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然
我和关学曾大师没有什么交集,距离怹最近的一次只有10米。
這话一说就都得30年前了。
小时候喜欢曲艺,后来机缘巧合参加了少年宫的相声班。相声班老师是著名相声教育家马贵荣老师。马老师爱相声,对培养孩子们执着了一辈子,那时老给我们张罗着演出机会,我就是在一次演出的时候,和关大师见着了这么一面——我们,距离10米。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骑着自行车就直奔一个礼堂去了。几个孩子在后台穿大褂儿换布鞋,把扮相弄对了——紧张归紧张、高兴归高兴,可是谁都不害怕。
搁现在,你勒死我我也不敢站在这台上说相声啊,甭说演出了,我都张不开嘴腿肚子得朝了前!
我扒着台帘儿往下看,嚯,这么多人呢,把我美坏了,哎哎那个我认识那电视里见过!哎呦刚过来这个我也认识,我特爱听他说评书唉。妈爷子那不是春节晚会说相声那个谁谁谁嘛!
可开了眼了。眼睛都不够使了!我那搭档比我大一岁,学的时间也长,知道的也多,家里好像也和曲艺家有渊源,快板儿打得特好上下翻飞的,这哥们儿没有上嘴唇,所以说话老显得笑呵呵的,他在侧幕条拍拍我肩膀:“三排中间那个大师认识吗?”
“我还就他不认识,后面我好些都认识!”
“傻了吧,曲艺家协会主席,关学曾先生!”
我胡噜胡噜我的小寸头儿一脸纳闷儿,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干吗的啊?说相声的?”
“说什么相声啊,北京琴书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听过,京韵大鼓我知道!”
“北京琴书就是怹发明的!我回去给你找录音带去!”
我一脸纳闷儿,发明?我知道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说唱艺术——这句能唱——曲艺还能发明?跟电灯泡儿似的?那这可厉害了!那不就是爱迪生吗?
“关先生,关——哎呦喂,坏了哥哥哎,咱们今儿才叫关公面前耍大刀呢,那不嘛,关公就坐在观众席第三排的中间呢,正笑呵呵地跟人说话儿呢啊——”
我赶紧仔细往下瞅了瞅,我那搭档一把把我揪回来了:“您那脑袋都快上台了!回来哎!”
10米远的地方,第三排观众席中间,慈眉善目谈笑风生的一个老爷爷,光头,眼睛特别大,而且亮,特别亮,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那么一件对襟儿棉袄,那棉袄的肩膀都泛了白了,脖子上还挂了一条毛线的围脖儿,那围脖儿还特别长,也是说不清楚是灰还是蓝的那么个色儿,围脖的面儿上都起了毛球儿了。
大师怎么穿的跟我们磨盘胡同刘大爷似的。
10岁的我就觉得大师应该穿得光鲜亮丽跟别人都不一样才对呢。
我于是对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干脆搬了个马扎儿坐在侧幕条儿后面偷偷瞧着怹,怹跟左右的人们打招呼,跟谁都聊得热热乎乎的,不时就瞧见怹仰着头哈哈大笑,就是那种嘴张得特大,老让你担心下巴颏会掉了的那种笑,我隔着十米都能看见怹的嗓子眼儿。“怹怎么那么开心啊?聊什么呢乐成这样?”
等到我人到了40岁才知道,能那么笑的人心里面都简单,心里面不存事儿不拧巴,开心就是真的开心,不藏着掖着——这其实是一种境界。
“原来爱迪生就长这样啊?嘿,哥们儿今天不白来,瞧见大师了!”
我美滋滋地瞧着怹们聊、乐。一会儿看出门道儿来了,所有进来这个剧场的人,不管在电视上见过没见过的,只要是进入这个剧场的人,都会特意顺着过道过来跟关老打个招呼,怹呢,必然要站起来也跟人家打招呼,握握手,说那么几句,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怹就这么不厌其烦地站起来,握手,聊几句,又坐下——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怹跟谁都乐,都能聊到一块儿去,有时候这个还没聊完下一个又到了——怹自始至终就没慢待过一个人,演出前的这么会儿工夫,居然额头上能微微的见了汗。
我被老师叫到了后台准备演出了。
我们是第二个节目。
主持人一报幕我就开始紧张了,我?倒不是说要面对大师和内行演出我紧张,10岁小孩儿真不知道这个,我就是吧——我根本我就没演过出啊!这么大舞台,这么多人看,我都没用过麦克风啊,那喇叭往那儿一戳我害怕啊!
紧张成了什么样儿呢?这么说吧,到今天,此时此刻这文章都快写完了吧,愣是想不起来我们30年前那个温暖的冬天的早上——我说的是什么段子了。
吓得我呀,汗都快从大褂洇出来了,好在是捧哏的,我那搭档开始说话了,我就跟着他“嗯哎嗻是”的跟着说吧——照着规矩捧哏的眼睛应该一直看着逗哏的才对,可我那眼睛一直看着台底下——我已经看见有人撇嘴了,这准是因为他们看出来我不是这里面的事儿了!台底下安静得一塌糊涂,好像我们说的不是相声,是跟这儿说悄悄话似的。
今天非得砸了锅不可!
“泥了!”——泥了是相声界的行话,说的就是现在这样,台底下安安静静。
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台底下传来,特别大声,这巨大的声浪传进了台上的麦克风里又扩散了出来,整个剧场里就都是这个笑声了。
是关先生。
然后,观众也哈哈地笑起来了,还有人鼓了掌。然后的然后,全场都鼓起掌来!
我站在台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然后,就不紧张了。顺顺当当把这段子给说下来了,从现在我仅存的一张演出照片上看,我是按照老师教的,俩眼紧紧看着逗哏的来着。
这照片肯定是在这节目的后半段儿拍的。
今天回想起来,我们当时的年岁和程度,无非也就是在台上说个《菜单子》《地理图》《反正话》,顶多说个《大保镖》,也就这样了吧,这样的节目您甭说坐在底下的是大师了,就是个资深的观众你也逗不乐他啊,可是关大师笑了,还是那么大声的笑,就是那种下巴颏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似的那种笑。
怹,笑了。
和大师距离10米,这是唯一一次见到怹。但我永远永远记得这一幕,永远记得大师曾经被我的节目“逗笑”过。好多年以后,我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做了职业编剧和导演,也渐渐远离了曲艺舞台。可是我的电影导演处女作是相声题材的,导演的影视剧里经常会用到曲艺改造的配乐。很多大牌演奏者都拿到过一个导演逼着作曲老师写的谱子来演奏京韵大鼓单弦儿的曲调改成的大提琴曲小提琴曲钢琴大提琴协奏曲,等等。我的编剧作品导演作品里到处都有曲艺的元素。
今年,我自己写了一本京味儿小说并且亲自录制成了有声小说播出,那里面一共有五段片尾曲,其中一段就是用北京琴书改造的双簧管独奏,是敖德萨音乐学院的优秀演奏员演奏的。我对曲艺,是从小逃不开躲不掉打在骨髓里的那种热爱。
这一切,可能都要拜关先生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