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
陈嘉映是国内知名的人文学者、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在存在哲学、语言哲学和伦理学等领域均卓有建树,也是20世纪西方哲学经典《存在与时间》《哲学研究》的译者。对行外之人来说,存在哲学、语言哲学不免深奥难解,不过,陈嘉映和许多学术“大咖”不同,他很少受学术体制和专业壁垒的限制,除了精深的专业论文,他还写了不少跨学科的人文学著作,探讨与人的生存处境息息相關的问题,并尽可能用日常语言讲清楚一些深奥的思想和概念,甚至他会考虑普通读者的知识视野。《走出唯一真理观》即是其中之一。此书能入选“南都2020年度十大好书”,可见他在面向公众发言上的成功。
就内容来说,此书可分为三部分,一是关于读书的漫谈、对话及名著导读,二是以“说理和对话”的方式讨论“说理文化”,三是思考时代热点问题(文化传承、价值多元化、人工智能、图像时代的语言等)。总结起来,就是读书,说理,反思。
开篇的文章《走出唯一真理观》与书同名,是陈嘉映的学术自述,也是他的阅读史、精神史和生活史。陈嘉映1977年参加高考,被北大西语系录取,机缘巧合之下去了外国哲学所。他们这一代学者,并非简单沿袭义务教育、高中教育、大学教育的过程而成长起来的,在读大学之前,有的曾上山下乡,有的当过兵,有的当过工人,但无一例外都读过很多书,人生经验幅度深广,视野开阔。陈嘉映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读书经历,包括从一开始的《十万个为什么》《趣味数学》,到中学时代读《杜工部全集》《李太白全集》《资治通鉴》《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鲁迅全集》等文史名著,到十七岁“初识哲学”,读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康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随后为读懂哲学原著而自学俄语、德语,大学时期跟随熊玮先生攻读海德格尔,赴美留学之后攻读维特根斯坦等等。几十年的生命历程、恢弘的社会历史变革、个人学术上的日渐成熟与价值系统的变化,通过读书经历都串联了起来。
在他的叙述中可以找到一条主线,就是从理念世界过渡到生活世界、历史世界,“把学术上的问题跟自己人生的问题、跟时代的问题连到一起”。他所说的“走出唯一真理观”,即不再相信“一套终极的真理或唯一的理念”,不再去寻找唯一的“道”,而是去理解诸多不同的,彼此呼应、交流乃至斗争的“道”,而思想的作用则在于反思各种理念、观念、价值背后的预设,真切地理解我们的生活处境,“在具体的思考和行动中跟其他的生活理想对话、互动”。
我想,也是因为这样的经历,他的思考很少抽离感性。他对人生经验和感受的看重,至少不低于专业背景,读他的文字,你经常能感到人文学应有的温度和思想的活力。比如与艺术家向京对谈中的这一段感触——
我在1970年的时候曾经坐船从苏州坐到杭州,苏杭水路,除了候船室门口有一个电灯,否则那一水路你觉得跟唐宋更近,跟当代更远,那船一出小码头就进了芦苇荡,在芦苇荡里穿行进入主水道,四周没有一点灯光,仰头看星星、云。船工和乘船人都是当地人。这个变得太快了。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真的好像活了两三辈子似的。(《我们不再那样感受世界》)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古典诗词的世界与我们隔着遥远的岁月,但陈嘉映说,在1970年的民间,古典的世界并不遥远,只是几十年来“历史的加速度”已深深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已不可能再像古典诗人那样感受世界。这样的段落在书中还有不少。情理交融,在当今学者中非常少见,这意味着他同时掌握两种理解世界的方式——体验和反思,尽管更侧重于反思。
如今人文学科的许多学者,习惯在学术体制划定的范围之内自产自销,写一些“从概念到概念的空洞运转”,“充满了古怪的干燥的模糊的语词,弯弯绕绕的句子”的所谓“学术文章”,而几乎很少关注人类生存处境的根本性问题。说是人文研究,细观他们的文字,哪里有丝毫润泽生命、增益元气的作用?而陈嘉映对人文学的理解完全不同。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及“为什么要做哲学研究”这个问题时,他说:“我相信,一个哲学家之所以对哲学、对概念逻辑感兴趣,是因为有一个根一直连在他要解决的问题上,把它叫作生活态度的问题也好,灵魂的问题也好,随你。这是一件跟自己有关系的事情。做哲学就是仍然努力地保护我们的知识和我们的心灵之间的联系。说到底,还不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就是人应当怎么生活。”(见封面新闻“名人堂·访谈”)他的思想方式、写作方式,是从他所追求的“志业”衍生而来的。
这一点,也可从他的荐书中看出来。陈嘉映的荐书,单从书名来看就很吸引人:《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无限与视角》《最好的告别》《知识分子》《林中路》……他的介绍与其一贯的文风相一致,诚实、简洁、清晰、流畅,以丰富的生活经验来调动专业的叙述。试引一段,出自《关于痛苦和灾难》,是他阅读奥斯维辛幸存者回忆录《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作者为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的笔记——
他(指莱维)经历过大苦难,他不可能夸夸其谈,跟那大苦难相比,我们吃过的小苦都嫌轻薄,我们可千万别夸夸其谈。作家们,说得可爱一点儿,常在撒娇。理论家们,不能不对自己的行当感到沮丧。哲学这个行当必定隐藏着某种优越感吗?如果有,那种优越感是多么浅薄。我知道,世界不是奥斯维辛,我们不能以它为标准来衡量品德,衡量乐趣,衡量我们的小小苦乐,但有过奥斯维辛,它就会成为我们思考人性的一个永恒的坐标。
我对普里莫·莱维最初的了解即来自于此,随后读了他的《被淹没与被拯救的》《这是不是个人》《元素周期表》,并为他冷峻、诚实、勇敢、温柔的文字所打动。从一位重要的作家那里发现了另一位重要的作家,这是阅读带给我们最大的乐趣之一。
当下文化生活的一个特点,是社交媒体上充斥着无数对立的情绪和观点,而认真的“说理”则难觅踪迹。性别、家庭、防疫、经济、阶层、教育、娱乐、地方民俗等话题,对立程度越强越能引发关注,无数网友被卷入其中,每天置身于巨大的信息噪音中,难以自主。不独中国如此,整个互联网世界都很难例外。《三联生活周刊》主笔陈赛称此为“公共说理的消失”,并提出质疑:社交媒体已从自我展示的平台变成“一个散播情绪(尤其是道德义愤)的机器”,“除了撕裂人们的政治立场之外,社交网络机器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迫使我们进行非此即彼的道德表态,或者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公共说理的消失》,《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21期)
“说理”,恰恰是陈嘉映多年来着力的研究领域。《走出唯一真理观》虽只收入两篇关于“说理”的对话,但分量不小。尤其是《“说理”四人谈》,是陈嘉映、刘擎、慈继伟、周濂四位知名学者漫谈“说理和论证”的实录,在对话和交锋中向我们演示说理的实际运作和力量,及日常说理实践、学术讨论中存在的误区,读来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按字面的意义,“说理”无非就是“讲道理”“把道理讲清楚”,但越简单的事情较起真来往往越难以把握。说理是关于事实、逻辑、原理甚至是“道”的辨明,是厘清学术研究、观点表达与争锋过程的事实和内在逻辑。但说理从来不是“纯粹知性活动”,更不局限于学院范围之内,而是进入广阔的生活世界,面向事实,面向真实世界的问题。比如,弱势群体为了维护合法权益的说理,本身就是斗争的一种形式。说理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模式,种种良性关系中不可或缺的对话实践。无论涉及亲密关系还是利益关系,说理都是处理分歧和纠纷的重要方式。说理本身预设了一种相对平等的态度,且必须依乎具体的情境。但“说理”和“说服”不同,并不一定要谋求共识,很多时候反而是要理解“异己观点”的诉求和内在理路,在尊重差异中共存。
许多时候我们面对的不是“善恶之争”,而是“善善之争”。孔子的入世,庄子的逍遥,现代平民社会的自由、平等、博爱,哪一种价值更好?生活世界和历史世界不是数理世界,并不存在单一的逻辑,无法像解几何题一样得出最终的答案。所以陈嘉映说,“我的确高度怀疑,任何对话的目的都在于谋求共识,我也不认为,一个社会在方方面面都有共识就是一个更好的社会。在很多场合下,我们根本无需达到共识。”我们更需考虑的往往不是如何达成共识,而是“没有共识的人应该怎么在一起生存”(《说理与对话》)。
事实,逻辑,平等,尊重,这些都是说理所必不可少的条件,恰恰也是今天许多自媒体从业者、网友所缺乏的。陈嘉映力倡的“说理”,对于当代精神文化状况来说,或有补偏救弊之效。当然,他并没有过度理想化说理,比如说理的过程中常常夹杂着“权力关系”,妄图以理压人;又如,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要更相信“拳头”,而不是说理:“遏制极端主义的努力中包括努力去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干。痛定思痛,即使对那些扫射平民的凶徒,我们也愿通过分析去理解他们。但我们不只是要学会理解的生物,如果我们面对扫射平民这样的事情不再感到震惊,不再为这样丧生的人们感到悲愤,我们还能够理解什么呢?何况,事情从来不止于理解,该斗争只好斗争。我个人以说理为业,但从来没幻想过说理总能取代赤裸裸的斗争。面对极端主义者的杀戮,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起而与之斗争。”(《<查理周刊>血案余想》)
此书还有不少反思时代热点话题的文字,有的散落点缀于谈话中,有的独立成篇,都保持着批判的姿态,具有一种“清醒的深刻”。比如,关于传统文化传承、网络热词的反思——
柳如是他们,诗文唱和,的确不俗,她有文化,但首先她有血肉有灵魂。本来是血肉和灵魂才成就文化。血肉消失了,灵魂流失了,文化就飘起来了。所谓文化传承就只是在表面上传,最后传成了旅游文化什么的。传承的是你从心里感到的东西。你只有身在当前的现实世界里才能感到什么,才能从传统中汲取力量和意义。文化传承,不能低到没文化,也不能高到飘起来,始终要有血肉和灵魂。(《我们不再那样感受世界》)
网络新词也是来得快去得快, 出来个新词,一下子人人都在说, 到明年, 消失了,又换上一批新词。过去,没有报纸、无线电广播、电视、网络这些即时媒体,新词儿不容易普及, 它得先慢慢爬升到文化阶梯上端,然后通过阅读普及开来。有人说,有了网络, 我们的语词变得更丰富了, 这我可不同意。要说一种语言里有丰富的词汇, 那得是这些词汇始终保持活力。(《漫谈书写、书、读书》)
不过,陈嘉映虽然秉持说理和反思的习性,却对“过度反思”心存警惕。在对谈录《反思与过度反思》中,陈嘉映说,现代社会的一个问题就是“无所不在的反思”,似乎一切都需要质疑、辩护。言下之意,过度反思乃现代人的精神痼疾。他认为反思须如古人一样“依托于某一特定传统”,“依托于一片富有营养的社会生活”,如此才是“有根”的反思。
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而《论语·公冶长》则有言:“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陈嘉映似乎更认同儒家,他说三十岁之后不管对“道”的理解达到何种程度,都应该努力去行道,“在行道中习道,丰富它,微调它”(《反思与过度反思》)。语虽简易,却有一种常识的智慧。事关人类生存处境的重要问题,诸如生老病死、无常、命运、爱、邪恶、良善、美好生活等,根本找不到最后的答案,也非枯坐书斋就能想通,如果一定要等到一切问题明彻之后才去生活,便只能沉空守寂,流入枯槁,“终身不行”。
不仅反思如此,读书亦然。《思想增益元气》记录了陈嘉映接受《新京报·书评周刊》的书面采访,在回应读者提问时,他特別强调了读书涵养生活的作用:“如果你读哲学增益了整个人的元气,就读,觉得气短了,就放下”,“第一位是活力,活力既是鲜活地感受、好奇,也是敢做敢为”。
读书、思考、说理,是知识人安身立命之本,但若以“脱离生活”为代价,就不能增益生命的元气,反而会抽空个人生命的根基。在此,我想起法国作家纪德的《人间食粮》,“在书本中读到海滩上的沙土是轻柔的,这对我是不够的;我愿我赤裸的双足印在上面。”工作、孝亲、养育孩子、娱乐、结交朋友,无非应世守己,皆是实学。依托广阔的生活,随时能走出专业世界,回到生活世界,与常理相连,保持生活的热情,我们才能“以厚实的生存托起反思”。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