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爽
内容摘要:奥古斯特·威尔逊是美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非裔剧作家。他的“匹兹堡系列”记述了二十世纪背景下非裔美国人的艰苦斗争与悲欢离合。《藩篱》是他整个系列中极为重要的一部作品。评论界对该剧的批评主要集中于“黑人身份”这个主题。许多学者都认为对于非裔美国人来说,直面悲惨的过去和进行文化斗争是他们重建黑人身份、走向光明未来的不二选择。但在《藩篱》中,特洛伊·马克森的悲剧并非源于抛弃黑人的过去。他反而是沉溺于失败的过去而看不见现在和未来的人。通过分析剧中特洛伊对棒球和藩篱的矛盾的态度,本文认为他悲剧的一生与其潜藏的双重意识以及他本人不能调和自身矛盾的双重意识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关键词:奥古斯特·威尔逊 《藩篱》 双重意识 美国文学 非裔美国剧作家
奥古斯特·威尔逊是美国最杰出的剧作家之一。他创作的“匹兹堡系列”生动地记录了二十世纪背景下每一代非裔美国人的悲惨人生和艰苦斗争。通过这个系列中的《藩篱》(1985)和《钢琴课》(1990),威尔逊曾两度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其中《藩篱》被设定在五十年代,讲述了一个名叫特洛伊·马克森的黑人垃圾工的悲惨生活。剧情主要集中在主人公人生的最后八年。通过这八年中的种种事件间接展现了特洛伊在白人社会中长达一生的反压迫抗争。但这位斗争者最终妻离子散,孤独而悲愤地死去。
迄今为止,评论界对该剧进行了多方面和多角度的批评。因其与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的高度相似性,部分学者对两部戏剧进行了对比研究。沃顿写道:“威利·洛曼和特洛伊·马克森都在追寻一种难以捉摸的美国梦”(Walton 57)。作为父亲“他们或直接或间接地毁掉了自己儿子的未来,并因此和儿子之间形成了一种矛盾的父子关系”(Wattely 3)。两个主人公相似的遭遇证明了他们都是美国社会中错误意识形态的受害者。他们的困境是普遍存在的,他们的痛苦是不分种族的。
除了与其他戏剧的对比研究,非裔美国人的身份构建问题也是该剧批评的一个热点。国内外学者用了多种理论对其进行分析,如:空间理论、男性气质理论和创伤理论等等。张五英(2015)认为黑人男性在白人社会中遭到了精神上的阉割。主流文化中的男性气质标准使黑人男性产生了焦虑。以特洛伊为典型的黑人男性只能学习白人的男性模式,并最终导致自身与家庭的分裂。她以此指出黑人男性必须“建立以非洲元素为中心的黑人男性气质”。刘娇(2021)从“篱笆院落”、“门廊”和“新篱笆院落”三个空间分别说明该剧的舞台空间是如何帮助黑人构建民族文化身份。而吕春媚和王春燕(2015)则是从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去解读戏剧内的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进一步揭示出“在多重空间的禁锢下,回归与传承传统文化是非裔美国人获得独立心理空间的唯一途径”(14)。国外学者的研究,尽管运用了不同的理论,但也得出了与国内学者大致相同的结论——铭记黑人的历史和传承传统文化是非裔美国人重建自我身份的重要环节。学者Abdelsamie(1985)指出非裔美国人为了摆脱“他者”的标签,竭力去抹除他们与白人的差异,否认黑人的历史。其结果只能是在白人的文化中迷失自我,找不到出路。Asadi和Shahabi(2012)则是在她们的文章中采用了杜波伊斯的文化观点——坚守非洲的传统文化、接受过去以此避免重蹈覆辙,去强调黑人的历史和传统文化对非裔美国人的重要性。
总的来说关于这部戏剧中黑人身份重建的批评话语都离不开“传承黑人的历史”和“进行文化斗争”这两点。但是《藩篱》中特洛伊并不是一个抛弃黑人历史和传统的人。他讲述的故事和他唱的歌曲都记述了黑人艰苦的过去。因此,本文认为特洛伊·马克森的悲剧是他忽视了自身的双重性,不能调和矛盾的双重意识造成的。既做黑人又做美国人的双重意识迫使特洛伊在两个身份之间摇摆不定,做出自相矛盾的决定。因此,他既是一个藩篱的破除者也是藩篱的建造者。
“双重意识”的概念是由非裔美国学者杜波伊斯(W.E.B.Du Bois)在1897年提出。他随后在他的《黑人的灵魂》一书中对其进行了详述。“他(黑人)在这个美洲世界上,生来就带着一副帷幕…这个世界不让他具有真正的自我意识,只让他通过另一世界的启示来认识自己…这种双重意识,这种永远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用另一个人始终带着鄙薄和怜悯的感情观望着的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思想。它使一个人老感到自己的存在是双重的,是一个美国人,又是一个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彼此不能调和的斗争;两种并存于一个黑色身躯内的敌对意识。(3-4)。
杜波伊斯指出非裔美国人自我认知的核心问题在于他们的“双重意识”。出生并成长在美国的黑人们,无论愿不愿意,他们都注定会被另一种思想影響。这两种不兼容的思想都是其自身的组成部分。丢掉任何一个,他们都不会成为完整的自我。非裔美国人都渴望“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人,渴望着使这双重意识的自我溶合为一个更好的,更真实地自我”(4)。而且在此过程中他们“并不希望丧失两个旧的自我中地任何一个”(4)。只有接受了他们自己的双重身份,并努力在这两种相悖的思想中达成平衡,非裔美国人才能走出身份困境,走向美好的未来。
《藩篱》的主人公特洛伊·马克森并没有争取在自己两种冲突的意识中达成平衡。他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曾经相信自己是自由的美国人,特洛伊从南方来到北方大城市寻求一种更好的生活。但是他的见闻,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他——白人的社会并不承认他美国人的身份,他只配得到黑人可以得到的待遇。没有工作,没有住所,偷窃入狱,常年监禁。好不容易在黑人的棒球联队有一番出色的表现,却因为自己是黑人而被拒绝进入更好的职业棒球大联盟(Major League Baseball)。特洛伊的人生经历使他不再相信自己美国人的身份,转而更加关注自己黑人的身份。比如他曾经和妻子讨论在什么地方消费。妻子认为应该去价格合理的地方,而特洛伊却坚称“我要去对我好的人那里买”(Wilson 1469)。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他只会在不歧视他黑人身份,可以得到应有的尊重的地方消费。但他真的能不被自己的另一种意识影响吗?当然不能!不能成功平衡两种意识的特洛伊在无意识中地做出了自相矛盾的行为。他一边想要破除社会固有的藩篱,一边又自己建构新的藩篱。
首先,特洛伊想要打破棒球比赛中种族歧视的藩篱。从南方到北方来寻找机遇,年轻的特洛伊被美国社会的现实狠狠打击了。不像其他欧洲移民,有色人群几乎没有机会去改善他们的生活。特洛伊自己也只能以抢劫为生,后来还因此入狱十五年。在狱中学会的棒球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在棒球赛中的出色表现本可以让他进入全国联队。但是因为他黑人的身份,在那个时代特洛伊注定与运动联盟无缘。“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棒球比赛中的种族隔离,但运动联盟的各大俱乐部都默认了这一规则”(qtd.in Koprince 349)。没有黑人可以参加职业棒球大联盟,因为大家都认为这项属于白人的运动不应该有黑人的出现。毫无疑问,特洛伊的恳求被拒绝了。虽然结果并不尽人意,但特洛伊的确尝试去打破社会对黑人设置的藩篱。
后来,特洛伊想要打破工作中种族歧视的藩篱。在戏剧的开头可以看到人到中年的特洛伊仍然尝试打破社会上固有的黑人/白人的藩篱。“我找到兰德先生,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白人开车,我们有色人种只能捡垃圾…你认为只有白人才有足够的理智去开车”(Wilson 1468)。经过与工会的讨论协商,他最终获得了原来只属于白人的驾驶垃圾车的权利。特洛伊在黑人与白人之间的藩篱上开出了一个口子。
因为黑人的身份而长期遭受不公的特洛伊显然是厌恶藩篱的。所以他并不乐意听从妻子的安排在院子的周围围起栅栏。他不明白这些栅栏对妻子的意义,但对他而言这些栅栏可能是一种束缚。Abdelsamie认为特洛伊的犹豫和推迟是因为这个木制的栅栏既使他想到“白人社会对他施加的种种限制”又使他想起“在监狱的那段被栅栏隔离家人与社会的时光”(39)。在特洛伊的一生中,他总是在反抗白人社会为黑人设置的藩篱。他性格中的这种“叛逆”使他总是想要逃出禁锢,那么院子里的栅栏只能总是保持着“未完待续”。但特洛伊并不总是扮演着藩篱破除者的角色。更多地情况下,他在无意识之中建构了新的藩篱,隔开了爱他的人,隔开了可能幸福的人生。
自从特洛伊被职业棒球大联盟拒绝之后,他就为自己了建造名为“棒球痴迷”的藩篱,将自己禁锢那段失败的岁月之中。棒球比赛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但棒球却扎根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院子的树上,他挂起了“一个用破布裹成的球”(Wilson 1467)。在他的日常话语中也总是闪现着棒球的身影。在戏剧的第一幕最后一场,特洛伊和儿子科里发生冲突时,他说道:“你拼命击球但是没中,这是一击不中。你现在在击球的位置,你挥棒,但你没击中。小心别被三振出局”(1484)。当科里为了保护母亲罗丝又一次惹怒特洛伊时,特洛伊再一次使用棒球的语言去警告儿子——“这是二击不中。你最好离我远点,小子。小心三振出局”(1487)。棒球的术语除了出现在他与儿子的对话中,也出现在他面对妻子质问时的自辩中。当他向妻子坦白自己的婚外情,他说:“我在一垒上站了十八年”但“当我遇到这个女孩…她坚定了我的信心。我开始想如果我再努力一下…也许我就可以盗取二垒”(1487)。特洛伊强行将自己的生活塞进棒球的各种规则中。他对棒球的痴迷不仅仅是因为不肯对当年被半途终止职业生涯释怀,更是因为他坚信着棒球所代表的理念。“棒球长期被认为隐喻着美国梦——表现了生活的希望,民主的价值观念和对个人成功的渴望”(Koprince 349)。特洛伊曾经相信成为职业棒球手,他可以获得财富和社会地位。虽然他对美国梦的追求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他从来没有丢弃过棒球,以及棒球所代表的美國梦。每当他使用一次棒球的语言,他就会想起他失败的经历和早早破灭的美国梦,继而就会对现在的生活失望不已。尽管他已经拥有了忠贞尽责的妻子,富有天赋的儿子和亲密无间的朋友,特洛伊始终都认为自己是失败的。因为“棒球痴迷”的藩篱使他对自已拥有的一切视而不见。
特洛伊不仅为自己修筑藩篱,他还给为儿子修筑了“职业选择”和“父子矛盾”的藩篱。因为自己失败的经历,他不认为儿子能靠打橄榄球有什么出息。他也固执地不相信球场上已经不存在种族歧视的说辞。科里“应该学个修车什么的,那样才能养活自己”(Wilson 1470),这样他才能拥有一些“别人无法抢走的东西”(1477)。特洛伊的建议看似有道理,但其实它本质上是在说有些东西是黑人可以期盼的,而有些东西是黑人不应该去妄想的。他无意识中,像白人一样建造了无形的藩篱将他的儿子以及其他黑人限制在了某一个领域中。特洛伊无视儿子的恳请,在儿子不知情的情况下拒绝了教练的邀请。他武断地改变了儿子的人生道路,并且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在他看来,儿子必须无条件服从父亲的命令,否则就应该受到惩罚。特洛伊亲手塑造了一种畸形的父子关系。他迫使科里在与他的对话中一定要加上“先生”二字——“只要你还在我家里,每句话结尾都记得带上‘先生”(1478)。正是以这种上下级的模式,特洛伊在他与科里的父子关系中建立一种不可违背的权威。此外,他从不回应科里对父爱的渴求。他对科里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我要对你负责……我不需要喜欢你”(1470)。无论特洛伊出于什么缘由说出这些话,他深深地伤害了科里。他的话语和他的行为在自己和儿子之间筑起高高的藩篱,隔开了爱与尊敬,只剩下恐惧与疏离。
和科里一同被隔离在外的还有妻子罗丝。特洛伊在他和妻子之间竖起了“背叛”的藩篱。他同泰勒酒吧的女孩艾伯塔有了婚外情,并且马上就要有一个孩子。在朋友波诺的劝说下,他最终和罗丝坦白——“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是时候告诉你了”(1486)。在面对妻子的种种质问时,特洛伊将一切都归罪于这个家庭带给他的压力。“她给了我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能走出这栋房子,抛开一切压力和烦恼……成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需要担心 怎么付账单或怎么修屋顶。我可以做我以前没有做过的那部分自己”(1486)。特洛伊只看到了自己长期为家庭的付出却忽视了罗丝十八年如一日地为他们的家庭操劳。他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妻子,还试图合理化自己的出轨。他不愿意放弃这段关系,也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艾伯塔难产死后,他带回了自己的私生女并请求罗丝帮助他抚养女儿。特洛伊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妻子的痛苦之上。他的不忠在他与妻子之间隔出一处藩篱,从此他“不再有妻子了”(1489)。
特洛伊黑人的身份使他在白人为主的美国社会中苦苦挣扎,竭尽全力去打破社会在黑人与白人之间建立的藩篱。尽管失败过,受挫过,特洛伊始终都保持着一种反抗精神,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合理的利益。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美国人的那一部分使他无意识地构建着新的藩篱。他沉溺在对棒球的痴迷中,深陷在过去失败的经历中;看不见时代的进步,看不见眼前的幸福。科里带着对特洛伊的愤恨离家。罗丝在失望中,精神上和特洛伊分离。不能调和两种矛盾意识的特洛伊,最终用自己建筑的藩篱隔开了所有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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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