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人类的猫（上）

作者介绍

梨布，太阳系第三行星原住生物，人科人属博士亚种。侍奉特派喵专员十年有余，虽劳苦有功，但夹藏私心，偷学喵星人语，擅录喵星人事，并添油加醋、移花接木，以小星寡民之心妄议宇宙银河之事。其言虚，其文幻，能惑地球人耳目，不值喵星人一哂。

奥列楚留夫公爵终于挣脱那一身皮毛的束缚，恢复了八爪章鱼的本来面目，乘上了飞船。那一小块软绵绵的皮毛摊在地板上，标志着一只名叫楚楚的猫，在人世间消失了。

蓝小宇决定遵从公爵的意愿，将楚楚的皮毛掩埋在自家后院。那棵半荣半枯的苹果树下，公爵当年坠落时撞出的陨坑还在。初春的时候，坑里会积一些融化的雪水，形成一方小小的池塘，引来红肚皮的小鸟和成对的野鸭。

如今，公爵乘坐的逃生舱已不知去向，小宇能够找到的，只有那只从超维监狱里带出的楠木匣。

“大小倒正合适。”小宇抱来楠木匣，放在楚楚的皮毛旁边。那只匣子里曾经贮存过楚楚的细胞分子。月亮大师和尕娜付出那么多努力，好不容易让丢失的分子回到楚楚体内，可一转眼，楚楚还是没有了。

小宇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公爵的离去，似乎带走了楚楚全部的肌肉和骨骼，只留下一层轻软的皮毛。小宇在地板上摊开一块干净的绒布，将楚楚的皮毛仔细叠成一个小方块，轻轻地放在绒布中央，再整个儿包裹起来。

小宇刚刚将这一團皮毛放进木匣，采采就冷不丁地蹿出来，跳进匣子里，紧紧地压住皮毛。小宇轻轻拍了拍采采的屁股，想将它从匣子里赶出来。采采不为所动，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嘴里还发出低沉的嗷呜声。

小宇听出了采采的悲痛，便不再驱赶，自己也颓然地往地板上一坐，看着采采发呆。

窗外的夜幕渐渐散去，北美洲上空的人造太阳缓缓升起。

采采终于直起身，蹒跚地爬出匣子，向角落里的猫砂盆走去。小宇默默地盖上木匣的盖子，锁死搭扣。

楚楚的葬礼

父亲当年用过的铁锹挂在车库的工具架上，锹头已经锈迹斑斑，锹把比小宇还高。小宇拂去厚厚的蛛网和浮尘，费力地摘下铁锹。

苹果树下的那个陨坑，一池的积水已经干透，绿油油的青草成堆地向上冒着尖。

小宇扶着白蜡木的锹把，跳进坑里，笨拙地开始挖土。

现在已入秋了，人造太阳送来的热量并不足。一阵阵倏忽而过的风，还带着凛凛的寒意，将小宇的脸刮得生疼。

小宇知道，公爵仍然活着，只是离开了地球，返回他在半人马座的家。但小宇仍然感到难过，那只名叫楚楚的白猫，那只像亲人一样的白猫，随着公爵的离去消失了。

小宇一锹一锹挖着土，仿佛在一锹一锹挖着自己的心。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手掌已经磨出了血泡。

直到四周一片昏暗，小宇才发觉，坑的深度早已超过了自己的身高。他费力地爬出坑，拖来几块长条的水泥砖，在坑底垫成一个小小的平台。

小宇将楠木匣安放在平台上，再一锹一锹地向坑里填土。十几年间的欢乐与记忆，仿佛也随着一锹锹的泥土，埋葬了下去。

盖完最后一锹土，小宇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他扔下铁锹，瘫倒在旁边，无声地抽泣。

采采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蹲坐在小宇身边，轻轻舔他手上的血泡。

两只金雕收拢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

月亮大师和尕娜跳下雕背，向苹果树下走来。尕娜俯下身，摆上一束红色的玫瑰。玫瑰的花瓣上，还带着几滴清晨的露珠。

月亮大师则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小宇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费力地站起身来。

月亮大师轻声问道：“公爵的记忆留下了吗？”

小宇点点头。

尕娜伸手递来一只鼓鼓的皮囊，对小宇说：“这些半人马座的典籍或许对你有用。”

“好好研究他的脑电波！”大师叮嘱了一句，便骑上金雕，消失在云霄。

小宇完全想不明白，公爵离开的消息自己并没有通知任何人，月亮大师是怎么知道的？小宇更加不能想象，此刻，在灰石城，楚楚的离世已是一条爆炸性新闻。

回到屋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皮囊，小宇便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他扒着窗户向外瞅了一眼，立时惊呆了——

整整一条橡树街，竟然被挤得水泄不通！窄窄的双车道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和飞车，有不计其数的人走下车来，涌向自己的门前。

“发生了什么事？”小宇惊慌地向夏娃[1]提问。夏娃的回答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淹没。

采采吓得腾地跳起来，穿过客厅，跳下楼梯，冲到地下室，钻进角落的一只大纸箱里。

小宇忐忑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一左一右，表情肃穆。

“出什么事儿了？”小宇仰着头疑惑地问。

“别害怕！”海蒂警长快步走上台阶，温和地解释，“我们是来吊唁楚楚的。”

“楚楚？”小宇大吃一惊，“你们怎么知道的？”

警长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傻孩子，现在天上的卫星连头发丝都能看清，还看不到你在挖坑？”

小宇不再说话，默默出门，走下露台，打开侧面的院门，带着警长走到后院的苹果树下。跟在警长身后的是一长列身穿黑色礼服的灰石城各界名人，包括市长、议员、企业家、教授、明星等。

一队警察从商务车里搬出几十只花圈和花篮，整齐地摆在楚楚墓前。几名工人从皮卡上卸下一堆材料，七手八脚地运过来。

一名工头模样的人过来对小宇说：“请核对一下生卒日期。”

小宇看向地面，一块灰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浮现着楚楚生动的脸庞。

在浮雕之下，镌刻着几行秀丽的文字——

蓝楚楚

（2071.4.5—2086.4.6）

一只养育人类的猫

小宇一时间呆住了，什么叫“养育人类的猫”？

工头见小宇没有反对，便冲工人们点点头。工人们娴熟地将树下的泥土夯实，垫上一块水泥底板，架上一条玄武岩基座，再将大理石墓碑竖立起来。

一支小型乐队也来到墓前，演奏起舒缓的哀乐。市长接过秘书递来的讲稿，清了清喉咙，开始致悼词：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缅怀一个不同寻常的灵魂。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却深深地改变了我们的世界。他身穿不一样的外衣，却心怀和我们一样的目标。他的身体属于另一个物种，然而他的内心，却与人类坚定地站在一起。他，就是我们灰石城最值得尊敬的荣誉市民——蓝楚楚先生！

“我想，大家一定还记得，十几年前，他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理念，他用实际行动教导了我们每一个人——在动物和人类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对灰石城的帮助我们有目共睹，他对全人类的贡献不可磨灭！请大家摘帽，为楚楚默哀一分钟。”

小宇随着众人低下了头，心里却在暗暗嘀咕：“难道大家早就知道楚楚是半人马座公爵？”

默哀结束，各界名人轮流上前发表演说，一致称颂楚楚的重要贡献，一致表达深切的缅怀。

小宇揪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没有人提到外星飞船，没有人提到半人马座。所有人的演说里，都充满了宏大的概念、华丽的词汇、激昂的情绪，然而，卻没有一个人提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具体事例。

小宇感到摸不着头脑——既然每一个人都在说，楚楚是一只伟大的猫、光荣的猫、为了人类利益而奉献自身的猫。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说一说，楚楚究竟做过些什么，究竟通过什么方式帮助了人类呢？

小宇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些事实本身，也许过于琐碎，过于微不足道，以致和那些伟大的词汇产生了矛盾，所以没有人愿意提起。

可是，任何伟大的功绩，不都是由无数微小的事实组成的吗？

到墓前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不止灰石城的政要名流，整个瓦塔沃省，乃至北美洲的名人也都纷纷赶来。

小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恍如置身梦境。

“蓝小宇！蓝小宇！”

小宇的目光移过去，盯着眼前这个瘦高的男孩，他精致得如同一尊希腊雕塑。

“我是威廉呀！”看小宇毫无反应，那男孩自我介绍。

“威廉？”小宇还是一脸迷惑，“……哪个威廉？”

“你不记得了？上次在超维监狱——”威廉按着小宇的肩膀，轻轻摇晃，“多亏了你和奥杰布瓦人呀！”

“哦——”小宇恍然大悟，“原来是小麦克斯！真抱歉，当时太紧张了，都没记住你的样子。”

“哈哈哈，真是‘英雄出少年！”一个戴着宽沿礼帽的男人走过来，“可别说，你们还真有缘分。我一直有个计划，想让所有进过超维监狱的孩子，包括那个奥杰布瓦小女孩，都到我的庄园去聚一聚……”

这个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在墓前直播葬礼的记者们就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

“麦克斯先生，请问您和楚楚打过哪些交道？”

“请问贵公司的新产品‘人类管家是否和楚楚有关联？您和楚楚有没有过商业上的合作？”

……

小宇认出来了，这个男人是超级富豪洛乐·麦克斯，是奥思特公司[1]的首席执行官。

男孩威廉，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小宇一向对麦克斯家族没有好感。他悄悄地侧过身，从大人们的胳肢窝下钻了出去。

和夏娃的对话

直到最后一抹人造阳光消失在天际，橡树街才安静下来。

小宇拖着麻木的双脚走进屋里，满腹疑惑地冲着智能音箱喊：“夏娃，夏娃，楚楚到底做过些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的。”音箱中传出夏娃甜美的声音，“所有的事情，你都在场啊。”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宇用脚尖触碰了一下冰箱底部的开关，冰箱门缓缓弹开。

小宇伸手抓出一瓶可乐，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

“怎么会呢？”夏娃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惊讶，“所有的记忆都存在你的大脑里，不可能丢失呀！”

小宇合上冰箱门，定下神来回想。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小时候的记忆都是一片模糊，如同浓雾笼罩下的大海，什么都分辨不清。

小宇垂头丧气地说：“唉，还是想不起来。”

“那么，近些年的事呢？”夏娃很有耐心，“比如，你是怎么学习的？谁督促你上课？”

学习？上课？这些场景似乎历历在目。小宇不假思索地回答：“每天使用学习软件啊，一直都是你带我上课的。”

“表面上是这样。”夏娃回答，“可我只能管到你在电脑前的时间，如果你不来，我是毫无办法的。”

“难道是楚楚？”小宇皱起了眉头，可一想到楚楚，脑海里原本清晰的影像就模糊起来，无边的雾气不知从哪里又弥漫上来，遮蔽了一切。

“火星寒武纪。”夏娃轻轻念出一个名词。

小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学习软件的名称。”

“没错。”夏娃赞许道，“这个名称只在2081年使用过，你却记得。这说明你的记忆力并没有完全丧失，只是某些部分暂时无法读取。”

在超量子计算机的机箱里，无数芯片开始飞速运转，分析着小宇大脑可能出现的病症。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极有可能得了‘过量信息淹没症，”夏娃得出结论，“简单地说，就是你最近接收的信息太多，淹没了早先的记忆。我得进入你的大脑检查一下。一定要完全放松，不要调动任何意念！”

寻找丢失的记忆

小宇戴上那顶绣着花体字母“LY”的脑电波帽，将光纤和电缆依次插入计算机的接口，然后放倒沙发椅的靠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小宇刚刚闭上眼，就进入了梦乡。

“吧嗒——吧嗒——”清晰的声音传来，像是老旧的屋顶在漏水。

小宇警觉地睁开双眼，只看见一大团白乎乎的东西靠在身旁，正伸着粉粉的小舌頭，在舔自己的脸。

“楚楚！”小宇喜出望外，“你还没走？！”

“走？去哪儿？”楚楚缩回了舌头，弓着身子坐起来，向四周看了几眼。

墙上挂钟的指针正好跳到8点。

“起床吧！该去学习了！”楚楚低下头，轻轻叼住小宇的衣领，向床边拽。

小宇并不挣扎，借着力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连帽衫，胡乱地套在头上。

“穿反了！”楚楚抬起前爪，搭在小宇肩上，扯着连帽衫旋转了180度。

小宇将胳膊塞进袖子，又囫囵套上牛仔裤，趿着拖鞋，走进客厅。

“桌椅怎么都变高了？”小宇暗暗嘀咕了一句，然后踮起脚尖，歪着屁股，蹭上高背餐椅。

长条桌上摆着3份早餐。对面的两份很简单，各是一小盆清水加一碗猫饼干。小宇面前的则丰盛很多——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一块夹着牛肉饼的三明治、一个金灿灿的煎蛋，外加一小碗蓝莓。

“每天都是这一套，就不能有点儿变化吗？”小宇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牛奶。

“这得问你的雷曼叔叔！”楚楚毫不示弱，“一连几个月，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让我怎么办？”

“雷曼叔叔？”小宇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名字，像是从牙牙学语时起，就一直伴随在自己耳边。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得小心点儿！”楚楚毫不客气地说，纵身一跃，跳上了桌，伏在水盆边，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水。

采采在地板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也跳上餐椅，斜趴在桌沿上，啊呜啊呜地吞食猫饼干。

小宇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能和楚楚直接对话？在没有翻译耳机的时候，自己是听不懂楚楚的猫语的！

小宇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将小指塞进耳道，可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

“夏娃，夏娃，是你在翻译吗？”小宇又冲着墙上的智能音箱喊。

没有回应，没有声响。小宇的后背忽然有些发凉。

“我现在是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小宇跳下椅子，冲到客厅南侧的墙边，那儿有他每年测量身高时留下的记号。最高的一条横线旁标着“132厘米，2081年6月”。

小宇大吃一惊——2081年？我现在只有8岁？！

“这是怎么回事？”小宇转回身，看着餐桌上的楚楚问道。

楚楚侧过头，充满好奇地反问：“你怎么了？”

小宇的心头闪过一丝恐惧。他拔腿跑进书房，对着超量子计算机大吼：“夏娃，夏娃，快点回答我！”

然而周围无比寂静，只有小宇自己的声音。

当回声一缕缕散尽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也如烟尘般消散。

书桌、计算机、墙壁，全都消失在无尽的虚空里，只剩下小宇自己，孤零零地站着。

小宇茫然不知所措，想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想奔跑，腿脚却抬不动；想醒来，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未完待续）

[1] “夏娃”是超量子计算机中的人工智能角色。小宇的父母将“夏娃”设计为一名成年女性，用来陪伴小宇、教育小宇。

[1] 奥思特公司，21世纪后半叶全球最大的飞行汽车制造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