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从何处来

2022-05-30 10:48陈柳金
雪莲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宝孩子

明知道要保持距离的,在他邀请她去旁边“秦关面道”时,却还是答应了。

郝雨晴点了韭菜盒子,郑智汀要了份臊子干拌面。简单了点儿,却不影响两个人说话。郝雨晴喜欢“秦关面道”这个名字,也喜欢门楣上的秦腔脸谱和店里的装修风格,比那些沙县小吃店、兰州拉面馆敞亮多了。

听说你有个孩子?

嗯,三岁了!

怀孩子时你男人有没有听过胎音?

怎么问这事?

我就是好奇,别误会!

听过!

你男人好幸福!

能不能不提他,我跟他分了!

啊,分了?

一个人过,挺好的!

我……我想……找你帮个忙!

说!

我在城里找到一口井,改天带你去看看!

我对井没兴趣!

不,你帮我听听,井里是否有声音,他们都听不见!

是什么声音,很恐怖吗?

哪会,听起来很美!

想不到,这个叫郑智汀的男人是有求于她。原来心里的那份优越感瞬间溜到爪哇国去了,仿若又看到周围奔忙不息的身影和脚步,包括郑智汀,也在急哄哄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去找一口井。

夹了个韭菜盒子在醋碟里蘸了蘸,酸溜溜的,有点像眼前的郑智汀。

她想起那天是怎么认识他的。哦,是伊蕊姐带他来的。他的手机摔破了,屏幕上爬着蜘蛛网似的裂痕。他的目光在玻璃柜台上游走,迟迟拿不定主意。伊蕊姐叫他拿苹果XS,他嫌太贵。伊蕊姐便叫郝雨晴拿一部二手苹果8P,不多不少,三千元。感觉在他们家,伊蕊姐才是一家之主,干脆利落,说一不二。

在专柜上把原来手机的通讯录、短信、图片拷贝到新手机上,迁移微信聊天记录时,一百八十多条记录花去一个小时才迁移了五十条,他的旧手机太卡。也不知他怎么用得下去,还说要不是手机屏幕摔破了,他才懒得换。他木木地坐在沙发上,摩挲着摔成蜘蛛网的屏幕,万分不舍的样子。伊蕊说,又不是文物,也不是你孩子,还动了感情!郑智汀扶了扶眼镜,要说什么,郝雨晴居然看到他的一只镜片也挂着一张蜘蛛网。她想笑,竭力忍住了。他的眼镜差不多要贴到新手机屏幕上,一张一张地翻看,生怕哪一张图片没拷贝过来。郝雨晴留意看了他的图片库,发现拍的全是井。

他嗫嚅道,怎么在这城里,很难找到一口井?

伊蕊揶揄他,时间倒退二十年,出门你就能碰到井,问题是你回得去吗!

郝雨晴在一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这让她很为难。

……

郑智汀似乎进不到人群里,一看就有点另类。倒是伊蕊,对人贴心贴肺的,说,妹子,怎么把小孩放老家,这样对孩子不公,你忍心吗?郝雨晴低了低眉,说,在这老生病,也是为孩子好,家里有老人带着!伊蕊说,你欠孩子的,以后拿什么偿还?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债!伊蕊的话让郝雨晴心里沉沉的。

傍晚六点多伊蕊跟她视频,问她迁移微信聊天记录的事,她正准备做饭呢,伊蕊说来家吃,一个人费事做。郝雨晴真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去客户家里吃饭,谁叫她当伊蕊是姐呢。这一去,才知道郑智汀和伊蕊都是公务员,人家小两口的日子可是旱涝保收,闭着眼一个月挣两万多。哪像自己,每日得看天吃饭。瞧人家这房子,拾掇得多有品位。一个博古架隔开客厅和餐厅,不规则的格子里摆着不同年代的器皿,还有柳叶瓶,颇像观世音手里的玉净瓶,就差那一枝柳叶了。枝形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来,把客厅的花梨红木家具照得明晃晃的。而主墙上那几张井的照片,却让她匪夷所思,像一只只深不可测的眼睛,盯得郝雨晴浑身不舒服。郑智汀业余喜欢拍井,跑了很多地方,都是奔着那个窟窿去的。伊蕊笑着说,他的魂魄被井勾走了,留在家里的是他的影子!郑智汀并不生气,也笑了笑。郝雨晴嗅到他的笑有一种怪味,那笑透过挂着蜘蛛网的镜片,带着酸腐和陈旧,总之跟这个时代很不搭,跟雍容大方的伊蕊姐也不搭。

到吃完饭,微信聊天记录便迁移完毕,有点出乎郝雨晴意料。保守估计,至少得四个钟头才能迁完,也许是家里的WIFI给力。

就在这时,响起了微信视频提示音。郝雨晴犹豫一下,还是接了。父亲呜哩哇啦吐出一串音节,半晌才听明白,郝雨晴心里一阵疼。父亲中风后,行走虽不碍事,但面部偏瘫,嘴歪向一边,上下颚咬合不到一块,说话便成了问题,发音不着腔调,嘴里像塞着什么东西,严重阻碍了父亲的表达欲。多少年来,说话是父亲的唯一爱好。他以前喜欢听收音机里的说书节目,经过消化再讲给村民听,什么《岳飞传》《包公案》《白眉大侠》《再续小五义》。郝雨晴小时候最喜欢听父亲说书了,抑扬顿挫,眉飞色舞,好不神气。如今,说书成了对父亲的莫大讽刺。也苦了小宝这个忠实粉丝,小小年纪便要接受歪腔歪调的熏陶,但有什么办法!

视频朝向床上熟睡的小宝,真想一把抱在怀里。伊蕊走了过来,说,多可爱的孩子,说话的是你爸?没啥事吧?

嗯,说小宝发烧,今天去看了医生,刚睡着!

你爸咋了,不要紧吧?

中风,说话不利索。

……

临走时,郝雨晴想起了什么,问,你家孩子呢?

伊蕊收了笑容,说,没,我们还没孩子!

郝雨晴真想扇自己一个嘴巴。

她真的跟他去看那口井。郑智汀选择的是月黑风高的晚上,有点黑衣蒙面人潜入深宅偷鸡盗狗的意味。虽是城中村的一条老街,房子不算密集,但窗口透出的灯光却亮得人心里发毛。就是这么破旧的地方,还有人建房子,排山爬到十层楼高,还蓄着继续往上爬的劲。要是白天来,搅拌机、切割机、冲击钻的声音一定很嚣张,只有晚上才重归宁静。

井就在新建房子旁边,相隔不到五米。郑智汀按亮手机电筒,井面用铁丝网罩着,井沿青砖砌成,高出地面一米。很普通的一口井,在郝雨晴老家,這样的井根本就不上眼。郑智汀掏出一支长喇叭状的胎心听筒,弓腰伸进铁丝网,喇叭口对着井,耳朵紧贴另一端。

有了,有了,好听,像风吹过,又像谁在哄孩子入睡。

郝雨晴照着他的样子去听,却什么也没有。

郑智汀叫她屏着气,不要有杂念,心沉下来。

郝雨晴再听的时候,果然听到一种呜呜的声响。

那是大地的胎心音,像风吹过,又像母亲在哄孩子!

郑智汀重复说了几遍,激动得差点就要抱住郝雨晴。

他们都听不见,伊蕊也听不见,你听见了,你听见了!

这个郑智汀,像中了这口井的蛊,简直有点语无伦次。

不知怎么,郝雨晴想起了那个狼心狗肺的梁思放。当年她怀小宝时,他也会把耳朵贴到她的肚皮上,屏声静气地听,开始脸上不动声色,听见胎音时,笑容便红珊瑚似的盖满了脸,幸福感如涨潮的海水般涌上心头。

她那时高兴得想哭,这个当爆破工程师的男人,工作时听到的是大厦倾倒的轰响,他至少爆破过一百栋楼房,在控制器上一摁开关,再坚固的钢筋水泥建筑转眼便化为齑粉。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听到孩子的胎音时脸上笑开了花。他柔情的一面蒙蔽了郝雨晴几年时间。

在孩子出生一年后,他终于亮出了底牌。她没有跟他闹,这样的男人犯不着。他把爆破现场的那套经验搬了过来,做好了应对失控场面的准备,必要时采取应急措施,没想到女人出乎意料的安静。郝雨晴要了儿子,不想他在继母眼皮底下受脓包气。她到底是心肠软的女人,男人哪怕上天入地腾云驾雾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也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但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自个疼。她雇了个人站专柜,自己專职在出租屋里带孩子。没想到孩子老生病,不是感冒就是拉稀。

恰好父亲脑眩晕,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哪怕说书一个晚上,还照样能喝一斤白酒。郝雨晴到底放不下心,连夜赶回老家。父亲说你这是千里走单骑,耿耿忠心昭日月。郝雨晴才不跟他酸呢,二话不说带他去医院,医生说血压高,开了降压药,叮嘱多休息。老郝不当回事,这身子骨还能武松打虎,怕个卵。小外孙蹭到他怀里,又是爷爷又是外公的,叫得他“龙颜大悦”,说你小子倒会哄爷开心,许是咱俩生肖合,你属虎,俺属马,关羽赤兔马日行千里,终究跑不过你这华南虎。郝雨晴虽然念着上千公里之外的专柜,但看着爷孙俩好成一个人,世上还有什么比感情更重要的呢,便住了半个月。也许是水土原因,孩子没感过一次冒,没拉过一次稀。父亲便叫她把孩子留下来,我能用故事把孩子喂大,钱呢还得指望你去挣!

郝雨晴吻别孩子,对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再不能喝酒,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回到这个城市。没过多久,父亲因脑细血管破裂中风,郝雨晴又星夜兼程赶回老家,一边照顾父亲住院,一边在吊瓶下哄小孩。孩子盯着往下滴的盐水,咿咿呀呀地说,雨打芭蕉,滴滴答答。郝雨晴一脸苦笑,老郝也笑了,这孩子有俺的基因,可惜遇上了一个负心的父亲。老郝面瘫,说话虽然磕磕绊绊,但心里通透得很,他又催促郝雨晴回去,生意不能全仰仗别人。

郝雨晴背地里见过几个男的,彼此之间的引力波不错,他们看她的眼神里有一股光,但一听说她带着个拖油瓶,便都先后打了退堂鼓。她没有把小宝当作是梁思放甩给她的累赘,要爱就连小宝一起爱,否则不要浪费时间,站专柜说不定还能卖出一部手机赚几天生活费。此后对那些“三品男人”一概拒之门外。

昨晚和几个闺蜜喝了咖啡,又去K歌,玩到两点才回,上午十点才来到专柜。周启辰正在修电脑主机,用怪异的眼神看她,说,早来五分钟就好了,梁思放和一个女人刚离开,应该是个九零后!还停下手里的活,翻开手机照片给她看。郝雨晴淡淡地瞄了一眼,心里燃起一股火,强行压了下去。周启辰递来一份韭菜盒子,满脸堆笑。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呢,郝雨晴掂量着他的笑,有点蓄谋已久的阴险,肯定是暗地里跟踪过自己,说不定上次跟郑智汀去“秦关面道”,他都盯了梢。这样一想,他拍照片留下证据,是想刺激一下郝雨晴,然后乘虚而入,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郝雨晴怎么都觉得,这个与她合租专柜的周启辰,是前夫梁思放留在她身边的眼线。周启辰跟梁思放是朋友,当初开这个专柜时,郝雨晴嫌租金贵,梁思放便帮她想出这个合租的办法,还把周启辰介绍过来。他负责销售、维修电脑,自己则卖手机。和梁思放离了后,她不好意思赶周启辰走,毕竟他没掺和他们失败的婚姻。再说得有人搭个伙,可以减轻租金,还能互相帮衬生意。比如周启辰在她有事出去时,可以帮她销售手机,还能替她解决一些客户的疑难问题,他能修电脑的人,对手机当然不在话下。

然而,郝雨晴不喜欢周启辰,何况他是梁思放的朋友,她不能一只脚踏进两条相关的河,这样传出去不成了千古笑柄?

关于周启辰,她没有太多了解,只知道跟梁思放是一个镇子里的。避嫌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跟他发展,一想便起鸡皮疙瘩。索性把用一次性饭盒装着的韭菜盒子搁在玻璃柜上,说,吃过了,浪费粮食等于谋财害命!

正在这时,伊蕊打来电话,叫她晚上来家吃饭,还说这饭是专门为你做的。郝雨晴本想推辞,但后面那句话让她改了口。

伊蕊姐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奇怪的是,在郝雨晴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智汀居然也在里面打下手。这就让郝雨晴有点受宠若惊,她要主动替代郑智汀,伊蕊姐却让她去客厅喝茶。

花梨茶几上摆着一壶泡好的金骏眉,郝雨晴喝了一杯,一个人喝怎么都少了点什么,便去了趟洗手间。也就是洗洗手,其实可以不去的,但觉得一个人坐着太像客人,而且伊蕊姐和郑智汀两个人亲自下厨,过于隆重了,这种被尊重让她有点不自在。走出洗手间时,朝对面的房间探了探头。大床上摆着好多布娃娃,这个发现让她的嘴巴张成大大的O。忍不住走了进去,摇头娃娃、王子面宝宝、泰迪熊、口袋芭比、软体公仔、苏克雷兔……

她不能呆太久,回到客厅才坐一小会儿,菜便上了桌。

红烧黄花鱼、糖醋里脊、蒜蓉粉丝蒸虾、沙茶牛肉、蜜汁叉烧、上汤娃娃菜。菜的丰盛超出了郝雨晴的预想,还斟了三杯红酒。郝雨晴有点感动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般礼遇,是郑智汀为上次帮他听井表示谢意,还是伊蕊姐有事求自己?她一个卖手机的,又能帮上什么?

菜和酒的美味难以抑制郝雨晴心里的压力,这顿饭便吃得一惊一乍的,就连闲聊也不能敞开。伊蕊姐又是夹菜,又是劝酒,说话家常得很,让郝雨晴慢慢松弛下来。而郑智汀,闷坐着喝酒吃菜,成了一个虚拟的存在,倒是鼻梁上挂着一副新眼镜,反而有点不协调。

妹子,趁早考虑另一半,迟一年就少一份资本!

姐,我是被蛇咬過的人,急不得,要看缘分!

嗯,总会能找到疼你的男人!

姐,你对我真是好咧,来,敬你一杯!

带着个孩子,对你的婚姻大事不利,而且你爸身体也不好!

……

我……我们想,能不能把孩子寄养我家,我请保姆照料,半分钱不用你出。你也经常可以看到孩子,等找到男人后,随时可把孩子接走!

郝雨晴犹豫半晌,不明白伊蕊姐为什么要这样做。想起房间床上的布娃娃,伊蕊姐多半不会亏待孩子,再说父亲确实不能在小宝身上没有休止地耗下去,便点了头。

晚上,拨通父亲的微信视频,接了,传来铿锵有力的说书声,是刘兰芳评书《岳飞传》:岳和夫妇,老来得子。在小孩降生时,正巧屋顶有一只大鸟飞过,故此起名岳飞,字鹏举。办满月那天,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来了不少人,吃酒贺喜。大家正在吃酒,忽听街上有人高喊:“不好啦!发大水了!”大家一愣,急忙跑到街上,就听远处“哇——”,声如牛吼,黄河决口了……

说书声戛然而止,父亲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小宝睡着了,他每晚都要听着评书才肯睡!

郝雨晴心里一沉,不知怎么跟父亲开这个口。他喜欢小宝,把小宝从他身边带走,那不是掏了父亲的心吗?医生说中风需要静养,淘气的小宝对父亲病情不利,这样下去是要折老人家的寿。她狠了狠心,终于说出了压在心里的想法。

那头许久没说话,父亲嘴巴有问题,脑子却很灵醒,他知道孩子对郝雨晴婚姻的利弊,哪怕一万个不舍,他也不能从中作梗。再说小宝不可能总陪着自己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头,他是小岳飞,迟早要大鹏翱于九天的。这一走,相当于把小宝送了人,听说那家条件好,父母都是公务员,没有孩子,是会疼惜人的主,心也就略略放了下来。

周日这天,郝雨晴刚敲开门,天上雷声大作,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伊蕊去单位加班,保姆出去买菜了。郑智汀跟小宝在玩转陀螺,小宝笑得嘎嘎响。郝雨晴叫他都没听见。

你那么喜欢孩子,咋不跟伊蕊姐生一个?

她,她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

你男人太幸福了!

什么,你说什么?

小宝这孩子乖,就是睡觉前要听评书。

嗯,他习惯了。找到新的井了吗?

没,还要找下去,到时请你去看看!

再说吧,不就是一口井吗?

上次看的那口井,曾掉进一个孕妇!

什么?那也太恐怖了,要是上次去看之前跟我说,我才不去呢!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真的,那些邻居还记得某年某月某日。

小宝,小宝,咋不理妈妈?

小宝抬起头,朝郝雨晴陌生地笑了笑。她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才多少天呢,小宝便跟他们亲得一家子似的,伊蕊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她浑身凉了半截,想拔脚走,但外面大雨如注,还响起一声炸雷,惊颤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郑智汀和小宝在那疯玩。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人。

这天晚上,门敲响了,郑智汀打开,是一个男人,长得有点像古天乐。递来一根烟,谁敢接呢,便问找谁。那人说能不能见见小宝?我是他爸!郑智汀把门掩上,忙叫来伊蕊,他拿不定主意时,总是要问伊蕊的。她没开,隔着门说话:

凭什么信你,带身份证了吗?

我……我有爆破证!

你们离了,孩子跟郝雨晴,你有什么资格看孩子!

大姐,算我求你了,我就看他一眼!

想见孩子,得郝雨晴同意,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别,你打了我以后再也见不着孩子了!

还是回吧,别吓着小宝!

门关上的时候,小宝在客厅咯咯咯地笑,小家伙正在看动画片《熊出没》。

伊蕊一本正经地跟郑智汀说,不能让他见小宝,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搞爆破的人都是蝎子心,狠着呢,难说他不敢把小宝抢走,我们负不起这个责!

周末,郑智汀一早便钻进城中村的犄角旮旯找井。说不清是什么年代的建筑,青砖隐约可见年号,印章一样盖在墙上。路居然用鹅卵石铺筑,光溜溜的,阳光斜照过来,瞬间有波光的幻觉,恍能听见水响。郑智汀大喜,循着响声走去,却是七拐八弯的老巷子,巷风阴冷,背脊凉飕飕的。绕过几道弯,水响声时隐时现,一个拉长的阴影伸到郑智汀脚前,猛扭头,却什么也没有。又提着心前行,爬山虎、苔藓从墙顶爬下来,愈加显得幽寂。走到一所老宅的大门前,木门锁着,透过缝隙往里瞅,一个老井杵在院子里,落寞经年,好像就为了等一个叫郑智汀的人。他两眼泪光闪烁,与井深情地对视着。总不能破门直入吧,正想翻墙而上,背后出现一个人影。

兄弟,找什么?里面没有值钱东西!

见鬼,是那个自称小宝父亲的男人,阴魂不散地跟了他一路。

你想错了,我看看那口井!

你让我看看小宝,我帮你去讨钥匙!

不,我们要对小宝负责,我又不认识你!

你们到底咋了,自己不生,却养着别人的孩子?

跟你没有关系,郝雨晴让我们领养的!

怎么没关系,我是小宝爸!

谁信呢,我们不能让小宝受到伤害!

是你的问题,还是你老婆不能生,换个女人试试,女人不就是一口井吗?

切,像你这样的男人只会搞爆破!

让我看看小宝,不然我告你们私藏孩子!

去告啊,郝雨晴可以为我们作证,何况你们离了!

我不会伤害小宝,就是想看看他,求你了,兄弟!

手机上有他的照片,你可以看!

这不一样,照片代替不了人!

那没有办法,别妨碍我看井!

兄弟,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看井,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车在大街上跑了半个钟,又一头钻到小巷子里,看到一栋高楼塌在地面,哪有井的影子,全是楼房的骨架和残尸,铲车、工人忙个不停。

你大白天说瞎话!

兄弟,这是我昨天爆破的楼房,旧楼不塌,新楼怎么能建起来?换个女人还不容易,真男人都是爆破手!

扯蛋,你这是糟蹋,像你这种人,我更不能让你看小宝!

都什么年代了,还死脑筋,十头驴都拉不转你这个弯!

两个月后,周六中午,郑智汀来到专柜,周启辰手里拿着电烙铁,斜眼看他,郑智汀心里毛毛的。他和郝雨晴又去了“秦关面道”,郝雨晴点了韭菜盒子,郑智汀还是点的臊子干拌面。吃什么真的不要紧,主要说个话。

他找郝雨晴,是想求她一件事,这事只有她能帮他摆平。那个城中村新建的楼房要爆破,作为这个城市爆破拆除的典型违法建筑,主管部门严阵以待。而执行爆破的正是她的前夫梁思放,这让郝雨晴很为难。但她得帮他,看在那口井的份上,她无论如何都要卖这个面子,那口井里还有一个孕妇的灵魂,怎么能如此残忍地把她和婴儿埋葬于井底?

但是,梁思放死活不肯松口,这不是等于砸他饭碗吗?他不能因为一口井而终止爆破,再说就算他临阵退出,主管部门还是会请别的爆破公司的。双方僵持不下,郝雨晴只能跟郑智汀坦白交代。

郑智汀一脸凝重,仿佛那个井里的孕妇跟他有关,听到的胎音难说不是从孕妇身上发出的,不能见死不救,他狠狠地擂了一下桌面!

爆破那天,那栋搭满排山的楼房前围了一大群人,里三圈外三圈。有公安、城管,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离爆破时间只剩一分钟,郑智汀忽然抱着个孩子冲开警戒线跑进楼里,公安、城管追了上去。梁思放马上断了电源,他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很揪心,仿佛他和孩子之间连着一根线。

半个小时后,抱着孩子的郑智汀被公安架了下来,孩子哭得更凶,呼天抢地,梁思放心里瘆得慌。所有的人都没有办法让孩子止住哭闹,郑智汀掏出一个音乐盒子,拧开,响起刘兰芳评书《岳飞传》:岳飞上前行礼,老人家一看岳飞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如悬胆,目若朗星,口似涂朱,牙排碎玉,真是三山得配,五岳相均,长得漂亮!忙问:“你叫岳飞呀?”“是,我叫岳飞,字鹏举。”“你今年多大了?”“十岁了。”“家里都有什么人?”“家有老娘。”“你父亲呢?”“我父亲发大水那年叫水淹死了。”

梁思放念在儿子的份上,打通关节保了郑智汀,否则公职多半保不住。

伊蕊责怨他莽撞。

郑智汀说,吉人自有天相,听说政府改变方案了,组织上百个工人手工拆除。

没想到你表面文弱,内心住着一个关羽!

经专家考证,那口井是清朝文物,井里还有两个灵魂,也算积了德!

万一,万一梁思放狠下心,你和小宝可是两条人命!

有小宝在,他忍心嗎,就让他看看小宝吧!

嗯,要先跟小宝说说,不要吓着他了!

晚上,郑智汀拨通梁思放的手机,说同意让他看看小宝,不过得先跟他去听一口井!

梁思放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两个人到了上次那栋人工拆除的楼旁。工人早已歇了工,四周一片阒静。

郑智汀递给他一个胎心听筒,照着郑智汀的示范动作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郑智汀夺了过来,喇叭口对着井,耳朵紧贴另一端。

呜呜呜……像催眠曲,又像胎心音,多好听!

再叫梁思放听,得沉下心来。还是听不见,井里能有什么声音?!

郑智汀怒喝道,你是男人吗,连胎音都听不见,连大地的胎心音都听不见!

【作者简介】 陈柳金,男,广东梅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草原》《鸭绿江》《湖南文学》《福建文学》《广州文艺》《绿洲》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啸城邦》 《草木香》《捕音者》,曾获2015《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台湾2016年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七届东莞荷花文学奖、东莞市文学艺术精品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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