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的纪念碑,大都在广场上或陵墓前。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纪念碑。
心中的纪念碑,比广场上或陵墓前的纪念碑更长久,也更深刻。
关学曾先生的纪念碑就在我的心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更迭,这座纪念碑变得越来越那么高大,越来越那么真切。
一晃儿,关先生离开我们十六年了。在这十六年中,我时常会打开记忆的闸门,仰望着心中的这座纪念碑。
每当这时候,先生就会带着慈祥的微笑,出现在我的面前。突然之间,我也会觉得内心深处的这座纪念碑神圣起来。
先生来了,跟先生说点什么呢?
怹老人家还是那么蔼然,还是那么亲切。我的心神被这亲如父亲般的目光融化了。
冥冥之中,我们一同聊起先生小时候学艺的艰辛;一同聊起先生昔日在京城曲坛编曲演出的惬意;一同聊起北京琴书这个曲种的来历;一同聊起当年寻找接班徒弟的困惑;一同聊起北京琴书未来的发展……
每当说起北京琴书,我跟先生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也似乎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让我惊讶的是,每当聊起这些,我心中的那座纪念碑,就会变得高大起来,这不是一般的纪念碑,而是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曲艺事业的丰碑。
丰碑,难道不是吗?关学曾先生在北京,不,应该说在中国的曲艺史上,就是一座丰碑,而且随着历史的沉淀,这座丰碑会越来越高大。
众所周知,中国的曲艺形式多种多样,曲种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在众多的曲种里,直接以“北京”命名的却凤毛麟角。
京韵西河、单弦曲剧,是来自北京,甚至相声也是北京的土产,但都没有直接署名“北京”。由此可以看出北京琴书的价值和在曲坛的地位。但谁给北京琴书起的名?是关学曾先生!
先生在世的时候,人们敬仰其名,称怹为“琴书泰斗”,还有人找书法家为他题写了匾额。但是做人一向低调的先生看到“泰斗”俩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坚决反对用这两个字称呼他。
什么叫“泰斗”?开宗立派者也!关学曾先生不是北京琴书的发明者,但北京琴书的前身是铁板大鼓,是关先生把它改为北京琴书,而且成为北京人喜闻乐见的曲种。
先生自编自演,创作了两万多个北京琴书作品传世,怹的名字曾在京城家喻户晓。怹的徒弟们现在还在高扬着北京琴书这面大旗,活跃在当代曲坛,称先生为北京琴书“泰斗”,会有什么异议吗?
但关先生觉得“泰斗”俩字的分量太重,自己承受不起。其实,这就是先生的性格,也是怹“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准则。
怹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荣誉和利益上,从来不争不抢;在艺术事业上,永远孜孜以求,坚守真善美。
我跟关先生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那时候,我还在北京市委统战部工作。
由于统战部主要跟人大、政协和八个民主党派做联络工作,接觸社会名流的机会比较多,所以中新社、北京日报等新闻媒体聘我为特约通讯员,我利用业余时间给他们撰稿。
我是在北京市的“两会”上,认识关先生的。怹当时是北京市的人大代表,因为给中新社写对怹的专访,我们成了朋友。
关先生面额丰颐,浓眉大眼,身形伟岸,气质不凡。怹的儒雅风度和思想缜密的发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前,怹的北京琴书在北京的街头巷尾反复传唱,怹在北京人的心中,已经享有盛名。
不过,那会儿说相声、唱大鼓的演员有文化的不多。在过去,曲艺也叫口传心授的“记问自学”,所以感觉中的先生,跟见到的“本尊”有很大差别。
我最初以为关先生至少是高中毕业,但深聊之后,才知道怹的出身很苦,并没上过几天学。一个并没怎么上过学的人,后来能得心应手地自己编写琴书,这中间,他下过多少功夫不用多说。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没正经念过书,所以先生对念过书的人格外尊重,我们之所以能结缘,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港台歌曲和流行音乐统治着娱乐圈,传统的戏剧和曲艺被一轮又一轮的“流行风”冲得人仰马翻,昔日人们喜闻乐见的戏曲和曲艺,竟成了不招人待见的娱乐形式,演出场所被剥蚀,年轻的演员纷纷改行,曲坛变得一片沉寂,当然北京琴书也未能幸免。
在曲艺界陷入困境时,关先生作为北京曲协的领导,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坚信传统的曲艺不会就此没落,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曲艺人坚守本真,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曲艺一定会回到民众之中的。
怹一方面利用各种媒体,大力宣传曲艺对人民群众文化生活不可缺失的作用;另一方面积极联系协作单位,给曲艺人创造演出场地,比如老舍茶馆、崇文文化馆等演出场地,都是那会儿建立的。
与此同时,先生考虑自己的年事已高,开始物色徒弟,选择接班人,把北京琴书传承下去。
这一切充分体现出关先生,在京城曲艺界旗帜性人物的作用。
正因为如此,我才产生了把怹的经历写成传记的想法,没想到得到了先生的允诺。
为了给先生写传记,前后两个多月,我几乎每天都骑自行车,到先生家采访,一聊就是一天。中午,先生请我吃他家的炸酱面,有时,我还陪先生就着花生仁喝二两,先生说到高兴的时候,短不了也要唱两口儿。
就这样,因为投缘,我跟关先生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我们在一起,似乎忘掉了年龄的界限,忘掉了世俗的袭扰,忘掉了工作的困惑,忘掉了生活的烦恼。
怹跟我敞开心扉,不但讲个人的经历,讲内心的隐秘,讲对社会风气的看法,也讲对圈内旧风习的隐忧。我们在一起真是纵谈古今,无所顾忌,所有的话题都融入了我们爷儿俩的情感中。
后来,我在北京晚报当了记者,见到关先生时,怹对我的这次漫长的采访,依然意犹未尽,感慨道:这两个多月,是怹晚年感到最幸福的日子。当然,那两个多月,也成了我终身难忘的时光,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政治上的问题,被发配到东北,从此,母亲一直带着我和妹妹艰难地生活。我从关先生的举止言谈中,感受到怹对我的喜爱,而从小缺少父爱的我,在关先生慈祥的微笑和关怀里,也感受到父亲般的爱意。
也许是亲缘的火候已到,突然有一天,关先生说出要认我为干儿子的想法。真的吗?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跪下,便给怹老人家磕了三个头。
那会儿,传统的拜师仪式还没恢复,当天中午,关先生亲自下厨,我们吃了一顿有滋有味的炸酱面。
关先生对我说,老北京的艺人穷,收徒弟,认干亲,请大家伙儿吃碗炸酱面是最体面的事了。遗憾的是这顿炸酱面只有干爹、干娘和小保姆,没有人能记录下这难得的镜头。
现在想来,干爹这么看中我,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主要是觉得我算是有点儿文化的人。
怹平生最喜歡跟有文化的人在一起交谈。怹不止一次对我说,为什么曲艺受到其他艺术的排挤,就因为许多艺人没有文化。
怹老人家曾经跟我坦言:北京琴书要想生存下去,要想今后有新的发展,并且传承下去,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介入。这是他晚年的最大愿望。
我一直牢记怹老人家的这个愿望和期许,所以,在怹老人家离开我们两年多的时候,我把我的兄弟崔维克介绍给了少曾兄。
崔维克原是总政文化部长的秘书,后在北京电视台当编导,自幼酷爱关先生和怹的北京琴书,愿为北京琴书事业作贡献。
维克的为人和学识得到了少曾兄的首肯。在少曾兄的提携下,经过曲艺界孟凡贵、李金斗等先生的“引保代”,以“带拉”的传统形式,正式拜关先生为师。
刘一达与关老
维克投到关先生门下后,一直把振兴和传承北京琴书当成一个事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十多年,他整理关先生的遗稿、曲谱和生平资料,先后出版了三部有关关先生和北京琴书的著作,并且与少曾及诸师兄弟成立了以先生命名的北京琴书研究会。
可以告慰先生的是,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北京琴书的振兴有了新的发展,北京琴书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琴书进校园活动正蓬勃开展,新的作品和演出活动不断,北京琴书又一次复苏,重新回到了北京人的文化生活中。
十六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始终没有离开我,面对心中的丰碑,要跟先生说的话很多很多,但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由于种种原因,我给您磕了头,但是没叫过您一声更亲的。
现在,利用这个机会,您让我了却这个愿望,发自肺腑地叫您一声:干爹!
干爹,您在那边多多保重。您所希望的北京琴书事业已经根深叶茂了,您老人家放心吧!
再说一句:干爹,您在人民群众心中竖起的丰碑,是不朽的。十六年,验证了这一切;十六年后,丰碑依然会那么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