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缉毒警察周脉军

李浩瑄

7月21日，一年一度的凉山彝族自治州火把节因疫情取消了线下活动，但专属于凉山人的火把节假期开始了。不过，州公安局并没有放假，早上不到8点半，周脉军便坐在办公室处理文件。

周脉军个子不高，而且据说是整个禁毒支队身材最瘦小的人，但穿上警服十分精神。他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缉毒警察习惯了出任务不穿警服，但回到办公室，穿警服就是规矩。

2020年8月，周脉军被任命为凉山州公安局禁毒缉毒支队（禁毒局）支队长（局长），加入禁毒一线工作7年来，他的照片首次被“摘下”马赛克。成为支队长后，周脉军出任务的时候少了，相比过去破案、抓毒贩，他要思考的是整个凉山州的毒品治理工作推动问题。

受国内外毒情以及本地多种因素影响，凉山毒品问题一度十分严重。近年来，四川政法系统聚焦打赢“三大攻坚战”，以“拔毒根、摘毒签”助力凉山脱贫攻坚，推动凉山禁毒工作取得了历史性成就——凉山州5个全国毒品问题重点整治地区全部实现“摘帽”。

今年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表彰首次以党中央、国务院名义开展，周脉军是拟表彰对象之一。2019年，他被中宣部、公安部评为全国“最美基层民警”;2021年1月10日，在首个中国人民警察节，周脉军被公安部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荣誉称号。

“外人可能无法理解‘二级英模这个荣誉称号的分量，换句话讲，他是获此殊荣者中为数不多‘活着的人。”凉山州禁毒支队民警范亮说。

“无畏”是唯一选择

2013年，31岁的周脉军从凉山州公安局锦屏分局刑侦大队调到禁毒缉毒支队任侦查一大队队长，当时大队里只有4个人。

周脉军并非警校出身，“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来搞专业性这么强的禁毒工作，说实话，一开始大家是质疑的。”在一大队，范亮和周脉军一起执行过的毒贩抓捕任务最多。25岁的范亮是队里年纪最小的，他比周脉军早来3年，每出一次任务，他对周脉军认识得就更深一点。

范亮最难忘记的一次，是他亲眼看见周脉军为了抓住毒贩，毫不犹豫地跳下20米高的陡坡。

2015年初，周脉军和范亮在云南四川交界处搜捕运毒的马仔。这伙人喜欢骑摩托车。对缉毒警察们来说，摩托车是他们最不愿交锋的交通工具，“当年云贵川的许多山路汽车过不了，但摩托车可以。它驾驶起来速度快，还能在小路上任意窜行。”范亮回忆道，他们跟踪这伙马仔三天三夜，一路跟、一路设伏，但这伙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每当快到设伏点的时候，他们就会绕行小路。

那天是在云南楚雄靠近四川的位置，运毒马仔们骑上了一条很老的山路，自从山下的新公路修好后，这条老路就被当地人弃用了。周脉军和范亮在当地民警的配合下，驾驶两辆越野车远远地尾随其后，避免被发现。行驶了四五个小时后，在山顶位置，周脉军见一辆摩托车上，后座的人将背包揽到胸前，和前面的人贴得紧紧的。

“肯定就是他们了。”周脉军当即决定由他超车在前方急弯处将二人截停。才刚在弯道把车停好，周脉军就听见身后枪响，狡猾的运毒马仔有所察觉，弃车把背包扔下就往陡坡下跳。来不及多想，周脉军冲到陡坡旁，让范亮在原地把背包看好，转身就跟着跳了下去。

好在是冬天，周脉军穿得厚，连滚带爬摔到陡坡尽头，大片灌木丛形成了缓冲。他未受重伤，但裸露在外的两只手被植物扎得血淋淋的。周脉军顾不上这些，他看见其中一个马仔已经摔得爬不起来了，赶紧冲上去，“抓到一个是一个”。

“如果马仔跑了，我们光把毒品带回去，就抓不到背后‘老板，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也就白费了，所以我别无选择。”周脉军告诉记者，两个月后，这起毒品案的幕后“老板”落網，当天跑掉的另一个马仔也被抓获，光是他们扔掉的背包里就有5公斤海洛因。

据周脉军介绍，入境的海洛因几乎都来自金三角地区。今年6月，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对一起12名被告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走私、贩卖、运输毒品，敲诈勒索，故意伤害一案进行二审公开宣判。其中，3人被判处死刑。这伙人正是周脉军带队从境外抓捕归案的。

“在边境，常常一到晚上就能听见境外各方武装力量交火的枪炮声。”境外抓捕的危险程度和难度也比在国内高。周脉军记得，他辗转境外多地追捕，才将毒贩成功抓获。其中一人对周脉军说：“今天你运气很好，这里我没有放枪，要是换一个地方，死的就是你们了。”

在禁毒缉毒支队一大队的抓捕现场照片中，周脉军的“出镜率”最高，因为第一个破门而入、第一个冲上去把毒贩扑倒的人总是他。

“过去我做他的队员时，以为他不怕死。虽然他个子不高，但只要大家跟着他一起出去，就会感到安心。”副大队长柘元俊说，现在自己开始理解当年的他，“我们把人带了出去，肩上就扛起了把人带回来的责任。没有人不怕死，无畏是因为别无选择。”

“无情”是因为有义

曾经有一名毒贩在被押送回国的途中，还在负隅顽抗。他让周脉军“随便说个数”，只要把他放了，他可以立即让下面的人把钱送过来。“这群人为了钱可以不要命，所以他们以为钱可以办任何事。我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不管在哪，把他们送上法庭，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审判。”周脉军说。

在柘元俊眼里，周脉军性格随和，禁毒缉毒支队的小伙子们平时会跟他开玩笑。但只要出任务，所有人都会严肃起来。

“他也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对境外毒品经滇入川的所有线路烂熟于心。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他就会要求所有人提前进行抓捕演练。”有一回在演练中，柘元俊见周脉军发了很大的火。

当时，周脉军带队准备在路上设卡截停正在运输毒品的毒贩。演练的时候，驾驶越野车的民警比约定的下车时间提前了一点，周脉军马上提出中止演练，冲过去把那个民警痛骂了一顿。下车的时间差，可能会让驾驶员和埋伏在四周的战友都暴露在危险之下。“在他这里，只要关乎大家的安全问题，就不能打一丁点折扣。”柘元俊说。

周脉军更不会对任何毒品案中的犯罪分子手下留情。曾经有一个马仔在运输3公斤冰毒的途中，被他设伏抓住。周脉军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马仔一直没有提出要和亲属通话。联想到此人名下还有一辆宝马车，周脉军立即带人搜寻，结果在这辆车的后备箱中搜出了另外3公斤冰毒和1公斤麻古。原来，这个马仔还从毒贩那里夹带私货，打算自己拿去卖。“这多出的4公斤毒品，让他成为少有的被判处死刑的运毒马仔。”柘元俊说。

事实上，需要经禁毒缉毒支队破获的毒品案都不是小案子。周脉军有一条办案原则：要以审判为中心强化证据收集，把每一起案件都办成铁案，依法严惩毒品犯罪嫌疑人。

周脉军的“狠”与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上世纪90年代，此时正在上中学的周脉军第一次见到了毒品。他有一个关系要好的小学同学，上初中后经常逃学，跟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我亲眼见过他吸食海洛因，我也目睹了一个家庭的破裂。”

这个同学家庭条件原本相当优越，但他开始吸毒后，先是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自家没得偷了，便开始偷邻居家。就在周脉军参加高考的前一天，他听说这个同学因注射过量海洛因死了，死在一个路边的公共厕所。“从此他的父亲整天借酒浇愁，后来一次喝醉了酒，从楼梯摔下后落下残疾。几年后他父亲也去世了，我也再没见过他的母亲。”

“我叫他‘周钢人，他仿佛有着金刚不坏之身和一颗钢铁般无情的心。”范亮有时会劝周脉军，多陪陪家人，“儿子出生、母亲做手术，他都不在他们身边。”

周脉军不是不想陪伴家人，的确是时间不由他控制。儿子的整个幼儿园阶段，他只去过一次学校。“那次想去帮儿子铺午睡床，但他走到学校，还没找到教室，就被单位通知紧急到岗。”周脉军的妻子也在禁毒战线，她能够理解周脉军的“身不由己”。

“无愧”需一生践行

2015年7月的一天，是周脉军感到离死亡最近的日子，这次拦截毒贩的地点在高速公路上。“毒贩的车速接近每小时160公里，战友巫科开车带着我们在后面追，车速更快。他们的车一旦下了高速，毒品立即会被分散到下一级马仔处，毒品流入社会就会带来危害，而且证据一旦灭失，就难以对嫌疑人形成有效打击。”周脉军说。

在距离西昌西宁收费站大概2公里处，毒贩的车被截停。周脉军、巫科和另外两名战友跳下车冲向对方，一人守住一扇车门。他们拿棍子把挡风玻璃击碎后，车上的人不但没有下车，还迅速倒车往后冲。车辆猛倒之后，又立即加速往前，巨大的惯性让车头都翘了起来，地面磨得火花四溅，周脉军和巫科被甩飞了。当时的这条高速公路单边只有两车道，没有应急车道。四人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时候，一辆大货车呼啸而来。“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完了，这次肯定跑不掉了。”

幸运的是，货车司机迅速变道，与他们擦肩而过。没有多余时间反应，他们马上跳回自己车上接着追捕这伙亡命之徒。“坐在车上我们才回过神，所有人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的确感到后怕。”周脉军说，最后毒贩逃窜到冕宁时被抓住了，他们缴获了整整9公斤毒品。

巫科和周脉军同年入警，并且都曾在锦屏分局干刑侦工作。“到了禁毒缉毒支队，他一直是我的领导。在案子上，我们会有不同意见，有时候一吵起来，还引来其他办公室的人看热闹。吵着吵着，我们的关系反而越来越铁。”巫科笑道，这种意见交锋很正常，周脉军有自己的一套办案手法，但他也会耐心听取别人的意见。

两人最近一次联手办案是在2020年春节期間，此时的巫科已经被调整到了情报大队。大年三十，巫科接到周脉军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就问：“明天我去甘孜抓人，你去不去？”

当时，两人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一块出任务了。巫科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他们到达甘孜理塘后，在毒贩下榻的酒店外潜伏到凌晨两点多，然后破门而入，一举拿下两名毒贩。“我跟他没有提前商量，顺势就一人控制住一个毒贩，完全出于默契，也有一种‘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巫科说。

周脉军说自己很幸运，他在近10年的缉毒生涯中，没有受过重伤。但在凉山禁毒30年的时间里，并不是每一个缉毒警察都有这种“幸运”。2017年，周脉军的同事贾巴伍各在一场搜捕在逃毒贩的行动中，不幸中弹身亡。在近几年的凉山禁毒攻坚中，凉山公安干警里7人因公牺牲，50余人负伤。

沈建国曾是周脉军带领的侦查一大队里年纪最大的，他是彝族人，懂多个地区的彝语。“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天是2014年的劳动节，老沈和我审讯一起贩毒案。这个案子急需突破，即将提请检察机关批准逮捕涉案毒贩。我们在审讯室里跟毒贩耗了很长时间，我就看见老沈一直站着审讯。他跟我说可能是痔疮犯了，坐不下来。”没过多久，沈建国直肠破裂大出血，被送往医院后确诊为直肠癌晚期，“他一直瞒着我们，他的妻子就是医生，本来他已经决定这个假期就去检查。”

大半年后，周脉军和范亮在边境小道跟踪毒贩时，接到单位电话说，老沈走了。“我第一次见到周脉军红了眼眶。他哽咽着跟我们说，‘忍一忍，把手上的这个案子结了。这是老沈最想看到的，就当给他送行。”范亮说。

2021年7月1日，周脉军作为全国公安英模代表之一，受邀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参加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凉山打响禁毒战役的30年间，几代禁毒人前赴后继，才有了如今摘掉‘毒帽的新凉山。”说到这里，周脉军很动情，“百年庆典的礼炮声震耳欲聋，我的脑海中闪现起一个个战友在抓捕一线，疲惫不堪却一往无前的身影，他们无愧于头顶的警徽和肩上的盾牌，我也绝不辜负他们的嘱托。我希望禁毒这条路有走到头的时候，但目前，我们还得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