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校铭
内容摘要:陶渊明与沈从文虽然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但都与“乌托邦”世界结下了情缘。陶渊明笔下描绘的与世隔绝的桃园世界,沈从文笔下描摹的祥和而与静谧的湘西乡土生活,都是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桃园世界被武陵人发现而后又“不复得路”,边城小镇茶峒的兴衰与浮沉,正是其精神世界由构建到存在再到毁灭的历程。
关键词:乌托邦 《桃花源诗并序》 《边城》 东方乌托邦 陶渊明 沈从文
乌托邦(Utopia)一词是一个外来语,最早由英国人托马斯·莫尔在1516年发明,原本是指“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引申为人类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与理想,后来人们常用来指“空想的国家”。托马斯·莫尔在他的《乌托邦》(全名是《关于最完全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书》)一书中给我们虚构了一个叫拉斐尔·希斯拉德的航海家,航行到一个叫"乌托邦"的奇乡异国的旅行见闻。那里发展着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在那里物质财富归全体社会成员共有,人人生而平等没有等级区分,生活生产资料按照需求分配,劳动有统一的制服,在近似食堂一样的公共餐厅就餐,官吏是公共选举产生干着为民服务的工作。
在我国也有着“乌托邦”样的理想国的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候大思想家墨子,他的“兼爱,非攻”可以看作是“乌托邦”思想的雏形;孔子,老子等先秦诸子对乌托邦思想都有一定的涉及;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伟大的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序》中描写的桃园世界使我国古代“乌托邦”思想走向了成熟;后世很多文学家在其作品中都对该思想进行了一定的发杨;我国近代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在其作品《边城》中,描写了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这里消息闭塞民风淳朴,以船家女翠翠的爱情悲剧为主线,展现人性的善良和男女主人公纯净而又真挚的爱情,把我国“乌托邦”思想发展到顶峰。但是物极必反,象征苗族传统价值观念的白塔的倒塌,苗族传统文化的守护者撑船老人的去世,宣告了文人精神“乌托邦”的结束。
一.东方“乌托邦”世界的建立
《桃花源诗并序》被梁启超称其为“东方的乌托邦”描写的是“一个极端自由平等之爱的世界”,它成为几千年来中国文人心中的理想国。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麻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陶渊明描写了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阶级区分的大同世界。那里与世隔绝,而又和平富饶,人民安居乐业。在作者笔下的桃花源这个理想国存在的前提是没有以封建帝王为代表的统治阶级的存在,没有了剥削与压迫,没有改朝换代,没有苛捐杂税,人民过着自食其力,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但是桃花源是一个封闭自足的世界,更是作者虚构的一个精神世界,是一个一旦被外人发现就会丧失了存在基础的世界。因此,在桃源中的人才会对无意中闯入的武陵人再三戒备、再三嘱咐“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当渔人离开桃园想再次寻找桃花源时,甚至太守都派人寻找都“不复得路”。所以笔者认为,陶渊明的桃园世界只是存在于作者的心理,不是一个现实的存在。
桃源世界是陶渊明多年仕途奔波心灰意冷后给自己虚构的一个理想世界,自面世之后,就成为几千年来仕途失意文人的一个精神归宿,陶渊明也因此获得“千古隐逸之宗”的美誉。历朝历代,那些厌恶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追名逐利,厌倦世俗生活中的浑浊不堪,仕途失意空有一腔热血而又报国无门,满腹才华而又无处施展的文人,写出了大量的描写隐逸情怀的诗句,如“落花流水认天台,半醉闲吟独自来。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高骈《访隐者不遇》)“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辛弃疾《清平乐》)“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陆游《游山西村》)。他们有的是为了摆脱现实的的纷扰,寻幽探胜,怡然自得;有的寄情于景,欣赏大自然美景的同时,充满着对国家、社会、个人的前途命运的担忧。隐逸文学,成为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一道蔚为壮观的景象。
二.大观园不是理想的“乌托邦”
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曾构建了两个乌托邦世界,一个是从女娲补天的神话,引出无材可补天的顽石及绛珠仙子,创作出一个神秘的神仙世界,也就是“太虚幻境”,给整个红楼梦创造了神秘梦幻的氛围。另一个是大观园,一个以贾宝玉为中心的乌托邦的世界。大观园原本是贤德妃贾元春省亲的居所,里面建造极为精美,既有苏州园林的曲径通幽,又不失皇宫的雍容大气和富丽堂皇,贾元春省亲结束之后,让宝玉等人入住了大观园。就这样大观园成了贾宝玉和众多女儿们的完美的世界,是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环境,男主人公贾宝玉生活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家庭中,他反感封建家长制度,不喜欢“满嘴的仕途经济”的庸俗文人,他不屑于功名,他整日在贾府內帷厮混,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从贾宝玉的视角,给我们展现了封建时代女性的美和封建大家庭的腐朽和墮落。
大观园是曹雪芹着力塑造的一个人间仙境,一个为宝玉和众多年轻姑娘创设的与外面世界隔绝的一个世外桃源,他们在里面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但是这个世外桃源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围绕在宝玉身边的众姑娘与丫鬟明里暗里的争风吃醋、阴谋使坏、嫁祸栽赃时有发生。生活在大观园的人也受到严格的管理和礼仪的约束,等级制度也非常的分明。“木石前盟”本是作者给男女主人公安排的前世姻缘,宝黛两人心灵相通感情真挚志趣相投,最初贾母、贾政都极为看好两人的姻缘,但最终却让位于“金玉良缘”,究其原因是贾府的衰落,贾府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可以看出,大观园不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世界,也不是一方净土,它的命运近则由贾府掌控,远则逃不掉封建社会的制约。当贾府因为元春而中兴时,大观园一派祥和之气,当贾家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贾府被抄,王熙凤下狱、贾母离世,从此贾府全面败落,史湘云被迫流落烟花巷,巧姐不得不下嫁到普通的平民家庭做了农妇。显赫一时的钟鸣鼎盛之家,顷刻间大厦倾倒,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众多女儿们,到最后也是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曹雪芹试图为大观园中的年轻男女创造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的环境,随着贾府的衰落而灰飞烟灭,“大观园的出现实际上是贾府在盛极而衰的过程中出现的回光返照”而已。最后人去楼空,大观园一片荒芜,哪还有曾经美好的影子。
所以,曹雪芹塑造的大观园,绝对不是继“桃花源”之后的理想世界——乌托邦,只不过是通过对贾王史薛由盛而衰的描写,来揭露封建统治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罢了。
三.茶峒不是今天的“世外桃源”
《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是一部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作品。作者笔下的湘西世界近乎原始与蛮荒,无论是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还是生活习俗,情感样式,都是未开化的原始的。里面的人物,无论是达官贵人王团总,有钱人顺顺父子,还是穷人老船夫,翠翠爷孙,他们都活的那么的自然本真,没有故作高雅的谈吐,没有高深的学问,也没有身份上的高低贵贱之分,大家都不追求奢华的物质享受,没有攀比心理,但生活却过的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在婚姻问题上,不仅有父母主导的包办婚姻形式,也可以自由恋爱通过对歌结识相爱。像小说中翠翠父母,翠翠与傩送间都是经过对歌的形式表达爱情的,都透露出湘西传统而又自然健康的人际关系和淳朴率真的感情。
这里环境优美,小溪、白塔、人家、老人、女孩、狗、渡船无不给人以美的享受。这里的民风也非常的淳朴,年年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到小城去参观划龙舟比赛,不管是达官显贵王团总,有钱人家顺顺父子,还是穷人撑船老人和翠翠,都可以在这一天站在吊脚楼上观看划龙舟比赛,甚至在活动结束后,顺顺总是要拿出自己的好酒好菜招待撑船老人。这里的人淳朴、勤俭而又友善和平,撑船老人虽然贫穷但是从不贪婪,乐善好施但又从不索取,他五十年如一日坚守岗位,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耽误行人过渡,也从来没有要求涨工资的念头,也不会有收受过路人钱财的行为。在他的思想感召下,翠翠很小就开始帮爷爷摆渡,就连小黄狗也像通了人性“口衔绳子”①拖船靠岸。其他路人偶尔也会主动给老人硬塞点钱,但是都会被老人严词拒绝,实在没办法被强行收下的钱财,老人也不会私吞,而是上街买一些茶叶烟酒供路人享用。
由此可以看出,《边城》所要表现的是一种和谐友善,不自私不功利,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理想的人生形式”,所要赞颂的是“人性美”。但实际上,他所要赞颂的“理想的人生形式”及“人性美”已经在逐步蜕变了。文章中的碾坊与渡船之争,傩送与翠翠的爱情悲剧,白塔的倒塌,老船夫的离世,都是这种思想蜕变的产物。
白塔、渡船、老船夫在文中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白塔应该就是湘西少数民族精神与命运的象征”古老的渡船象征着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无私奉献的精神,老船夫则象征着那种传统的价值观念,象征着正直朴素的人性美。但是,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翠翠爷爷去世了,白塔倒了,渡船也被冲走了,苗族人几千年来信守的传统价值观念一夜之间轰然坍塌了。虽然茶峒人最终对白塔进行了重建,重修了码头和渡船,翠翠和黄狗也在一如既往的坚守,但是这时的茶峒人只是把白塔当成是他们的“风水”,而不再是作为一种精神和传统价值观念。
翠翠象征着湘西传统的苗族文化,她天真善良,纯朴本真,美丽自然,生活得无忧无虑,是苗族传统文化的化身。但是等长大成人后却在婚恋问题上无意间卷入了“碾坊”与“渡船”之争中。翠翠作为苗族文化的精灵,常年累月跟爷爷一起守候着渡船,渡船表面上是爷孙俩生活的全部内容,实际上是苗族古老生活方式的象征。大佬天宝和二佬傩送同时爱上了翠翠,他们选择了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对歌来获得翠翠的芳心,最终二佬傩送用优美的歌声打动了翠翠,“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①但是他还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要想娶翠翠为妻,就必须继承爷爷传下来的古老的渡船及传承古老的生活方式。而他的爸爸船总顺顺却从现实考虑,希望他娶王团总的女儿,从而得到陪嫁的碾坊。要碾坊就是追求金钱和利益或者是权势,就是要娶王小姐。“碾房陪嫁”是外来汉文化和西方利己主义文化侵蚀的必然结果,是一种庸俗的生活方式。渡船是一种古老而又单调的生活方式,选择渡船就是选择翠翠和古老的生活方式,选择渡船意味着捍卫苗族文化和终于爱情。选择碾房意味着认同汉族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庸俗价值观。二佬曾经一度不要“碾房陪嫁”的,但是他对汉族文化霸权的反抗是软弱的,他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房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①最后,他选择了逃避,坐船下了桃源,一直没有回来。表面来看,他的逃避好像是在面对翠翠和死去的哥哥天保时的一种两难选择,但本质应该是在传统价值观念和金钱至上价值观念的两难选择。从而可以看出,二佬思想实际也已经不再纯粹,他也受到外来思想的影响,到底是要捍卫传统文化还是接受新思想选择新生活,他已经摇摆不定了。
老船夫原本是一个开明的人,在面对女儿的婚姻的选择时非常的淡定,从不加以干涉,但最终女儿在生下翠翠后喝凉水死了,给老人以沉重的打击。当翠翠长大后,他开始为翠翠的婚事发愁,当他发现大佬天保喜欢翠翠就主动去探听天保的口风,甚至在翠翠面前努力为天保说好话试探翠翠的反应。但是他永远也没有明白,自己乖巧的孙女却早有了心上人,他只是乱点鸳鸯谱而已。当天保不幸被水淹死之后,他又厚着老脸主动找二佬傩送,当在碾房听说碾坊是王团总给自己女儿的嫁妆时,他更是心急如焚,甚至厚着脸皮要去找顺顺问清楚。在面对孙女婚事的问题上,老船夫开始变得急功近利,他的思想也受到外来文化的侵蚀,他的思想实际也已经不再纯粹。从这些人事的变化可以看出,传统的苗族文化在受到外来文化和价值观的冲击下显得非常的软弱和无力。
最终,老船夫在焦躁和不安中,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伴随白塔的坍塌而离开了人世。老船夫的离世宣布了健康人性的死亡,象征苗族人传统价值观念的白塔也坍塌了。只有一個像老船夫一样固执而又善良的翠翠继续守候着渡船,等待着自己心上的归来,但是“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①翠翠的守候是无力的,她的坚守既不能等回二佬,也不能改变这种思想蜕变的现实。
总之,随着撑船老人的离世,白塔的倒掉,二佬的离开,翠翠无休止的等待,沈从文所塑造的健康理想的“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已经遭受到了彻底的破坏,外来的腐朽的利己的文化已经慢慢植根于茶峒人的心理,世上已经没有净土,也不会再有世外桃源,几千年文人所追求的桃花源及精神上的“乌托邦”思想已经彻底坍塌和毁灭。
注 释
①沈从文.边城[M].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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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川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