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岁的父亲走了,当我从梦中哭醒的时候,那溶于人世间的真情渗入骨髓。夕阳把一个最忠实的生命带上了无边无际的荒原,留下的只有那高大的迷迷糊糊的身影,和亲人们的悲伤与怀念。
父亲名叫张龙远,1926年出生于甘肃民勤,因为家境贫困吃不饱饭,又没有手艺养家糊口,就想着走出家乡寻一条生计。1951年,慕生忠将军的部队要在民勤招募新兵,二十岁刚出头的父亲应征入伍了。当时的西藏物資极其短缺,一个银元才买八斤牛粪,八个银元才买一斤食盐,一斤银子才能买到一斤面粉。慕将军的部队是给进藏军人运送粮食物资的,新兵入伍后,每人发一套破旧的军衣,给七头骆驼,驼运面粉进藏。当时的条件极其艰苦,要穿越浩瀚无边的戈壁沙漠,气候寒冷异常,当时的格尔木只是一个小地名,渺无人烟。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就要进入昆仑山口了。我能想象得到父亲穿行在长长的驼队中的影子,在一千二百人的驼工队伍中的高大身影。
运输总队浩浩荡荡地向西藏进发,先从昆仑山口过五道梁、沱沱河,翻越唐古拉山至安多,途经那曲才能到达终点站拉萨。这么艰难的路程,驼队是凭着生存下去的勇气,在严寒高海拔气候抗争中生存。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有人倒下,其他人也不敢去俯身救人,也许低头的瞬间,自己也会永远站不起来。这一路,损失惨重,死亡的战友就地埋葬,两万多头骆驼也死了大半。父亲说:平均每行进一公里,就要死掉十几头骆驼,其情其景能让人联想到父辈们所付出的艰辛和苦难。
那古朴倔犟的背影,那隐居在云端里的故事,都成为粘稠的记忆,沉入了茫茫高原的雪山天路。父亲说:接下来这支运输队就成了修筑这条青藏公路的主力军,那是他们这代人爬行着修成的路。说是路,不如说是雪原上的一条蚁线。没有炸药,只能靠钢钎、大锤、铁锹征服坚硬的石头。几天之后,所有人都得了一种怪病,身上发肿,腿上出现一块一块的紫斑,流浓出水,疼痛难忍,有近百人躺倒起不来了。这其实是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再加上没有新鲜蔬菜,导致的败血症。
在青藏高原上根本就不能干活,更别说超强体力劳动了,一干重活就会死人。和父亲一起参军的幸亏有好几个老乡,可以互相照顾,不然的话,很难想象父亲是如何度过那段岁月的。
我的父亲没有多少文化,正因为如此,他老人家对我们的生活和学习要求严苛。在我懵懂的记忆中,基本上没有跟父亲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当母亲说起他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荒原上傲然挺立的一棵孤独的大树,那生铁一样沉重的灵魂。母亲总是很温柔、贤惠、能干。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重担几乎都落在了母亲的肩上,高原上的孩子很容易生病,医院离家有很远的路程,母亲总是背一个,抱一个,走路去医院看病打针,回来把打过针的孩子放床上,交待给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然后再抱着另外两个继续去医院……就这样我们跌跌撞撞长大了。
每次父亲回来吃饭的时候母亲会把饭菜端在桌子上,然后给我们每个孩子盛一碗,教育我们细嚼慢咽。不要在盘子里胡乱翻动,吃饭只吃自己面前的菜……
我们住在大柴旦,那是柴达木盆地的一个交通小镇,冬天异常寒冷。父亲为了工作,他虽然离我们近了,但基本上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在我凌乱不堪的记忆中,父亲很少笑,他倔强而又高尚。母亲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们补衣服,做鞋子,似乎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家务活,总是很辛苦。
当然,在父亲回家时也很少见到他帮母亲搭把手。一家之主的父亲,除了威严就是严厉,这也成了我无法回避的忧伤。甚至有时候会有点害怕,心想,我的父亲怎么这么难以接近啊?他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的父亲那样笑呵呵地与我们亲近呢?
长大后,我终于理解了父亲,他迎着黎明的曙光而去,身披月光归来,为了这个家,也是为了工作。但在他不工作的日子,总是想办法帮我们改善伙食。当时的物质非常匮乏,大柴旦周边全是山。父亲每年从春天开始,每个星期都会上山给我们捕捉黄羊或者石羊。奇怪的是,他每次从山上回来基本上都不会空手,每个星期都能捉到羊或兔子。捕捉的工具是自己打制的铁夹子和铁锁链。父亲有条不紊地忙这忙那,我们几个娃娃站得远远地看着,好奇又熟悉。我当时就想:羊和兔子怎么会这么愚蠢呢?连这么简单的铁夹子都绕不过去。现在想想是父亲的技术高超,那些和他同时去的人大多时候会空手而归,而父亲每次都有收获。我们每次用期待的目光,看到父亲自行车后架上有俘获物时,心里都会高兴暗喜,同时也会给自己的小伙伴炫耀,今天又吃好吃的了。父亲就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坐在院子正中央,看母亲忙碌。当月亮爬上树梢,鸟雀都安静了,院子里就溢满了香喷喷的肉味。这样的日子一直伴随我长大。
父母只要不上班,就天天在家劳作,不是给屋顶加泥,就是收拾院子打扫卫生,我们兄妹几个也跑前跑后地拿东西搭手帮忙,直到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敢吭声。害怕父亲的脾气严厉,不允许我们叫苦喊累。
父亲走路永远是军人气场,脚下生风,昂首挺胸。他也是位永远不知道疲累的人,我很奇怪,父亲哪来的精神头。那“咚咚咚”的脚步声,铿锵有力,震天动地。
后来,父亲退休了,他也一直闲不下来,会养几只羊,还养过骆驼。他老人家慢慢老了,我们从青海搬到了敦煌,他的孩子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孤独一生的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我们去看他的机会总是有限的。但他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每天清晨准时早起,晚上按时睡觉,一直坚持到九十多岁。这种好习惯也一直影响着我的家人。
父亲的优点很多,他做人诚实守信,生活节俭,甚至会很看不惯我们胡乱消费。而我们会觉得他吃过苦,受过累,晚年也该好好享受了。他说:上天给每个人的享受都是有定数的,如果过分挥霍就会减少寿命。现在想想我们是多么的幼稚啊!竟然不能顺着他老人家的意思。为什么非要跟他朝反方向做呢?然而现在说这些似乎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从去年开始,他身体突然一下子就不行了,由于父亲长期在高原工作,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保护眼睛,在他七十多岁时就失明了。因为青海大柴旦这个地方,冬天会一场接一场的下雪,洁白的雪花飘飘扬扬一直下到春天。父亲大多时间在野外劳作,刺眼的阳光会照射眼睛。刚开始视力模糊,慢慢就越来越严重了,虽然也做过手术,但都无济于事。再后来,听力也不行了,父亲全靠睿智的大脑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而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尽量吃好穿暖,觉得这就是孝顺。而忘却了这位孤独一生的老人,需要与人语言交流。我们看着他越来越沉默的表情,竟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在一个月前的黎明,父亲高大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那杆白色的经幡摇动着,一堆通红的纸火冒着蓝色的光焰,招领着他的灵魂去了远方。去了他曾经睡过的地方,咀嚼过日月的地方。呓语、恐惧、悲伤,这些都随他而去吧,我们只想有一个完全的父亲,因为在我们心中,父亲是儿女们最善良最伟大的佛!
【作者简介】张青玲,供职于青海油田新闻中心。文学爱好者。诗歌散文见于多种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