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墅
中国华侨出版社原社长、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原馆长方鸣先生的新著《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2022年2月由故宫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本独特的书。作者以哲学的思维、史学的态度、艺术的情感、诗歌的语言,如秋水一般,漫述了一个人(黄公望)的行旅,一幅画(《富春山居图》)的故事,一个季节(秋天)的风景,一个汉字(望)的蕴涵。
说这本书是史与诗的史诗,是因为作者以史为故垒,以诗为氛围,以史诗般的手笔,书写了中国画坛上一种极致的唯美、一段亘古的辉煌。
可以说,这本书的独绝处便在于三个关键词:史、诗、史诗。
其一,史。这本书储存了大量的画史资料,从黄公望的身世到他写诗、学道、临画、创作的各个阶段,通览黄公望由诗而道、由道而艺、由艺而大成、由大成而永恒的完整人生,其研究之路全部由丰富而扎实的史实基石夯筑而成,反映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深厚的学术涵养。
例如,在第四章《万里风烟》中,作者以史为证,梳理黄公望如何以古为师,师法古人:东晋画祖顾恺之、南朝画圣陆探微,还有张僧繇、王维、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李成、赵令穰、王诜以及赵孟頫。
特别是五代画家董源。作者以大量史料说明,黄公望的绘画之路,尤其是《富春山居图》的创作,“全宗董源”。
又例如,在第七章《山川犹是》中,作者深入考察了历史上众多的《山居图》《山居詩》《山居赋》与《富春山居图》的历史关联和发展脉络,从而在一个长长的棱面上,说明黄公望何以创作了《富春山居图》,这幅画又何以成为黄公望以及那个时代的绝响。
再例如,在第十一章《天不可及》中,作者通过仔细巡览明清时期的数十种摹本,指出《富春山居图》的唯一性以及不可复制性的根本缘由:
“世间之人,无非是描其笔墨、摹其画法、学其构图、仿其皴染,却无视他的道学本真,无感他的诗学本心,更不见他的哲学本体。”
纵观全书,《秋之所望》的每一个篇幅、每一个段落、每一个细节,都在进行严谨的文本考证和学术推演,都是讲述黄公望最终走向《富春山居图》的层层铺垫和艺术探寻。
其二,诗。这本书是一部画学专著,却又酷似一部诗学著作。作者挖掘了大量的古典文献,更引述了许多少为人知的古诗句,一眼望去,全书通篇都是由漫天飘散的古诗句缀连而成。
作者开篇立意,申明大画家黄公望首先是一个诗人,黄公望的快意人生是一个诗意人生。作者进而描述了黄公望的朋友圈也是一个诗群;黄公望的时代,更是一个诗的时代。如此,黄公望一幅幅绝世的诗画,便创作于这样一个诗国里。
在这本书中,元人之诗和历朝历代的诗歌,居然作为最重要的画史资料。反过来说,没有诗的画史,一定是贫瘠的、肤浅的、零乱的,甚至无关画史的原貌。
因而,作者试图还原画家原本的诗意氛围。作者全然沉浸在黄公望的诗画中,用诗的情境、诗的感觉和诗的语言来描述黄公望以及整个中国画史,从而形成了这本书最为经典的美学面貌。
作者精于铺陈又妙于用典,书中的文字不仅曼妙,而且句句皆有出处。作者把大量的古诗句随意浅埋在行文中,又恰到妙处地显露和化用。对此,作者在《题记》中是这么解释的——“我不能去把水里的诗全部捞出,每一句诗都是一粒晶莹的水珠。”
是的,你看到了,这本书的文字非常优美,处处可见作者的诗意表达。全书从始至终都是诗情描述,读来令人心醉。例如,作者在一遍遍地读了《海虞画志》以后这样写道:
“我每每读到这里,总在想,廊桥算什么?遗梦又怎样?一个人的湖桥,那才真是世间最浪漫的地方。”
再例如,作者描写黄公望在最后一个中秋日的秋望,有两段如此唯美的文字,字字对仗而又朗朗上口:
“他只要把自己最后的秋望,化为一场霏霏秋雨,洒落在秋山之上,从此,在秋日的云朵下,到处都是他的目光。
他只要把自己最后的秋望,化为几缕徐徐秋风,飞掠过秋水之上,从此,在秋日的空气中,到处都是他的徜徉。”
作者在《题记》、结尾和篇章的重要关联处,甚至已是情不自禁,喷洒出雨丝般的短诗,恰与全书的诗境融为一体,如“何曾忘却/富春的秋山 映着秋阳 吹过十里秋香/今又望见/富春的秋江 泛着秋浪 化作秋水文章……”
不止于文化行走和学术寻踪,作者同样注重文字的形式美,精雕细琢;又讲究文字的韵律感,如歌如诉,真正做到文字与内容的统一、美感与艺术的升华。作者以诗解画、以诗读史、以诗写人、以诗行文,无疑增加了这本书的欣赏性和悦读指数。
其三,史诗。这本书建立了一个史诗般大开大合的格局和结构,用一个“秋”字连贯黄公望的一生,用一个“望”字洞穿黄公望的世界,又用一条河流汇总黄公望的创作,全书上下具有强烈的历史代入感、逻辑关联性和宏大的气场。
这本书名曰《秋之所望》,一个“秋”字、一个“望”字,便是全书的编织经纬。先说“秋”字。作者在书中共使用了632个“秋”字,竟如星河浩瀚、繁星闪烁。这个“秋”字,真正是探究黄公望人生的密钥。
作者就是用这个“秋”字,编织出一个庞大的思想空间和艺术之网,归结出黄公望的诗性精神、画艺精髓和生命本体。看吧,翻开书中的每一页,都是那个秋天的醉美风景。
再说“望”字。作者从黄公望的名字中剔出一个“望”字,自然地展现了黄公望一望无际的艺术生涯,也观照了黄公望行走无垠的人生旅途。这个“望”字不仅镶嵌在黄公望的名字里,更是深深地镌刻进历史的年轮中。
这本书亦诗亦画,亦史亦诗,处处风景,又处处通幽;别出蹊径,又浑然天成。书中的每一个章节都是一篇独立成文的精雅美文,又连缀而成一部风云激荡的史诗大著。
不错, 你可以认为这是一部画学专著,也可以认为这是一部史学专著;可以认为这是一部美学专著,又可以认为这是一部文学专著。而且,这本书的整体框架还是一个哲学的思辨的架构。在这个哲学的架构之上,便是一部史+诗的史诗。
《秋之所望》,其正面是史,背面是诗;远观是史,近观是诗。既可以当成史来看,也可以当作诗来读。这样的美学便是新古典主义美学的一个标本,这样的美文更是新古典主义美文的一面旗帜。
再重复说一遍,《秋之所望》是史+诗的史诗。
相得益彰的是,这本书的装帧设计和排版配图,也完全秉持了新古典主义的理念,时尚为古,与古为新,会古通今,独往会心。
封面凹印的“秋之所望”四字,充溢着唐人写经的古韵;书脊上压制的“一峰道人”四字篆文,是黄公望的自用印,钤于《富春山居图》的画角。
掀过扉页,迎面便是《题记》的十六行诗,宛若一篇如歌的行板;书的内页,穿插有中国古典绘画的配图三十余幅,时时如见秋水映月、泛舟梦湖。
因而,一本《秋之所望》,便完全是一件新古典主义的艺术品;手持这样一书,便完全是一次新古典主义的行为艺术。让我们大家一起来,读起来,这样的阅读,便是新古典主义阅读的新立场、新体验、新时尚,闲无俗累,日哦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