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厚 刘久娥
当下教育为何大受诟病?因为我们没能回到教育常识中来。重读《曾国藩家书》,无论家长还是教育工作者,都能获得多方面启发。与长辈、与诸弟、与二子书,语调谦恭、亲切、平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切己而虑深,言近而旨远,虽为一代名臣、政治家、大儒,却没摆出一副威严面孔,从中也找不到恭肃、刻板的教条和规训。
“家书”中,《与二子书》共二百七十多封,历时20年,跨越了纪泽14岁到33岁、纪鸿5岁到24岁,正是他们成长的最重要阶段。这部“育儿经”,对我们当下的教育真是一剂剂“醒药”。
一、没有尊重就没有教育
深受传统文化熏陶,一步步走过科举之路,仕途上取得极大成功的他,虽身居高位,公务繁冗,却从没忽视治家教子。而他教子可以说是从尊重开始的:
望尔等于少壮时,即从有恒二字痛下工夫,然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若拘苦疲困,则不能真有恒也。
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义也。
两信中要求孩子要“有恒”,但重点却在用功“不可拘苦疲困”,须“养得生机盎然”;“少恼怒”,“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文正公育儿的基调便是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在他看来,没有生命的蓬勃生长,没有个体的身心健康,所有的人生目标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以说,“为生命而为”正是教育的价值所在。
泽儿天资聪颖,但嫌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工夫。鸿儿则从勤字上用些工夫,用功不可拘苦,须探讨些趣味出来。
显然,这是对二子个性的把握,和据此对他们提出的不同要求。可见文正公还是尊重儿童、因材施教的教育行家。他懂得,育儿不能一概而論,要尊重各人的禀赋天性,因势利导,孩子才能茁壮成长。
不仅如此,在功课方面,他也相当开明。在稍早的《与诸弟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在他看来,功课要因人而异,机械地限人以课程,不尊重学习者的意愿,难有理想效果。和《与二子书》同期,给二子的老师欧阳牧云的一封信是这样说的:“纪泽读书,求兄勤勤讲解,务使怡然以悦,乃为至善。”一方面希望老师“勤勤讲解”,一方面提出讲解“务使怡然以悦”,他充分重视老师的作用,同时,丝毫没有忽视孩子的可接受性。唯有考虑到孩子的兴趣与需要,选择符合孩子胃口的教学内容和方式,孩子才愿意并乐意接受。这种尊重儿童的教育观,是对传统重视老师权威的教育观的超越。
尊重是人性的起点,尊重生命,尊重个性,因材施教,尊重孩子的兴趣与需要,尊重孩子的选择权,做到目中有人,感同身受,才是让人站立的有尊严的教育,而不是相反。
二、急功近利为害深
文正公曾言:“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他对功名心存敬畏,常有临深履薄之感,他告诫二子“不忮不求”,即不嫉贤害能、妒功争宠,不贪利贪名、怀土怀惠,就是要让他们做到心地干净。他极力反对急功近利行为,于此,文正公一席话,着实令人敬服。
纪泽儿宜常看生书……八股文、试贴诗皆非今日之急务,尽可不看不作……纪鸿儿亦不必读八股文,徒费时日,实无益也。
尔(纪鸿儿)学《琅邪碑》……用功未满一月,遂欲遽跻神妙耶?……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
只为眼前的书不读,只为应考的诗文不作。纪鸿急于求成,受到严厉批评。
反观当下,“不输在起跑线上”“弯道超车”等口号甚嚣尘上。孩子所学皆要“有用”。家长给孩子报了不少兴趣班,但都为一纸证书而来。学校怎么做?考什么教什么。很多学校虽然也开展了一些素质教育活动,但很多是徒具形式,走过场应付而已。质言之,今天的教育就是成人世界把自己渺小的功利目标强加在孩子身上,驱赶孩子到功利场上去拼搏。现行教育尺度已逼仄到仅剩应试、升学和就业了,其结果只能是把孩子培养成片面的人、功利的人,既不优秀、也不幸福。当年陶行知先生曾痛批这种“人上人”的教育是吃人的教育,一方面教人“吃别人”,通过读书做官的途径,做成人上人之后攫取别人的劳动成果;另一方面是“吃自己”,以教育的名义伤害了自己的身体,丢失了自己的天性和正常的思维能力,摧毁了每个人的自主性和创造力。一“避”一“趋”,对照之下,不能不让今人汗颜,也不能不令今人警醒。
三、丰盈人生趣味始
教育的价值在于“为生命而为”,为生命的蓬勃生长,为孩子一生的幸福。这本是家长、学校所期望的,但如何实现?能否实现?方式不同,结果也不同。文正公给出的答案是,培养孩子的“趣味”。
前文所引的第一、三两封家书中,其一强调须“有情韵趣味”,养得生机盎然,乃可历久不衰;其一强调无论从“浑”字上还是从“勤”字上用功,都须“探讨些趣味”出来,两封信都强调了“趣味”之于人生的重要性。在这方面,文正公用意甚深,用力甚勤,心得颇丰。
为什么强调“趣味”之重要?看看对二子提出的要求:
(纪泽儿)五言诗若能学到陶潜、谢朓一种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亦天下之至乐,人间之奇福也。尔既无志于科名禄位,但能多读古书,时时哦诗作字,以陶冶性情,则一生受用不尽。
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一曰诙诡之趣,一曰闲适之趣。……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居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
文正公非常看重陶、谢的“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人生居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在这里我们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这些看似“无用”的趣味,却赋予人生以无穷意趣、情调、韵味,成为滋养人生无尽的养料,人生因之不再单调、乏味,而是有意思、有趣味,难怪他如此看重。不仅如此,文正公对二子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圆字望尔之成也。
凡作文,末数句要吉祥,凡作字,墨色要光润……尔谨记之,无忘祖训。
“珠圆玉润”,结句“吉祥”,“墨色光润”,这些要求颇耐寻味。细读慎思之余,竟发现它们代表的不仅是一种审美趣味、审美追求,也是一种价值判断、精神引导。这样的审美追求,积久可化为一种气质、一种风格,内在地影响孩子的行为与处事;这样的精神培植,积久可沉淀为丰沛的精神力、果敢的判断力,滋养孩子的一生。
四、正面教育最关切
积极鼓励,及时的表扬与肯定,对培养孩子的自信人生非常重要。文正公经常鼓励二子,将平时阅读感受、领略的文字意趣“尽可自摅所见,随时质正”,鼓励他们“可放论而详问”,鼓励他们写作要不囿于条条框框:“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作文),则后此弥不肯为矣。”对二子的习作,优长处给予充分肯定,不足处则提出明确的修改、升格方法:“纪泽所呈寿叙及诗,亦尚稳适,惟藻彩太少,又欠风韵。试取庾子山《哀江南赋》熟读百遍,当引出情韵,有情则文自生矣。”又如:“鸿儿言此表(《文章各得阴阳之美表》)范围曲成,横竖相合,足见善于领会。……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有了进步,及时肯定,用心呵护,这类交流还有很多,不再赘述。
五、身教重于言教
在“和以治家”的宗旨下,文正公特别强调“勤以持家”,这其中之意就有做家长的要勤于言传身教,在这方面他真是楷模。要孩子做的,他总是一丝不苟带头去做。“余久不作诗,而好读诗,每夜分辄取古人名篇高聲朗诵,用以自娱。今年亦当间作二三首,与尔曹相和答,仿苏氏父子之例。”甚至在关键概念理解上,他也会用心讲解示范,一点不马虎:
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少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
读诗、作诗亲自示范,与二子亲切交流自己对“涵泳”的理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种示范可谓润物细无声,风流又雅致。在勤读书、善读书方面,他为二子做出了最好的榜样。身在军中,不废学问,读书写字,从未间断;任直隶总督期间事务繁忙,苦于应酬而无暇读书时,他就有索然无味之叹,这在与二子书中时有表露。不仅育儿如此,在持家方面也是如此;不仅自己做到,也让夫人做好表率,“吾夫妇居心行事,各房及子孙皆依以为榜样”。
由上述可见,奉行“拼命报国,侧身修行”的文正公,在育儿路上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而最重要的就是远离功利,回归教育常识。他注重良好家风传承,勤以教子,严于自律,以身垂范。他希望二子做读书明理的君子,而首先是有情韵趣味的人,是生机盎然的、有幸福感的人。他对二子的教育,体现了儒家追求充满“浩然之气”的刚健有为的人生教育目标,又融合了道家保持和维护整体生命的和谐稳定、以达到淳朴无为守柔不争的和谐人生的哲学思想。他尊重教育规律,遵守教育常识,也因此让我们看到了教育目标与手段、教育结果与过程的辩证统一。
参考文献:
[1]钟叔河. 全本曾国藩家书:上卷[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作者单位:江苏苏州高新区第一中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