获得确认。但当个体名字的唯一性丧失,出现重名、多名、假名时,以及身份证明的准确性出现问题时,個体如何证实自我存在的合法性?《生于黄昏或清晨》《角色》《名字游戏》等小说即是在探讨这些问题。《生于黄昏或清晨》里的刘言在给单位去世老同志写生平介绍时,发现老人竟有多个名字,老伴、女儿、同事提供的,还有新旧户口簿、身份证、工作证、医疗证、离休证、老年证里的名字都不尽一致。而刘言自己也遭遇了更为严重的身份危机,在回乡时老乡和家人对于他是属龙还是属兔产生了分歧,身份证和户口本已经无法证明出生问题。刘言没有找到自我的真相,但对所谓的真实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甚至在朋友生日宴会上神经质地质疑朋友生日的真实性。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但却遥不可及,尤其是当生辰、名字这些标示自我属性的内容失去准确性时,关于生活的真相变得更加模糊,而这种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则会给置身其中的个体带来巨大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
再如《角色》,这篇小说的题目完全可以置换为《我是骗子吗》或《谁是骗子》。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在火车站专骗中老年人钱财的骗子的故事,凭着丰富的经验和多套行骗方案,他的行骗屡试不爽。在这样一个假戏真做、坏人戒恶的叙事里,范小青的表达重心并不在道德层面的批判,而是试图指出,在现代纷繁复杂的社会语境中,人的角色不是固定的,甚至很多时候在不经意间身份就会发生转换。《角色》试图告诉我们:在一个骗子和被骗者的身份模糊的时代,真相逐渐变得不那么确定,人的社会身份瞬息变化。类似的小说还有《南来北往谁是客》。
在这些小说中,个体在高度秩序化的社会中个性逐渐被取消,他们的生存合理性遇到了麻烦,那就是他们面临着“我就是我”的自证。在这里,范小青探讨了两个问题:
第一,现代人的主体性迷失。现代社会在发展自己丰沛的文明和缜密的社会秩序时,也带来了同质化发展,尤其是人的平面化和“单向度”。对于现代社会人和物的这种高度相似性,范小青有自觉的书写。她的作品经常有这样一些匪夷所思的情节:房子装修好了,发现装修的是别人家的房子,在地铁上拿错了别人的手机,竟然也能相安无事几天(《谁在我的镜子里》),假冒堂兄当警察(《生于黄昏或清晨》),进错会场开完了会,过了一个星期才发现开错会了(《今天你错过了什么》)。在一个高度同质化的世界,人甚至可以简约化为没有深度的符号,人与人之间的角色和位置甚至是可以互换的,就像老吴和老史(《真相是一只鸟》)、王开明和小陈(《名字游戏》)这些人物在小说中的性格特征和语义功能是等值的。范小青说:“我的小说人物(近些年的),很多人物都是符号性的人物,你从来看不到我描写他们的长相、身高、具体年龄等等,这些从不作交代,是因为不需要,他只一个符号,他叫什么名字都可以,不叫什么名字也都可以,他长什么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受的是现代社会中无数人的感受就行了。”⑩
《我的弟弟叫王村》被很多人视为一部以“寻找”作为主题的小说,寻找固然是小说的一条显在主线,但小说深层上是在探讨人的不确定性,以及人的主体合法性丧失后面临的生存危机和悲剧。阅读《我的弟弟叫王村》,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我”和弟弟是不是病人,或者谁是病人。因为主要人物的智与愚涉及到小说叙事的可靠性问题。先看弟弟。弟弟是一个举止怪异的青少年,他的极少的语言表述都跟老鼠相关,但他并未丧失语言能力,他会通过模仿完整重复别人说的话。但弟弟似乎没有这种确认自我正常与否的能力,他的身份是飘忽的,他的社会地位是边缘的。而“我”的特征是心智健全、思维活跃、熟谙并能自如应对人情世故,恰恰是因为“我”的饶舌和急于寻找弟弟的各种计谋,“我”被江城救助站、精神病院视为病人。“我”最大的难题是身份的不断移换,以及我不断要确认“我是谁”和“我不是谁”的难题中。“我”一直挣扎在“王全是我弟弟”、“王全也是我”、“我既不是我弟弟,也不是王全,我是王王”这种颠三倒四的逻辑里。“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有没有病,一直到小说的终篇,似乎也没有答案。读者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从年轻时期就离乡寻找弟弟直到晚年才回到家乡的情义兄长,也可以把弟弟、王全和“我”看成一个人,“我”其实是一个疯疯癫癫、一直活在寻找弟弟/自我幻觉中的精神病患者。于是,“我”、弟弟的身份实际上并不重要,这种不确定的身份、人与他人关于自我身份的博弈,以及由此形成的人的荒诞感和悲剧感才是小说叙述的重心。在后现代主义者利奥塔看来,“‘自我(双引号)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并不孤立,它处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多变的关系网中。不论青年人还是老年人、男人还是女人、富人还是穷人,都始终处在交流线路的一些‘节点上,尽管它们极其微小。”11在《我的名字叫王村》《角色》等小说中,范小青所倾力表述的恰恰是后现代意义上主体的不确定和弥散感,以及渺小个体在复杂社会网络中的自证和无力。
第二,个体如何证明自我的合法性。从物到人,都有一个身份的问题。《灭籍记》是关于房籍和户籍的中国式黑色幽默,小说这样描述一张纸的力量:“虽然我们知道一张纸不等于一个人,也不等于一座房,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张纸,你试试。你是谁,你不是谁,你有房,你没有房,没人能说了算,就是一张纸说了算。”12因而,《灭籍记》中的房产证、档案,《南来北往谁是客》中的假房产证和地产证,《生于黄昏或清晨》中老同志的档案、户口本、身份证、工作证、医疗证、老年证、乘车证、离休证,《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身份证和乡政府开具的证明,《战争合唱团》里的表明梅城人身份的验明正身册,这些都成为个体在社会中证明自我合法性的至关重要的材料。看上去,这些关于身份的证明材料是确证事物真相的依据,但实际上,这些纸质材料并不必然指向人与事物的真相。范小青的小说反复写到“人与纸”的这种纠缠,最有代表性的是《灭籍记》。小说围绕吴正好寻找老宅的房产证展开叙事,由此串联起三代人关于自我身份的悲喜剧。
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作品塑造了两个具有独特身份的“人”:一个是真实存在于世,却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的郑见桃,另一个是实际并不存在,却被虚构得活灵活现,让每个人都觉得存在的郑永梅。郑见桃早年因为追求才子心上人而弄丢了自己的档案,从此四处游荡,只能不断偷窃或借用他人身份存活于世,郑见桃后来冒名顶替自己的嫂子叶兰乡,在养老院活下来。而郑永梅,是叶兰乡为了避免被迫害而虚拟出来的一个人物,“我存在在郑见桥和叶兰乡的户口本里,我存在在小学中学的学生名册里,我存在在下放知青的名单里,东风机械厂也有我,大学生名册里也有我”。13一个实际不存在的人物,因为叶兰乡的语言传播和缜密计划,更由于郑永梅具有一个人所必须要的各种纸质材料,而成为了人们相信都存在的人。真实之人,因为没有那张“纸”,而只能寄躯于他人名字之下;虚构之人,因为具有所有的“纸”,而登堂入室成为一个合法的人。这种悖论性的身份叙事,是一种巨大的荒诞,而这样的荒诞在范小青看来连接着“我们生活的真实”14。
三 范小青的“现代感”与“可能世界”叙事
在范小青从1980年代末至今的创作脉络上,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其小说的“现实底子”和“现代意识”两块大陆。范小青曾说:“以我个人创作的情况来看,我的资源就是我们的现代社会。现代社会的特点,就是我写作的灵感和出发点。”15由此,她对现实生活保持着特别的敏感,经常性地更新和升级写作资源的库存,21世纪的各种时代景观源源不断转化为她的书写内容。范小青处理现实的方式是“就像鸟贴着水面飞行,始终没有离开水面,却让人感受到飞得很高很高的境界”16。在另一段话中,这一意思被表述得更为明确。她说在开放式小说和圆形小说之间,她更喜欢前者,“我想说的开放式的小说,就不是圆形的,是散状的。因为我总是觉得,散状的形态可以表达更多的东西,或者是无状的东西。表达更多的无状的东西,就是我所认识的现代感”。17阅读范小青近些年的作品,会强烈感受到中短篇“有嚼劲”,有意味但不言尽,而长篇则大开大合,收放自如,这些作品聚焦当代人的困境与危机、尴尬与无奈,融合现实与荒诞,发微真相之外的真相,敞开确定性背后的不确定性,相当出色地构建出了一个个令人流连忘返的文学“可能世界”。
“可能世界”是当前被广泛应用于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其他领域的热门概念。这一术语最早是由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在其《神义论》(1710年)一书中提出,后经美国哲学家克里普克在20世纪中期在模态逻辑领域创建了可能世界语义学,而得以广为人知。“文学可能世界”理论在后来的发展中极大拓展了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的空间。在文学可能世界理论看来,现实世界、虚构世界都是可能世界的一部分,“文学可能世界的一种重要功能、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为现实世界的人们生动展示了对生活各种可能性的探索,为现实世界提供了一种替代的可能性思考”。18由此观之,范小青的开放式叙事,对散状或无状东西的迷恋,对生活和事物不确定性的關注,对偶然和后真相的探询,体现了文学可能世界理论的要义及其创作观。
比如短篇小说《谁知道谁到底要什么》,是一个以写实方式出现的寓言,呈现了人们生活或精神中的那些可能。这篇小说的立意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人的内心常会徘徊在拥有之物与未有之物、旧物与新物、已知和未知、物质和精神这些范畴里,并渴望和等待着后者,而交换这一行为恰恰可以满足人的这种内心渴望。在这篇小说里,范小青从实到虚、由现实到想象,构建了独特的关于心灵世界的复杂心态,抵达了关于人的精神的可能世界。范小青的这类小说,有鲜明的人间气息和现实指向,显示了独特的观察视角,承载了她对各种“可能性”的关注,“她其实并不想为这个复杂的世界进行某种设计或编码,而是在自己的趣味里,选择自己发现、表现生活的角度和方向。那种穿透人的表层生存状况和生存行为,沉积到人性最深处并生发出深刻感悟的文字,无疑,成为她对人的存在本身的极富质感的生命解码”19。
范小青尤其关注当下科技时代和新媒体语境下人的困境、危机和焦虑,这类小说拓展了小说在表现新现实下人的景观可能到达的叙事世界。比如《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谁在我的镜子里》都意在探讨手机带给现代人的困扰,并对令人爱恨交加的技术载体进行反思。《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中的老龚,有天突然发现手机通讯录里的人都不认识,紧张和焦虑之下到精神病医院做检查,请名医诊断,并被认定为患了间隙性失忆症。惊惧和不安之余,老龚儿子揭晓了事情真相:一种手机病毒把老龚通讯录里的汉字拆解开了,从而引发了这出闹剧。《谁在我的镜子里》的老吴生活中出现诸多困惑是因为在地铁上拿错了别人的手机,但匪夷所思的是,两个误拿手机的机主,却在生活中相安无事好几天,生活、工作和交际似乎无大的影响。在这两篇小说中,手机成为范小青进入现代生活的一个意象或视角,是她敞开现代社会可能世界的一种重要通道,一方面我们看到被手机这种新媒介主宰的现代人在技术失灵时的焦虑和惶恐,另一方面,现代社会的同质化削平了人与人的差异性和独特性,而使个体与个体在身份、空间、交往等领域呈现出很大的相似性和共同感——这也是“误拿手机”也不影响各自生活的文化逻辑。范小青的“手机叙事”意在揭示技术和精神的一种悖论性关系:技术进步的现代社会,人们的物理空间和现实秩序变得高度趋同;技术丰盈了人们的生活,却也不可避免带来了技术异化和精神焦虑。
当范小青放弃了对真相、共相和所谓确定性的寻找后,她的目光必然转向生活或事物的偶然、差异和可能性。利奥塔在近作《异识》中将“异识论”上升为一种方法论。这里的“异识”是指“对差异、感觉、偶然和独特性的敏感,对那些不可表象的东西的关爱”,这一理论的落脚点在于,“异识和多元的理论路径仍在于回答:在一个知识成为商品、人成为科学技术的附庸的‘后现代时代,生活在关系网络之中的个体应当如何作为,才可能避免陷入齐一化和概念化的‘非人命运。在一个尊重‘异识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叙事,只有这样,我们可以说社会是公正的”20。可以说,在范小青的小说历程中,大致存在着一个从关注共识到捕捉异识、从叙述确定性到取道可能性、从实在世界到想象世界的走向,而这样的写作变迁,使她的文学空间越来越开阔,可读性越来越强,意蕴也越来越深长。
从文学可能世界的角度来看,《战争合唱团》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具有不容忽视的独特性和深刻性:一是虚实相间,实现现实世界与未来世界的通达跨界,借助于文学叙事完成人类在独特处境下的可能性表达。小说在结构上设置了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对应关系,二者之间形成一种实与虚的对应与通达关系。也就是说,《战争合唱团》中虚拟的梅城世界与当下社会现实之间,形成一种高度隐喻关系,代表未来世界的梅城,科技发达,组织有序,但梅城人字典里没有“相信”,人们精于算计甚至为了私利不择手段,梅城人靠“验明正身册”证明自我的身份——梅城世界的这些内容,与当下社会现实有很多不言自明的重叠和共性,无论是人们的身份证、户籍、房证构成的“身份证明”,还是道德伦理上的整体滑坡,“梅城”与“当下”具有通达可及关系,共享很多社会特征。范小青说:“《战争合唱团》又没有完全按照‘寓言小说来进行,有的地方,它完全是天马行空、恣意而为,而有的地方,却又如同泥巴一样笨重而邋遢,它可能就是植根于现实土壤中长出来的一个奇葩,这是一个包容的文体文本,是由写作者的任性和混乱的现实融合而成。”20可见,《战争合唱团》有很强的现实基础和真实的人性基础,由这样的现实世界出发,在虚构文本中建构了一种未来世界图景,通过梅城这样一个混沌的空间,探讨人性、文明、知识所处的可能性状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战争合唱团》既是现实的,又是未来的,既是寓言,又是预言。
二是尊重异识,消解历史秩序和知识主体的权威客观,呈现历史与人性的驳杂混沌。梅城看上去是一个秩序井然、和平祥和的地方,荣耀社区坐拥先进的科技和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值得注意的是,“专家”在《战争合唱团》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群体,他们参与决策梅城的重要事宜,尤其全程决策如何应对“战争”这件大事。这些由科学家和行业精英构成的“专家”,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需要通过历史影像建立战争的概念;因为来得迟,科学家为没有吃到鸽子肉而顿足捶胸——很显然,这些“专家”不可能是梅城人的真正救世主。小说临近末尾,当人们发现因为一只鸽子而错误发动了这场战争时,专家们并没有及时纠正问题,而是主张假戏真做,主张“部队一直往前开,直到开到真正碰到敌人”,更有甚者,有的专家主张参战人员“干脆全部死掉”!最后这场闹剧被当作军事演训而收场。在这里,范小青对貌似理性的历史秩序进行了无情的消解,写出了历史内部人性的颓坏与秩序的荒诞,显示了范小青对历史保持审视而“不合唱”的姿态。需要注意的是,范小青在小说里对“专家”所代表的知识主体表达了一种批判立场,甚至直接呼应了“专家已死”的后现代判断。美国学者尼克尔斯在《专家已死》的著作中将“专家之死”视为社会“进步的信号”,他指出:“专家已死,不仅仅是抵制现有的知识体系,从根本上来说,是抵制科学与客观理性,而这两者恰恰是现代文明的基础。”21《战争合唱团》拆解了历史秩序的理性,嘲讽了现代知识主体的理性,呈现出混沌的人性和芜杂的历史真实,展现了小说对可能性世界的抵达。
法国学者让·贝西埃指出当代小说具有反思性特征,“它在反思中不断挖掘和开辟可能性,把多重可能性和不计其数的可能性纳入自己的视野。可以说,当代小说也是可能性的小说。而可能性是没有终结的,因此,当代小说、当代性也是没有终结的”22。总体来看,范小青21世纪的小说,扎根于社会现实的土壤,并以鲜明的现代意识和多样化的艺术手法,为现实赋予异彩,努力勘探社会历史的多面真相,热情探索事物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关注现代性进程中人的身份问题和种种困顿,建构出兼有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叙事文本,完成了对世界种种可能性的想象和探询。范小青21世纪的小说文本,不仅是当代文学史叙述和文学批评应该予以重视的叙事文本,也是考察当代中国现代性进程可以依据的思想证词和重要样本。
注释:
①范小青:《创作谈:〈写与读的维度〉》,《太湖》2017年第1期。
②洪治纲:《范小青论》,《鐘山》2008年第6期。
③⑩范小青、傅小平:《繁复与辨认》,《鸭绿江》2015年第11期。
④〔英〕赫克托·麦克唐纳:《后真相时代》,刘青山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版,第46页。
⑤〔英〕奥顿奈尔:《黄昏后的契机:后现代主义》,王萍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⑥〔美〕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序第1页。
⑦范小青、子川:《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范小青、子川对话录》,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⑧范小青:《关于〈谁能说出真相〉的真相》,《北京文学》2007年第12期。
⑨〔美〕詹姆斯·C.斯科特:《六论自发性: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袁子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200-201页。
11〔法〕利奥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
12范小青:《灭籍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78页。
13范小青、傅小平:《长篇小说〈灭籍记〉访谈》,《清明》2019年第4期。
14范小青:《写作资源的黄金时代》,《名作欣赏》2015年第1期。
15范小青:《别一种困惑与可能》,晓华编《范小青研究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05页。
16范小青、汪政:《把短篇搁在心坎上》,《长城》2008年第1期。
17张瑜:《可能世界理论与文学理论》,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80页。
18张学昕:《人间信息的生命解码——范小青短篇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
19〔法〕利奥塔:《异识》,周慧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译者导言第32-33页。
20范小青:《创作谈 当我们说不出思想时,我们在说什么》,《大家》2021年第1期。
21〔美〕托马斯·M.尼克尔斯:《专家之死:反智主义的盛行及其影响》,舒琦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8、6页。
22〔法〕让·贝西埃:《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史忠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译者序第10-11页。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平民文学理论与中国现当代平民文学史建构研究”(项目批准号为21BZW137)和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域外资源与江苏作家作品关系研究”(1978-2016)(项目批准号为2017ZDIXM112)的阶段成果)
责任编辑 王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