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英 徐从超
经典文学作品应该如何阅读呢?很明显捧读纸质版的书籍,领悟其中的寓意,摘抄经典名句是我们自古延今的重要方式,但是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出现,影视传媒以迅猛之势发展而起。电影作为视觉与听觉艺术的综合体,成了继文学、戏剧等之后的第七大艺术表现形式,它通过光、影、声、电与情等表现手法,快速融入我们日常生活之中。对中外经典文学名著的改编成为电影艺术创作的重要源泉之一,如鲁迅的《祝福》《阿Q正传》、老舍的《骆驼祥子》、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等文学经典名著被改编成电影后,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同时经典文本也切入了全新的诠释空间与生存路径。电影艺术借助文学经典提升了自身表现的内涵与价值,文学经典借助电影表演也使刻板艰涩的文字律动起来,拓展了生存领域,保持了文学时代性的审美特质,从这个意义来看,电影作品的赏析与解读,同样也是阅读经典的重要方式。文学与电影互为彼此,共同打造了人类艺术的广阔空间。
本期我们重点推介了5篇来自高校影视专业研究生来稿,他们用青春的视角解读了由不同时期,不同国别,不同体裁的文学经典改编的电影作品,在他们青春激扬的文字中,我们会置身于五彩斑斓的色彩图像的更迭变化之中,体悟着用语言、表情与动作所连贯而成的优美故事情节的魅力与激情。
——张勇(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
经典文学名著一直是电影文学剧本的重要来源之一。当原创影视剧本无法满足电影产业的蓬勃发展,优秀的电影导演便会将目光投向那些名著经典。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名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发表之初便引起了广泛关注,并被改编成多个版本的电影和话剧,2005年,徐静蕾将其改编并搬上银幕。作为电影导演群体中为数不多的女导演,徐静蕾以细腻、真挚的艺术手法,展现出对原著的独到理解,使影片顺利完成了东西方文化语境的转化,为观众奉献了一出唯美诗意的爱情故事。
茨威格原著中的故事发生在没有明确时间感的维也纳和因斯布鲁克,且仅仅出现了诸如福音书、祷告词以及宫廷侍童等西方元素,这就为导演的民族化改编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在改编过程中,导演徐静蕾将影片的故事时空界限划定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山东以及四川,并在这三个地域中详尽地描绘了北平的风貌,为剧中人物搭建起了独具东方特色的活动场域。
首先,在影片开始前3分钟的片段中,导演就成功地将观众拉回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信件分发过程中信封上的北平字样、邮差身上的民国制服、奔跑于胡同中的人力车夫以及错落有致的北平四合院纷纷映入银幕。在接下来的故事发展中,风筝、旗袍、马褂、灯笼、对联及京剧唱段有序穿插,凝缩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时光。在拍摄过程中,剧组为了还原老北平的景观风貌可谓是下了一番功夫,影片中除了徐先生的房间内景是在北影厂搭景拍摄,其余都是采用实景拍摄,摄制组跑遍北京、山西各地,才找到合适的拍摄场地。为真实还原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家中陈设,摄制组还参照了许多当时文人的家中布置,使徐先生的室内陈设更具历史感与真实感。
其次,导演根据中国传统风俗对故事情节进行了一定改动,比如过生日时徐先生吃的长寿面、增设了过年的场景以及江太太与江小姐继父的相识场面。原著中记述了一位来自因斯布鲁克的商人经常去女主人公家做客,一坐就是好久,还时常带她的母亲外出看戏。导演则将此情节处理为一个山东的鳏夫托媒人到江太太家提亲。这样一来,原著中的自由恋爱被改编成了影片中的媒妁之言,足以体现出中国传统风俗礼仪的渗透。
最后,影片故事情节的发展与影片发生的时代背景也紧密相连,抗战爆发、北平光复及国民党撕毁双十协定等历史事件成为故事发生的大背景,江小姐与徐先生的相识是在街头抗日游行的队伍中,江小姐被迫辗转于祖国内地是由于抗战的爆发,江小姐与徐先生的两次分别也源于时局变化后徐先生要前往宛平城、张家口采访。因此,相较于原著,影片更注重讲述特定历史时期的中国故事,顺理成章地从社会大时代背景的角度刻画了三四十年代的北平景观。
茨威格的原著以大量的心理描写见长,准确生动地刻画出女主人公如泣如诉的内在情感,但对于文学作品的跨媒介改编而言,却是改编过程中的一大挑战:导演必须将女主人公丰沛的内在情感投射于具体的意象才能完成影片的跨媒介转化。对此,影片的摄影李屏宾作出了极大贡献,他通过对影像暗部造型的运用和“随类赋彩”的色彩表达,使影片呈现出一种唯美诗意的风格,完成了女主人公内在世界的诗意呈现。
李屏宾对影像画面中暗部的运用始于影片《策马入林》,这种沿袭于中国传统水墨画的风格在电影《童年往事》《花样年华》中得以延續并逐渐走向成熟。中国传统水墨画讲究“墨分五彩”,根据水墨画的墨色层次来制造意境。李屏宾在其撰写的自传中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他指出:
我自己喜欢中国人表现画的方式,中国人常常用水墨,水墨全部都是黑的,山林这些东西全部在黑里面一层一层表现出来,这黑里面还能一层一层,意境很高。
李屏宾痴迷于画面中暗部的独特魅力,并将传统绘画艺术的诗意营造方式注入影片之中。一方面,暗部造型使影片在整体上呈现出纯净的造型风格,摒弃细枝末节,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于主人公身上,给予观众思考的空间。影片开头徐先生坐在屋内阅读陌生女人来信的片段中,长镜头从房间的一侧缓缓摇移,现出坐在沙发上读信的徐先生,周围的环境被深黑色的影调包围,凸显出坐在台灯前的男主人公,强烈的光影对比使整体画面呈现出纯净、典雅的影像风格。另一方面,暗部的画面使用同时体现为一种内在表意作用,这种有意识的画面处理使暗部画面与故事内容形成某种程度的呼应,从而展现出意味悠长的内在含义。影片结尾处徐先生读完陌生女人来信的段落中,主人公周围同样被深黑色的环境包围,主人公读完来信,突然感觉到那段已被自己遗忘的感情,惊愕之余游走于空荡的房内,孤寂之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画面中暗部造型的表现力得到了充分体现,象征着徐先生在生活之中缺乏自我把控的盲目。
色彩作为画面空间造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民族、地域、国别的不同而产生较大的差异,因而色彩能够体现出一个民族的审美特征与艺术追求。中国传统水墨绘画的创作深受南朝谢赫的文艺理论“随类赋彩”的影响。“‘随类赋彩的‘类字不是‘固有色的含义,而是含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意象色。”因此,李屏宾借鉴了中国传统绘画理论的精髓,重视影像画面整体色彩的渲染与被刻画对象的相似性,凸显客观意象中主观情感的表达。例如,在北平的最后一夜,江小姐终于鼓足勇气去找徐先生,北平隆冬的夜晚寒气逼人,大全景镜头中,江小姐孤单地站在院内,显得格外孱弱,月色照耀下的整个院落展现出冰冷的深蓝色。这里画面中所呈现出的深蓝色并非是机械地对环境进行摹写,而是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影片将冰冷的寒夜与江小姐绝望、孤独的内心形成呼应,并将江小姐的内心世界外化于银幕之中。再比如,江小姐与徐先生相识的那场戏中,游行结束,枪声突然响起,徐先生从慌乱的人群中将江小姐拉到安全的楼道内,画面也由一个开阔明朗的自然光环境突然进入到一个狭窄的楼道空间,空间的转化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此外,楼道内的画面呈现为昏黄的暖色调,象征着极度的浪漫与暧昧,成功将主人公之间的欣喜与爱意渲染于银幕之上。此刻,画面色彩同样以主观色呈现,注重以情造景、融情于景,像银幕上的一幅幅画作,充满诗情画意。
相较于西方爱情表达的直接热烈,东方式的情感表达则显得更加含蓄内敛,这与儒家伦理观念对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与思维方式的渗透密不可分。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对《诗经》中《关雎》一诗的评价中就提出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论断,要求文艺创作要有节制地控制情感的表达,彰显含蓄内敛的艺术追求。
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虽是一部西方经典文学名著,但在故事情节上却与中国传统叙事艺术具有天然的相通性,尤其是其“痴心女子负心郎”的叙事母题,更能让中国观众产生情感的共鸣。也正因如此,徐静蕾在对小说进行改编的过程中本着最大限度忠于原著的原则,使影片的爱情故事呈现出东方式表达的委婉含蓄。
原著中女主人公在成年后重返维也纳,男女主人公并非居住在同一街道,女主人公必须每天下班后跑到R先生的楼前眺望,但导演借助北京特有的四合院民居群落,将江小姐与徐先生的住所设定于同一个胡同内,这就为江小姐的等待与窥视提供了方便,这样的场景设计,与北宋词人李之仪的词作“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意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江小姐离开北平后的第六年,终于考到了北平的女子师范,在山东积攒了六年的思念化作每日在窗边的眺望与守候,每当徐先生外出,江小姐都兴冲冲地跑到门口继续眺望,也止于眺望,江小姐对徐先生的守候是一种安静的等候,默默的旁观。
为展现主人公内心情感的变化,导演巧妙地运用了道具加以呈现,使人物内心情感含蓄内敛地展现于银幕之上。在江小姐爱上徐先生的那一刻,导演加入了江小姐在胡同里放风筝的场景,这是幼年江小姐内心爱恋情愫的一种抒发,展现出江小姐内心世界的欣喜。同时,风筝也象征着江小姐接下来的命运走向,她的命运像那只被线所牵引的风筝一样,起起伏伏,摇摆不定。与此同时,白玫瑰穿插于影片之中,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表意作用,江小姐与徐先生第一次共度良宵之后,徐先生送给江小姐一朵白玫瑰。此后,每逢徐先生的生日,江小姐都会托花店送去一束白玫瑰,以纪念那已被徐先生忘却的时刻。实际上,白玫瑰也已变成江小姐的化身,象征着圣洁的爱,代替江小姐陪伴徐先生,衬托出江小姐始终如一的爱恋。
与茨威格在原著中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满激情、热烈的陌生女人不同,影片中第三人称的旁白显得更加含蓄内敛且逐渐趋于平淡。徐静蕾在北京電影学院的影片分享会上也曾谈起影片的风格,她认为:正是我觉得她内心其实非常强悍,所以我旁白说得比较平淡,到后来已经不是非常激烈化的情绪了,万念俱灰的感觉反而变成一种平淡了。
诚然,影片中的江小姐已经不是茨威格笔下那个亲吻R先生摸过的门把、捡拾R先生丢掉的雪茄并视为圣物的痴心女子,也不是将要离开维也纳时企图扑倒在R先生脚下祈求收她做丫头、做奴隶的幼稚女孩,更不是那个在歌舞厅中被R先生一招手就抛下供养她数年的情夫、不拿大衣就跟随R先生而去的疯狂女人。影片中的江小姐是虽拒绝了替母亲送水饺的要求却赶紧跑到窗前偷看徐先生的腼腆女孩,也是面对徐先生跟别的女人嬉笑调情,自己躲在角落暗自伤心的隐忍女子,更是在一次次与徐先生的相逢中能够把握主动、收放自如的成熟女人。因此,影片中江小姐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能够经受住世间的变化无常,同时也能在漫长岁月中保持对爱人持久的热忱。
影片结尾处,江小姐一次次地提醒徐先生,但是徐先生依旧没有记起江小姐的身世,更可悲的是徐先生误认为江小姐是一名交际花,将钞票塞进了江小姐的暖手筒。江小姐内心中可谓是万念俱灰,出门后江小姐险些与管家迎面相撞,过肩镜头中管家已近迟暮之年,端着盆景更显得颤颤巍巍,江小姐也由那个未成年的瘦小女孩变成一位妩媚娇美的成熟女人,虽然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变迁,管家还是一眼认出了江小姐。这前后的对比和反差,更显出徐先生的生性风流和健忘。此刻,江小姐可谓是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但导演对这一片段的展现却极为委婉节制,她通过女主人公外表的无言展现其内心世界的风起云涌,让观众思索这平淡之中的内在伤痛。
面对茨威格的经典名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导演徐静蕾并未照搬照抄原著情节,而是将中国传统的文化意蕴渗透交融到影片的深层肌理之中,在对北平景观细致描摹的基础之上,使人物形象由西方式的直接热烈变成东方式的含蓄内敛,影片整体基调也展现出独具东方意蕴的唯美诗意。在跨文化、跨文本改编日益频繁的当下,只有掌握艺术创作传播的基本规律,守正创新,才能在与世界文化的碰撞中实现文学与电影的双向互动,创作出深受观众欢迎的优秀作品。
(作者简介:张新英,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山东省第三批签约艺术评论家;徐从超,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电影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