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
许多年前,作家张炜在其作品《融入野地》中坦陈:“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文中对城市的诟病,曾引起人们的关注和争议。而今,《河湾》的主人公傅亦衔果真告别城市,奔着一片野地河湾来了。
“ 人这辈子就像一条河, 到时候就得拐弯。”这是主人公在已过中年时的一个“拐弯”,一个不可能回头的告别—与城市,与工作单位,与城里所有人际关系,尤其是与自己曾经的挚爱。
我看张炜的长篇新作《河灣》是一部思索之书,主人公傅亦衔身上较多地叠印了作者的家史与心史,似乎是张炜作品中最接近自我的一个。作品蠡测了几个“奇人”或“异人”的秘密,貌似“猎奇”,与其说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研究,不如说是让人物更具色彩的一种叙事策略。
故事里有一个悬念,始终诱惑读者,让人欲罢不能。这悬念便是男女主人公隐秘的爱情究竟能走多远。小说以有关“ 异人”的讨论开篇,很快便由“我”—主人公的思绪,切换到他苦熬苦忍的“隐婚”故事中。傅亦衔是都市机关里的一名职员,长相俊美,有高学历,并且“正走在副局长的路上”,在女人眼里堪称难得的绩优股,但奇怪的是他大龄未婚,因而被机关内外视为“异人”。其实他认为自己所爱的一个名叫洛珈的绝色女子才是真正的“异人”,“她能够飞翔,她把我带到高处,让我眩晕”。谁也不知道,他和她,已经有了十几年的“隐婚”历史。
所谓“隐婚”,即不公开的、隐秘的婚姻。这种奇特的婚姻关系,初衷是为了规避日常生活的消磨以及由此而来的厌倦。这是洛珈一人之主张,深爱并崇拜她的傅亦衔只有顺从和听命。起初双方是默契的,能够恪守初心,牢记约定。但后来,傅亦衔发现爱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洛珈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而自己成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十几年如一日地恪守盟誓,于他,是一种被迫忍受。中年将逝,他鬓现白丝,而洛珈却不曾衰老,“她用奇特的爱力滋养了自己的身心”。这种爱,已经异化为聪明人施加于痴情者的一种奴役。不践约,何以有鱼水之情?“翻倍的幸福”又在哪里?漫长的等待中,傅亦衔意识到此中的欺骗性:“我好像被一种特殊的理财方法套牢的人,已经许诺了高额回报,可是除了断断续续得到一点碎银之外,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发财的前景。”
以这种形式缔结的爱情和婚姻,最终确乎变质了。傅亦衔发现,一向高傲的洛珈,与权势和资本有了交易,成了一个“手眼通天的人”。而在一些事情上,冷漠的她又表现出良知的亏欠。于是,双方间的裂隙逐渐加大起来……小说中,表层故事之下暗流汹涌,可谓惊心动魄。
一个男人“ 结了一辈子婚,还是没有老婆”,是很奇怪的事情。对于年过半百的傅亦衔来说,这无疑是人生的一大悲哀。但这不是本书最想表达的东西。爱与婚姻的问题固然重要,但它只是牵出了一场隐忍心曲的诉说。促使傅亦衔不断思考和最终做出抉择的,还有更广大更深层的东西。
张炜的长篇小说有一个显在特点,即论者常常提及的“历史的岩壁和它的回声”。从早期的《古船》《 家族》,到中期的《外省书》《刺猬歌》,再到晚近的《艾约堡秘史》,莫不如此。《河湾》的故事里也同样穿插着历史叙述,它们与现实相互交融,共同奏响了人物的命运交响曲。
拥有“异族美人”般绝色的洛珈,确实有着“异人”的性格,外热内冷,守口如瓶,心如古井,幽深莫测。她不肯把自己的家史告诉傅亦衔,而且似乎也没对亲人透露过自己的婚事。直到她带傅亦衔见过母亲和弟弟后,才一吐衷肠,向傅亦衔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似乎正是苦难的家族历史让她心冷,而她,是一个记仇的人。
那么,究竟是谁伤害了洛珈,并影响了她的性格?洛珈有着不一般的身世,她的外祖父一家被乱匪杀死,只有洛珈母亲侥幸逃生;洛珈父亲是因为替母亲申诉冤情, 而被折磨而死的。此后,母亲因为姿色不凡,被一有权有势的丧偶军官看上,娶了她。洛珈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心事很重,她厌恶继父,对母亲也心存芥蒂。上大学以后,她开始执着追究战争年代的历史真相,无数次向继父发起质问。对历史的怀疑,成了这个女孩沉重的心结。
与洛珈一样,傅亦衔同样是一个有着漫长心史与坎坷经历的人。他一直想对洛珈好好讲述自己的家族史,但洛珈始终不感兴趣,为此他难以释怀,想把它郑重地写下来,永远留存。他的家族同样有着蒙冤含辱而且无处申诉的历史,同样是从外祖父到父亲。少年时代,他因为父亲的不幸而流浪他乡,受尽磨砺。但他从父亲那里, 继承了“ 一根筋”的秉性,从未背叛血脉里的正义感,凡事三思而后行。“让一生所为对得起自己的经历”,成了他做人所恪守的底线。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念叨的那样:“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若论个人生命际遇,傅亦衔要比洛珈苦很多,他也因此而谨慎小心,没有洛珈的那种孤傲和任性。洛珈在少女时代,因为有一个地位显赫的继父,是享受了常人难以得到的许多便宜的,这也决定了她难以摆脱对权势与金钱的臣服与依赖。作为一个“异人”,珞珈的形象与张炜以往作品中的女人都有所不同。这个女子不仅拥有超凡脱俗的美艳,还睿智冷静,深沉隐忍,显得神秘莫测。她曾执拗地挖掘家族遭受残害、遭遇不公的苦难历史,为真相而纠缠不休,但后来,似乎把一切仇怨化为没有原则的冷酷,用以对抗世界。在不忌讳与邪恶势力合作的前提下,她干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是盘桓在傅亦衔心头的一个巨大的问号。
同样是苦难中出身,二人的品格大相径庭,因此造成了分道扬镳。这就像《古船》中的隋抱朴与隋见素,共同而又有所不同的来历,加上性格的反差,使人有了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在感情出现裂隙,然后两人渐行渐远的故事里,随之而来的是傅亦衔对都市生活的厌倦;其中,对以手机为代表的网络媒介的排斥,尤为明显。有过漫长的乡野闯荡经历,始终恪守朴素价值观的傅亦衔,终日沉浸在对洛珈、对朋友、对周围各种纷乱的人与事的思考中,深刻地体味到了内心的冲突与分裂。对于极少吐露心声的妻子洛珈的品行,他也由崇拜而变为怀疑。小说中,狸金集团爆炸案发生后,在看待舆论中无辜者的遭遇时,二人之间的分歧尤其重要,是不可忽略的一笔。集团内部一个名叫耿杨的保洁员在微信群里说出了亲眼目睹的事实,因此成为众矢之的,遭到网上的群殴和诅咒。傅亦衔为之惊讶并陷入深思,而洛珈甘当狸金声誉的维护者,不想探知真相。耿杨后来被狸金集团无情地开除,以致流落街头,捡垃圾为生。保安“ 魍魉” 欺人太甚,居然折断了耿杨的一根手指,因为正是它指认了真相。因为一句真话,耿杨落得如此下场;有智者指出是“为了让人恐惧”,才让傅亦衔豁然开朗。而最终,他意识到,洛珈未必是网络暴力的主要运作者,但极有可能是一个幕后参与者。
当好友余之锷夫妇开始经营河湾之后,傅亦衔渐觉心里亮堂,他几次应邀探访河湾,为野地的清净和清新所吸引。“水流在这儿遇山,地势逼它不得不拐;可就这缓缓一拐,拐出了一片绝美的风景……”漫步此间山水,他心动不已。世事无常,一个偶然的情感事故,导致了朋友夫妇美满姻缘的破碎:余之锷的妻子苏步慧,出轨于一个骗子般的流行歌手, 愧悔交加之余, 一病不起,最终在自责中离世。余之锷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去国投奔女儿。经过一夜思索,“正走在副局长的路上”的傅亦衔毅然决定辞职,接手河湾,继续朋友的事业,安顿自己的后半生。
傅亦衔的经营河湾,与作家当年的“融入野地”是不同的:一个是寄身于城市的作家的理想,一个是下半生实在的生存着落;一个是诗性的心灵出走,一个是物质与精神的重建。但无论是张炜还是傅亦衔,都深知:这个世界的嘈杂与混乱,肯定会长期持续下去,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尽最大可能建立自己的秩序,过好此后余生。
选择在野地河湾落定自己,并非一时之浪漫。田园生活有其自在与纯美,但危机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傅亦衔已做好了人生下半场的最坏打算。辞职时,一向对他关爱有加的女上司劝他不要鲁莽行事,但他去意已决:“我是从流浪之路上走来的一个少年和青年,一无所有,唯靠荒野。河湾失去的那一天我仍然会活下去。”
这个头顶有“双毛旋儿”的倔人,终于成了一个合格的“异人”。而这,无疑是家族先人血脉里不屈精神的强劲延续,是父亲灵魂里“少年的闪电”在他心头击溅起的石火电光,也是曾经的流浪生活赋予这个男子汉的孤勇。为治理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一块山顶“秃斑”,余之锷夫妇曾找专家勘探,用炸药破岩,引来清泉,运来土壤。他们第一年栽下三棵树,相信坚持二三十年,这块秃斑便会从地球上消失。傅亦衔财力不足,接续这份事业要艰难许多,但他愿意量力而行,“每年至少也会栽活一棵树”。
这样一棵树之于荒山,之于这个世界,或者之于傅亦衔本人,究竟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在此,一棵树的成活与否,实际上成了意志力的体现,也是理想和信念的象征。而故事本身,也渐成隐喻。
(《河湾》, 张炜著, 花城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