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了门铃,走进那道曾经无比熟悉的防盗门,看到崔小成身后他妈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和她脸上挂的由笑突然转为惊诧的表情,连蓉蓉心里直呼尴尬。
她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这个她曾经叫过几年“妈”的老女人了。三年的时光,她好像更瘦了些,脸更蜡黄了些。但那双总是好像藏着许多主意的、散发着冰冷寒意的眼睛还是依旧。她忍不住暗想,眼前这个分明是陌生人的人,自己怎么竟然喊了几年“妈”?
崔小成没有说话,把她让了进来,她冲他妈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来看儿子之前,她给崔小成打过电话的。每次看儿子嘟嘟,她都是要提前给他打电话。刚离的时候,崔小成他妈不让她看孩子,她就告诉崔小成,说如果不让看,她就去打官司。崔小成说服不了他妈,每次就找理由把嘟嘟带出来让她看。这次她提出看嘟嘟,她不知道前婆婆为啥态度突然发生变化,还让她到家来看了?
那会儿,嘟嘟才四岁,刚上幼儿园,她和崔小成的婚姻便走到了尽头。说起来真是一箩筐的闲话。两个人从认识到恋爱到结婚又到离婚,甜蜜的回忆自不必说,然而那些大于甜蜜的争吵、互相厌弃、以致到后来如小孩子一样不思后果地动手动脚,将本来纯净明亮的如一面镜子的婚姻愣是活活踩成了一地碎片。离了,彼此都解脱了,可无论对谁,心口那把被刀子生生切割的伤口还是在的,还是深的,触碰起来总是痛的。
她和崔小成都在铁路部门上班,她客运段,崔小成电务段。两个人相识于局里的一个业务培训班。培训班是脱产,大约半个月,巧不巧的,他们坐在了前后排,然后就认识了,加微信,课间聊天,一起认识的还有几个人,然后都约着出去吃烤羊肉,吃完大家嘻嘻哈哈压着马路,又是唱,又是跳的。之后,两个人并没有因为培训班的结束而疏远,正是春天百花开放的时候,崔小成便约她到人民公园看郁金香。自从这个城市有了“郁金香”节之后,每年“五一”前后到人民公园看郁金香几乎成了人们的一种习惯。人民公园的郁金香开得灿烂,白的、紫的、粉的、大红的、酒红的,各种让人想不到的颜色争奇斗艳。微风清凉细柔,树丛中麻雀鸣叫声喧闹而清脆,两个人看完郁金香,又沿湖边慢慢走着,忽然,崔小成轻轻握住了连蓉蓉的手。连蓉蓉的心里闪过如电流一样的喜悦和羞怯。即使是在离婚之后,偶尔,在某个半梦半醒之间,她的脑海中也会突然浮现出那一刻温馨甜蜜的画面。
“嘟嘟,出来,你妈妈来了。”崔小成朝里面喊道。
嘟嘟没有应声而出,父母离婚后,他的性格明显变得内向了。刚上小学的他,没事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翻看各种漫画书。他不和别的孩子一样迷手机,爷爷奶奶拿的都是老年机。崔小成带他的时候,要么去踢球,要么去游泳,他没有机会去拿爸爸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奶奶说了什么,最开始离婚的时候,每次崔小成领着来见连蓉蓉,嘟嘟都和她不亲热,像亲戚家的孩子,而连蓉蓉能做的,就是每次给他带礼物——玩具、书、好吃的。从生下来,除了休产假的那半年,嘟嘟都跟着崔小成他妈,跑车回来,单位要组织学习,同事们有时候要组织聚会,她就带得少,那个时候,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会那么快走到尽头。她和崔小成谁也没有外遇,可就是奇怪,明明恋爱和刚结婚的时候好得如蜜里调油,明明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奔去,可到后来却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细想,差不多都是有了嘟嘟之后,那些其实早就潜伏在他们四周的如暗礁一样的矛盾慢慢就凸显出来了。而这里头,自然少不了崔小成他妈的原因。
要说这矛盾和是非有头的话,那这头儿就是月子里的。本来月子她是想让自己的妈来,她不想让婆婆来,尽管她知道得让妈妈受累,但她还是不情愿让婆婆来。她和婆婆的相处始终是存了一种客气在里面的,是很生分的那种客气,在婆婆那里,她永远不能像对待自己妈那样随便——累了,想躺就躺;生气了,就发发小脾气。其实她也努力想像大姑姐那样对婆婆,可是她做不到,她能看得出婆婆也做不到。逢年过节或者碰上周末去婆婆家,大姑姐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扔掉手里的东西就躺在沙发上喊累,做饭洗碗什么的,啥也不干。连蓉蓉和崔小成他嫂子都不好意思坐着等,就都进厨房。说心里话,连蓉蓉也有点不忍心,毕竟自己是做小辈的。她能想象得出,如果婆婆来伺候月子,她自己的心里有多么不自在。虽然也是感激,可那种生分总是抹不掉,婆媳之间好像总有个玻璃做的什么东西,一旦发生什么打破了它,就彻底不能复原了。不像母女,吵了闹了,过了,谁也不记仇。
可是偏偏,自己妈晨练时扭了脚。崔小成他哥的孩子大了,有姥姥姥爷带着。婆婆公公就来了。公公只住了一阵子,就回自己家去了。婆婆和嘟嘟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他们小家庭的节奏。一切都变得杂乱无章起来。夜里嘟嘟哭闹,连蓉蓉起来给孩子换尿布、喂奶,崔小成睡得死沉,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连蓉蓉便疲惫不堪,她妈妈在电话里说,孩子白天睡,你就睡,月子娃睡觉吃饭没有准点,你得养足精神。可是白天连蓉蓉却不能像嘟嘟那样一遍遍睡,婆婆喜欢豫剧,有个什么破台每天除了没完没了的广告就是播豫剧,两室一厅的房子,不隔音,给人感觉,婆婆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是开电视,晚上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情是关电视。连蓉蓉就心烦得要命,哪里睡得着,看手机时间长了,眼睛疼,每天在屋子里像头困兽,晚上看见崔小成睡得动都不动一下,她便生气,便使劲摇他起来。她知道他白天上班辛苦,都是和安全打交道的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可是周末他总得帮她一下吧。
崔小成被叫醒,就不高兴,一不高兴,两人就吵,三更半夜吵得不可开交。连蓉蓉就哭,一哭就把她妈给她说的月子里不能哭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两人一吵架,本来没什么,过一会就过去了,可是偏偏婆婆是那种好事的人,好事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疼自己儿子的人,疼也就罢了,偏偏要跟着搅进来,搅進来也就算了,谁知崔小成偏是那种不会解决矛盾的人。都说有了矛盾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到了这里,一切都不成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孩子一天天长大,矛盾一天天累积,终于累积到一家人反目成仇的地步。和婆婆之间的那种客气也不复存在,一场架吵完,算是撕破了脸,都把之前那种拒人千里小心翼翼的客气抛开,彻底变得水火难容。她知道,婆婆没少在崔小成跟前说她的坏话。
连蓉蓉其实不想离,她不想让孩子心里有阴影,可是见面就吵架,孩子心里难道就没有阴影吗?多少人为了孩子忍气吞声、勉强维持,可是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生活的折磨,算下来,人家终归是母子连心,三个人的矛盾最终交织成了对立的两种矛盾,嘟嘟不算,她孤单一人,崔小成和他妈一起。还过什么呀,这样过下去,人生都没有意义了。
还好,离了,最终没有走向仇人的那种对峙状态,也没有老死不相往来,为了孩子,只能和崔小成联系,彼此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样,客气中还带着尊重。
说心里话,这次失败婚姻中最不失败的就是嘟嘟了,无论她走到哪里,见到和嘟嘟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就想嘟嘟,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替代嘟嘟,嘟嘟时时刻刻都在牵她的心,扯她的肺。若不是那些让人受尽折磨的日子让她崩溃,她一定要把嘟嘟带在身边,在这点上,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为了逃脱那梦魇一般的阴沉生活,她放弃了坚持,而崔小成母子的离婚条件就是留下嘟嘟。期间,她总想把孩子接回去一段时间,但崔小成他妈死活不同意,仿佛害怕她会从他们手里夺走嘟嘟一样。母子分离,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分离,应该算得上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了。无数次,她都为自己的逃离感到羞愧,感到对不起嘟嘟,每次想起,都是五内俱焚。可是没有办法,日子总得往前推着过。
嘟嘟没有回声,每次她和嘟嘟见面都是这样,孩子开始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到后来就会一直挨着她,小脑袋紧紧贴着她的胸口,甚至有一次,趁着崔小成上厕所的工夫,嘟嘟问,妈妈,你能不能不走?妈妈,你为什么不回家啊?嘟嘟的话,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孩子哪里懂大人世界的复杂?一个简单的问题她却无从回答,无数次,在安静的长夜里,一想到嘟嘟的这个问题,她都会被自己的泪水淹没。
她进到嘟嘟的小房间时,嘟嘟正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下午三四点的阳光从窗口钻进来,正好洒在了她坐的地方,亮亮的,暖暖的,曾经她最喜欢抱着嘟嘟在这里看窗下那两株丁香,一株白丁香,一株紫丁香。当时买一楼大家都说不好,其实住了才知道这个一楼有多轻省、有多方便,而最好的就是窗下的丁香树。每年冬天,崔小成都会锯掉一些枝干,以免它们生长太快而挡了阳光。一到春天,就眼看着它们的枝条上吐出苞芽,开出密密匝匝细碎的花,浓郁的清香从窗户里飘进来,那沉静、典雅、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简直再好不过了。此刻,看到外面正开得绚烂的丁香,白的一片,紫的一片,毫无来由,她眼底只觉一热。
她轻轻叫了一声嘟嘟。
嘟嘟转过脸,笑了。
她给嘟嘟买了动物百科全书。这是属于他们母子难得的共有时光,她的心为不能时时陪伴孩子成长而隐隐作痛。她不知道,当现在这个已经没有她的家,一旦有了新的女主人后,她还能否坐在这里陪着嘟嘟来读完一本书。
嘟嘟桌前那个恐龙形状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走个不停,那是嘟嘟五岁生日时她给买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嘟嘟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把嘟嘟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就坐在那儿一眼不眨地看着嘟嘟长而齐的眼睫毛,和他圆乎乎的胖脸蛋。她一遍遍地親着儿子,时间仿佛静止了,周遭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了她和她天天牵心的嘟嘟。
突然,崔小成推开门,刚想大声说话,看见嘟嘟睡了,就压低声音说,麻烦你多待会儿,我妈胃疼,我得带她去趟医院,早上就疼了,让去医院,一直忍着……
她点点头,想着要不要出去关心一下?又想,没必要,还是算了。便又坐踏实了。
崔小成就出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连蓉蓉在嘟嘟旁边也睡着了。她是在嘟嘟亲她额头的时候醒的。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家里一片安静,看样子,崔小成和他妈还没有回来。她问嘟嘟饿不饿,嘟嘟说饿,然后说,妈妈,我想吃烤肉。她说,那我们就去吃烤肉,那边新开了一家韩式烤肉,很不错。
要出门就得拿钥匙,可是嘟嘟自己并没有钥匙,正在为难之际,嘟嘟忽然说,妈妈,爸爸钥匙忘带了。崔小成习惯每天回家随手把钥匙扔到茶几上,看来,和那串依旧被一个褪色的钥匙扣串在一起的钥匙一样,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拿着钥匙到门口试了试,没问题,就领着嘟嘟出了门。
那家烤肉店她和班上的小姐妹去过一次。吃到一半,崔小成打来电话说,急诊人多,好容易排队看上,医生给开了一大堆单子,要检查这个那个的,估计要很晚了,你不要回去了。正好嘟嘟明天去上跆拳道,你可以送他过去。
她答应了。吃完饭,她领着嘟嘟去了趟超市,除了买了一大堆嘟嘟挑的零食和玩具,她又给自己买了牙具和毛巾,还有一袋六条装的方便内裤。她有每天换内裤的习惯,在外面跑车,便买这种方便内裤,可以一次用,也可以一条用几次。
快十二点的时候,就在她马上要睡着的时候,崔小成发来微信,说他妈正在打点滴,说已经不疼了,都检查了,没什么事,打完点滴就回家。
夜里崔小成和他妈几点回来的,连蓉蓉一点也没有听到动静,大约她和孩子玩累了,反正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大天亮。她出去时,躺在沙发上不知睡着没睡着的崔小成忽然一下子坐起来。
崔小成说,起来了?
她嗯了一声,拿着自己的牙具进了卫生间。然后她听见崔小成出门去了。
出来,崔小成已经从外面回来。崔小成说,我去买油条,小区封了,不让出了,说小区有栋楼昨天检出了一例阳性,半夜就封了,可能是我们刚回来不久吧。
这个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说起来,已经断断续续快三年了。
她急了,道,那我咋办?
她知道她急也是白急,问也是白问。疫情当前,能做的就是听话,然后按时核酸。可是这得多尴尬啊?除了嘟嘟,她要和前夫前婆婆一起住不知道多少天。这真是,就像《红楼梦》里说的,尴尬人偏逢尴尬事!
崔小成摊了一下手,无奈地说,只能,只能住这儿,等解封呗。
她白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进了屋子,嘟嘟还在睡。唉,现在的孩子,一上了学就好像戴上了枷锁,别的不说,光是睡眠不足这一点就让人心疼,幸好今天不上学,当然,这之后说不上的几天他都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了。一想在这期间能陪着他,她就感到高兴,多么难得的机会。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多了,忍受些尴尬又能怎样?这样的机会,是她曾经求也求不来的。于是,便给车队队长打电话,说自己到亲戚家,赶上人家小区有病例,她被封小区了,班暂时上不了了。
挂了电话,又感到一阵茫然,在崔小成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她的东西了,离的时候,这套房子她没要,这是崔小成父亲单位集资的房子,结婚时给了他们,当然,钱是他们掏的,崔小成他哥单位效益好,早在市中心买了高档小区的商品房。她觉得就算要了,他们也不会给她。她搬到了铁路小区崔小成原来从单位分的一套小房子。虽然能和儿子厮守几天,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她要怎么办呢?首先是手机充电器,还有换洗的衣服,还有睡衣啥的,尤其是睡衣,昨晚她已经很凑合了,穿着秋衣秋裤睡,她睡觉的时候喜欢穿宽松柔软的纯棉衣服。
崔小成进去跟他妈说了什么,就又出来到厨房里忙碌,大约是做早饭吧。以前,他可是很少往厨房跑,远不像刚结婚的时候,人还勤快,连蓉蓉做饭的时候,他还能打个下手,后来是叫都叫不动。如果不是因为病折腾,他妈大清早就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电视也会同时打开,然后一会儿开厨房门,一会儿又出门,一会儿又回来。曾经,这些声音折磨得她神经衰弱,烦躁不堪。当时,崔小成他爸两头跑,他家里养着一大缸鱼,种着一阳台的花,这当然不是主要的,他爸退休后热爱上了摄影,三天两头有拍摄活动,到处跑,摄友多,他们那个家差不多快成了摄影沙龙。正好他妈要照顾嘟嘟,干脆就任他爸天高任鸟飞去。
连蓉蓉纠结了半天自己要不要到厨房去,想了想,又听了一下,崔小成他妈没有从卧室里出来,这才起身去厨房。
崔小成在熬小米粥,见她进来,便说,我妈蒸的馍馍还有两个,怕是不够,凑合吃点。这外面也出不去。
连蓉蓉没有吭声,她打开冰箱,见鸡蛋还多。老太太们喜欢没事到超市排队买特价鸡蛋,崔小成他妈也不例外,家里常年是不缺鸡蛋的。冰箱里还有些菜,她拉开抽屉看了看,取出一个菜瓜,又取了三个鸡蛋。关上冰箱,崔小成说,炒鸡蛋吗?
她说,煎个饼。于是取了大碗打进去三个鸡蛋,又用筷子搅匀,然后洗菜瓜,把菜瓜仔细地切成丝,再将搅好的鸡蛋液倒进去,又打开橱柜挖了些面粉倒进去,放了盐、花椒、小葱花,然后搅了一会儿,起锅,热了一丝底油,再将搅拌好的菜瓜丝倒进去,不一会儿,一个黄澄澄香喷喷的菜饼便完美出锅。
她又取了白萝卜洗了切成丝,拌好,就去叫嘟嘟起床。嘟嘟已经醒了,见她进去,胖嘟嘟的脸上立刻像绽开了一朵花,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
小家伙开始一定以为她已经走了。
她把嘟嘟搂在怀里,给他穿好衣服,又领着他去洗脸、刷牙。
崔小成进去叫他妈,他妈从卧室走出来,头发蓬乱,眼睛浮肿。连蓉蓉牵了嘟嘟的手,从卫生间出来,坐在餐桌前。他妈进了卫生间,她们俩谁也没看谁,大概都觉得有些尴尬。这时,崔小成已经把饭摆好了。
饭桌上,她们还是谁也没有看谁,都只默默地吃着饭,只有嘟嘟显得格外兴奋,和连蓉蓉不停说话,说他的语文老师,说他的同桌。小孩子完全感觉不到饭桌上的尴尬气氛。
趁着夹菜,连蓉蓉飞快地瞥了一眼崔小成他妈,他妈脸上表情平和,也没有表现出看嘟嘟和她亲热时的生气。又想了想,觉得毕竟昨天老太太去了医院,就算是陌生人,知道了就該问候一下,更何况,还曾经在一起生活过。这么一想,便打算问,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好,叫妈显然不合适,叫阿姨吧,又觉得怪怪的,可是没别的主意,后来还是觉得叫阿姨好一些。于是便开口道,阿姨。
崔小成他妈脸上明显一惊,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阿姨,胃好些了吗?连蓉蓉客气地问道,似乎回到了和崔小成谈恋爱那会儿的样子。
好,好了,就是浑身没劲,你,多吃点。
吃过饭,连蓉蓉就去收拾碗筷,有那么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她洗碗的空儿,崔小成站在旁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让你洗碗。
以前崔小成可不这样,她干什么好像都是应该的。
她说,我手机快没电了,你看有能充电的吗?
崔小成说,我新买了个充电宝,带好几种线头,肯定能充,我现在就去拿。
说着,便迈出厨房。
连蓉蓉收拾完厨房,又去卫生间洗了手,便去陪嘟嘟,嘟嘟正在翻她带来的书。见她进来,嘟嘟仰起脸小声说,妈妈,今天不走好不好?我想让你再陪我一天。
她点点头。嘟嘟高兴地扑过来抱住她,那一瞬间,她忽然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血浓于水。
蓉蓉。是崔小成他妈的声音。
连蓉蓉抬头,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衣袋。
这是你那年给我买的睡衣,就穿了一次,觉得挺好,我穿睡衣不习惯,也没舍得再穿,就一直放着,再没有穿过,你,别嫌弃,这几天就穿这个吧。
说着,便放在床上出去了。
那是结婚后第一年,连蓉蓉给婆婆买的生日礼物。
午饭,晚饭,照例是连蓉蓉做,崔小成也在厨房,能做的就做,根本不用吩咐,仿佛又回到了谈对象那会儿。嘟嘟一直围着她转,她进厨房,就跟厨房,她去厕所,他就在外面等,好像生怕妈妈说话不算数,忽然就走了一样。连他奶奶在屋里喊了几次,也只是敷衍地过去一会儿,然后就飞快地过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大清早,就有大喇叭依次喊着几号楼,几号楼下楼做核酸。几年的常态化防疫,已经让许多家庭学会了囤口罩,口罩成了人们出门必不可少的东西,不戴口罩,坐不了飞机,坐不了火车,坐不了公交,去不了公共场所。几年前,只有冬天怕冷、夏天怕晒的女人或者女孩子戴口罩,要看见一个男人戴口罩肯定奇怪死了,当然除了大夫。在疫情刚开始的时候,连蓉蓉都觉得让天下男人学会戴口罩简直太难了,可是谁知道,一场疫情,人们出门戴口罩已经习以为常,反倒是不戴口罩,却会让人禁不住侧目。崔小成他妈说口罩还有没有,崔小成就从柜子里提出一大袋口罩来,大人的儿童的医用外科口罩,放在他妈跟前,说,够不够?够不够?
这样的日子,有点像“禁足”,这个词是连蓉蓉从宫斗剧里学来的,有一阵子,她喜欢死了那些宫斗剧,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会自己代入,宫里那些娘娘们动不动就会被禁足在自己的宫里。那时,只要看到,她总是想不明白,那些被禁足的娘娘为什么大多总是幽怨万千啊?禁足多好啊,可以躲开明争暗斗,可以躲开明枪暗箭。可是真正尝到了这“禁足”的滋味,还真是有点理解了那些宫斗剧中的娘娘,突然闲下来,每天来来回回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还真是有点无聊,有点抓狂。
同在一个屋檐下,出来进去的,谁也说不清从哪一个节点开始,忽然,就话多了起来。连蓉蓉和崔小成母子中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仿佛在一点点缩小。
崔小成带着嘟嘟在阳台上下军棋的时候,他妈就到小屋来,假装找什么东西,找着了也不走,就和连蓉蓉闲扯。扯着,扯着,就关了门,坐在她旁边。
连蓉蓉感到她眼里的狡黠和冰凉似乎也不存在了,细看,她双鬓间的白发明显增多了,那面容,其实也挺慈眉善目的,就像自己第一次去见她一样。
这个前婆婆是个善谈的人,一直都善谈。在家憋了七八天,大约要急切找个听众,不絮叨一下,就会憋出病一样。因为要找人说话,便什么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好像只有这样,才真正痛快。
她说,离了以后,崔小成找过一个,可是那个女的,成天化得和个妖精一样不说,天天叫外卖,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自己和她半句也说不到一起去。不仅如此,来了一阵子,一次也没有带过嘟嘟,嘟嘟也不到她跟前去,她也没有关心过嘟嘟,不是自己生的嘛,哪里有感情。还有,还嫌我给的见面红包太少了,我一个没工作的老太太,我能给多少?这还不算,说要是结婚了,这房子得把她的名字也写上,你说,蓉蓉,你说,她算谁呀?
又说,你那年给我买的玉镯,你看,我还戴着。其实,一家人过日子,哪里有个不磕磕碰碰的,我和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架没有少吵,仗也没有少打,兴收音机的时候,吵得凶了,连收音机都摔了,兴电视的时候,差点把电视扔出去,可是你看,这不也过来了?蓉蓉啊,说句、说句让你笑话的话,有时候看着小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時候,我就想起你头一回到我们家来。你不知道,头一回见你,我心里就说,小成这个傻小子怎么这么有福,找了这么水灵的一个媳妇。可是,唉!说真的,这阵子你在,我才觉得我儿子的家像个家了,可是,唉!
还说,小成他爸骂我,说我给孩子搅的,我不服气,我哪里搅了?天底下,我一个当娘的,怎么会搅儿子的事情?可是你们离了以后,我也想过,我有的地方做得不对,我一个做老的,不懂事,和你斤斤计较,我,我对不住你们。唉,说心里话,有时候,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总想着有一天把这话说给你。虽然你们离婚的时候,我恨你恨得不行,我就说,我儿子离了你,还找不下一个好的?唉。
连蓉蓉听着有些发愣,其实细究起来,她和崔小成到底是为什么离婚的?好像一言两句说不清,具体罗列吧,好像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一次越吵越凶,话赶话说了最冰冷无情的话,就是在这一次次争吵中把所有的甜蜜和感情都吵没了。对于前婆婆,现在想来,她其实连恨也没有恨过,相反,她心里是感激这个前婆婆的,是她,精心照料着嘟嘟。就是没有离的时候,她出去跑车一个来回就是五六天,这五六天里,崔小成根本指望不上,都是婆婆在尽心尽力地看着嘟嘟。仅凭这一点,她就没有理由去恨人家。
前婆婆说,你那天叫我一声阿姨,我回屋子哭了半天,你说,我们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从你第一次叫我妈,我就觉得那是天经地义!虽说你们离了,可是我一点也不习惯你叫我阿姨。但我知道,要让你再叫妈,也不对。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见怪,你找了没有?
连蓉蓉摇摇头。同事给介绍过几个,可几乎都止步于见一两次面,哪有那么合适的,经历过失败婚姻的洗礼,她好像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
前婆婆继续说,蓉蓉,我还想让你叫我妈,我想让你回来,我每次看着他这日子,我难受啊。还有嘟嘟,孩子老是偷偷画妈妈,我一个做奶奶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不为别的,看在孩子的份上,蓉蓉,过去的都过去吧。
夜里,哄睡着了嘟嘟,她却莫名失眠了。崔小成他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忽然想起某个相声里说的话,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
正想着,手机来了一个微信的提示音,她看时,却是崔小成。
崔小成说,我妈下午和你说什么了?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人年纪大了,有时候会糊涂。
她假装没看见。在她和他妈之间,崔小成以前要是这样,他们得少吵多少架?
尽管她没有回复,崔小成还是又发了一段话来。他说,你在这,嘟嘟都变了,我这几天天天睡不好,我就想,是我对不起你,我该多让着你点,我就是小心眼,老是和你计较。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失去了,才知道有多么可贵。分开这几年,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尤其是这些天,我发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虽然我说这些,有些老套,可是我只想问一句,你还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的确老套,老套得像某个电影或者电视剧的台词和情节。
她还是没有回复,坐起身,掀开窗帘,只见在外面微弱的灯光里,那开了多日的、依然缀满了细密花朵的丁香树正剧烈地摇摆着,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不大的楼距之间的天空漆黑一片,像一口看不见底的井。多日没有下雨了,今夜,会不会下一场雨呢?
【作者简介】王华,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出版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