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东
陶渊明作品的长处,不在气象夺人耳目,而在“诗心”耐人寻味。金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元好问说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殆非虚誉。纵观陶潜的作品,其诗如此,其文亦然。《归去来兮辞》是高中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也是《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古诗文背诵推荐篇目之一,被编在《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三单元。该文的思想和艺术价值极高,对于培养学生语文学科核心素养有重要的意义。这篇辞赋所抒写的诗人归隐后适意自然的生活情趣,就蕴蓄着许多难以言尽的富于艺术化的体验。
一、思想内容
《归去来兮辞》的思想内容,概括起来应该包含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以松菊自喻,寄寓了作者坚贞不屈的性格和纯净高洁的志趣;二是以辞言志,借“归去”的一系列“事件”和“意象”,抒发作者厌恶官场之情和鄙弃世俗之怀;三是表达作者热爱自然山水和宁静祥和的田园生活的真性情。
赋前有一个小序,主要阐述了诗人辞官“归去”的原因,那就是自己“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不会装模作样地去做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做的事情,之所以做官,完全是由于“口腹自役”,并非自愿。《宋书·陶潜传》中也特别提到陶渊明辞官的原因:“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可见,诗人归田的真正原因,绝非“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而是看透了官场和世俗的污浊,不愿做“羁鸟”“池鱼”而与之同流,才“自免去职”而“归去”的。
正文四段,诗人以轻松明快的笔调,向我们展示了三幅生动逼真的画面:“归去”途中归心似箭的画面;到家后同亲人团聚的画面;归隐后适意自然的田园生活画面,并借此抒发了“乐安天命”的情怀。
辞赋一开头,诗人用突兀的笔势,以“归去来兮”一唤开启全篇,似是如梦初醒,实则并非如此。诗人深知误入官场使自己“心为形役”,是误入“迷途”,好在“知来者之可追”。这是诗人在追悔出仕的错误,透露出与官场决绝的意志和视回归田园自然为人性扭曲后反本归真的合乎自然律之举的意思。接着,诗人以“舟”之“轻飏”、“风”之“吹衣”的具体感受,烘托出挣脱“樊笼”般的官场后如释重负和轻松与快慰。而向“征夫”问路,“恨”晨光微弱,则从行动到心理,无不流露出盼望早日还家的急切心情。
第二段和第三段抒写了归家后的欢愉心情和田园生活的恬适宁静。怀着似箭的归心,踏上家乡的土地,远远望见自家简陋的房屋,更是“载欣载奔”,一“欣”一“奔”,生动传神地写出了诗人欣喜若狂的心境和举动。到家了,又有“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于是一家老小,你搀我携,奔堂入室,举杯欢宴。虽然陋室仅可容膝,但能阖家欢聚,又有孤高傲岸的松菊相伴,夫复何求?喜悦舒畅的心境,已尽在不言中而跃然纸上了。
接着,诗人不惜浓墨重彩,铺饰张扬地描绘了自己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活。归隐之后,官场世俗中无法找寻到的,在这里都找到了。闲静时,或举杯自酌,或倚窗寄傲,或扶策渉园,或荡舟游弋。再也不用奔波劳碌,遑遑终日地去应酬官场,去苦苦追求富贵权势。生活虽然清苦,却可以和亲友乡邻们悉心交往,倾吐衷肠,还可以抚卷弄琴消忧解愁。虽无富贵可言,却有松菊、丘壑、欣木、清泉相伴,可以“怀良辰”而孤往独游,或“植杖而耘耔”,亦可以“登东皋”而仰天长啸,或“临清流”而纵情赋诗。生活于淡雅醇美如此的田园村间,再也不用忧虑于世俗官场中“心为形役”的余悸,而可以尽情享受“形为心役”的自然乐趣了。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同其他诗作一样,在这篇辞赋中,诗人在尽情抒写宁静舒适的归隐生活的同时,也借助松、菊等一系列比兴意象,含蓄自然地寄寓了自己高远的志趣和“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的耿介不阿的品格。
要言之,《归去来兮辞》的主题思想是诗人对污浊的官场洁身远避。他以山村之美,反衬官场的丑恶,他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躬耕自资,不慕名利,励志持节。这正是诗人“结庐在人境”而“心远地自偏”的高洁志趣。诗人通过一幅幅朴素清新的画面,让我们从中体会到诗人摒弃世朝鄙俗、忘情山水自然、超绝尘网、卓然而立的高风亮格。诗人既不愿与世俗同流以求富贵,也不指望逃避人生苦难而独登仙境,只想顺应自然,乐安天命,以终余年。如果说舍弃官场名利使诗人的心灵走向了空静,那么陶醉于自然又使诗人的心灵得到了充实;如果说委运自然是在自然中丧失了自我,那么物我浑化则又是在自然中复活了自我。诗人正是在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中,达到了物我一体、心与道冥的人生境界。这正是陶渊明的高人之处。读完全辞,我们仿佛看到了南山脚下,夕照光中,松菊丛里,隐隐然一个心居高远而不溺于近俗、地处偏乡僻野而不渉市朝的“靖节先生”“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悠悠然而自得其乐。
二、艺术特色
欧阳修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也说这篇文章是“南北文章之绝唱,五经之鼓吹”,以至“晋、宋之下,欲追蹑之不能”。这种说法不一定全面,但这篇辞赋“辞采清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其词义夷旷萧散,虽讬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表现出一种淡远潇洒的风格,的确不失为千古传颂的美文。
辞,是介于散文与诗歌之间的一种文体。因起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又称楚辞、楚辞体。汉代常把辞和赋统称为辞赋,后人一般也将辞赋并称。可见辞和赋一样,都要求讲究音韵、骈偶、藻飾等(当然,辞和赋还是有区别的,一般说来,辞重言情,而赋重铺陈)。在艺术风格上,《归去来兮辞》除保持了辞赋在语言方面的这些特点外,还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
1. 平淡自然
这是世所公认的陶诗所特有的艺术风格。陶渊明诗文的平淡自然,绝不是淡而无味,而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是“语淡而味腴,和粹之气,悠然流露,最耐玩味”(清·伍涵芬《读书乐趣》)。从主观上讲,陶渊明超尘脱俗,平和散淡的心境,决定了他写出来的诗文也应当平淡自然。就这篇辞赋来说,不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表现手法,或是语言运用,这一特征都表现得极为突出。从内容上看,诗人写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什么波澜跌宕的情节,他写的都是平淡无奇的田园风光,稀松平常的农村生活中的日常之景之物,以及处于这种生活中的恬淡心境,作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令人倍觉亲切平和。从表现手法看,诗人采用了“白描”手法,将见、闻、感受率真自然地抒写出来,令读者如临其境,亲闻其声,如见其形,“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之痕”。从语言上看,诗人使用了质朴、流畅的“田家语”,且“文体省净,殆无长语”,抒情言趣,看似无奇,却高度凝练,极普通、极平淡的语言中又包蕴着极丰富的思想内涵和极深刻的哲理,充满生活的情致和理趣,既平淡自然,又淳厚有味。如“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四句,寥寥二十四字,不但表达了诗人对官场世俗的鄙弃,而且生动地表现了诗人作出正确抉择后轻松畅快的心情;再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二句,看似平淡无奇,却形象而自然地写出了田园生活怡然自乐的声音和气氛,和着我们的感受娓娓道来,字字快意,笔笔轻松,让人冥冥中只觉有一种淡淡的平易近人的风格与诗人所描写的对象——朴实的农村田园生活和谐一致,纯然天成。这种形式对内容的高度适应,让人觉得恬淡亲切而又不枯燥乏味,于平淡中蕴蓄着一种深厚的情味,平中见奇,淡中有味,真正达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的高妙的艺术境界。
2. 情、景、理三者的完美统一
《归去来兮辞》这篇辞赋虽非诗歌,却具有诗的意境和韵味。诗人笔下的松、菊、丘壑、云岫、欣木、清泉等诸多景物意象,一经点染,再以人物(诗人自己)活動穿插其间,便共同协调成了一幅天然清新的画卷,创造出静谧闲适、物我交融的意境,而其间又包含了浓郁充沛的感情,既富有情趣,又富有理趣。如“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抒情言志,它含蓄地写出了诗人欣慰满足之情,寄托了诗人的高风亮节和矢志不渝之意;又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两句,既写出了诗人无心做官、像倦鸟归巢一样归隐田园的愿望,又暗寓了诗人在污浊黑暗的社会里,也要保持高尚节操的思想感情;再如“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失,感吾生之行休”四句,借自然万物兴荣变化,寄托自己决心顺应自然,乐安天命,以终余年的人生愿望,为结尾阐述人生观张本,既托意深远,又表达自然。这种心与物化,正是作者对自然美的自觉体验,正是在这种心与物化的状态之中,诗人对人生有了更深切的体味,于是,意境也就自然地导向了更深一层。
3. 糅合了诗歌的音韵美和散文的灵活自由
这篇辞赋的句子长短不拘,而以四字句和六字句为主,句式整齐而又富于变化;还巧妙地运用了双声和叠韵,如“惆怅”“窈窕”“崎岖”“飘飘”“欣欣”“涓涓”“翳翳”等,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和和谐的音韵美,读来朗朗上口,铿锵悦耳。
4. 比喻、象征和用典
辞赋大量运用比喻和象征手法,借物以抒怀,托物以言志。如以松菊象征自己的高尚节操、以倦鸟归巢来比喻自己无心做官而归隐等。此外,作者还善于化用典故,如作者写到自己认识到过去做官已经错了,而归隐还不晚时,化用了《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劝孔子归隐之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典故;写自己决意与官场世俗决裂而隐居出游时,活用了《诗经》中“驾言出游”的典故。
总的说来,《归去来兮辞》在思想和艺术上确有独到之处。通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既平淡自然,又淳厚有味,田园生活描写富于诗情画意,情、景、理融为一体。“豪华落尽见真淳”,不直言自然之美,自然之大美却从心间流溢出来,这“真淳”二字,蕴含了陶渊明物我冥一、天人一体的精神境界,在这种境界中,蕴含了人生的种种况味,不可言说,也无须言说,它留给人的是一种无尽的向往,这就是韵味,而美的感受正包藏在这无穷无尽的向往和韵味之中。它成为后世文人脱离世事矛盾纠缠返归精神家园的一条共同道路,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高唱“归去来兮”而归隐山水田园,显示了《归去来兮辞》无穷的思想和艺术魅力。
责任编辑 晏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