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
1
午间暴雨突至,来不及躲藏的鸟儿在雨里疾飞,有只麻雀树叶一样飘落到厨房窗檐下,背对着我,朝着外面“笳、笳、笳、笳”地叫。在雨天昏暗的背景里,麻雀的叫声听上去有种孤单,大概是惦记它的同伴吧,“这么大的雨,你在哪?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啊。”
暴雨下了半个时辰,等雨小一些,麻雀就飞走了,也没飞多远,叫声仍然能够听到,和同伴的叫声在一起,隔着雨,听起来湿漉漉的。
麻雀和鸽子、斑鸠一样,是与人类共居的鸟,人在哪里安家落户,它们也跟着在那儿安营扎寨,家禽般自由地出入院落。
小时候,还不曾见识别的鸟儿,就认识麻雀了,知道它们有着土地一样的颜色,也知道它们把巢筑在大门上方——屋椽和瓦缝中间的空隙。这个秘密是家里养的大黄猫最先发现的,然后再被我发现。
春天,四五月里,大黄猫总是悄咪咪地窜到阁楼,在离屋椽很近的地方匍匐,耳朵竖立,神秘又专注,窃听着瓦缝里传出的声音——“叽叽、叽、叽叽、叽”,这稚嫩的声音像鱼饵一样,钓住了大黄猫,也钓住了我的好奇心。
最先把爪子伸进瓦缝的是大黄猫还是我?或许是我吧,过去很多年,我仍记得那只麻雀雏鸟的模样,它趴在我手心,还不能站立,眼皮也没有打开,脖子软塌塌,嘴喙阔扁,薄而透明的皮肤微打着皱,腹部一起一伏,宣告它是有生命的活体。
没想到雏鸟这么小,又这么丑,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它,又担心会不小心把它捏死。“还是放回去吧,等长大一点再来看。”
原以为掏麻雀窝的事神不知鬼不觉,但隔天,那只麻雀雏鸟连同它的小伙伴,还有一只垫着羽毛的草窝,整个儿掉到大门口的泥地上。
“作孽啊,这是谁干的?”奶奶厉声问。
“肯定是大黄猫。”我心想,拿眼睛去找大黄猫,它早不见了。大黄猫聪明着呢,一听奶奶的语气不对头,就溜之大吉。
2
奶奶并不很喜欢麻雀,因为麻雀鬼精鬼精的,总是趁人稍不留神,就偷吃晒在门口的谷物和干菜,還会偷吃腊肉——也不怕被咸死。要知道那腊肉可是家里最金贵的东西,只有来了客人,或请工匠师傅上门来干活的时候,才舍得拿刀割一块。麻雀却不管,把晒在门口的腊肉——捡那富有油脂的地方,啄得一个坑一个坑。
鸡棚和猪栏里的麻雀更多,简直成了麻雀的公共食堂,结着伴儿进出,鸡和猪都是厚道的家伙,对于来“分一瓢羹”的麻雀视若无睹,任它们在眼皮跟前蹦跳。
有大胆的麻雀还会蹦进厨房,在地上、桌子上、灶台上找食,见人进了厨房,就呼啦一下飞走。它们也知道这是不该来的地方,会惹主人家讨厌,但它们还是会来,瞅着空子来,伸着小小的脑袋,东张西望,“鬼精鬼精的”。
说到麻雀偷吃的行径,就不能不说它偷吃豆腐的事。
我居住的小区门口有家杂货铺子,卖日用百货,也卖水果菜蔬。店主有个习惯,总是把老豆腐搁在店门口,一半在店里,一半在店外。
就有麻雀一蹦一蹦过来了,不知它们是闻着豆腐味儿过来的,还是对这里的情形早就摸了底——到了时候就踩着点儿过来。
麻雀左右看看,见没人在意它,飞起来,落到豆腐板上啄食起豆腐,有人靠近,从门口经过,它就飞开,也不离远,待人走了它又飞过来。
麻雀啄食豆腐的模样可欢实了,是小孩子吃到冰激凌的那种欢实,边吃边吧唧着嘴:“味道真棒,太好吃了。”
终于被店主发现,走过来,拍着手掌驱赶:“又来了,鬼精鬼精的东西,天天来偷吃豆腐,赶也赶不走。”
“鬼精鬼精的”是本地方言,用贬义词翻译就是狡猾,用褒义词翻译就是机灵的意思。
3
虽说和麻雀做了半辈子邻居,知道它们有洗沙浴的癖好还是最近的事。
入夏后,几番在太阳下见到这样的场景:麻雀和它的伙伴匍匐在路边的沙堆里,羽翼松开,双足在沙堆里使劲刨,使劲刨,刨出一个坑,把腹部埋进去,翅膀不停扑打,搅得沙尘飞扬,看起来像是在沙坑里打滚。
一只麻雀从沙坑里飞起来,就有另一只麻雀飞过去,如法炮制,把腹部搁进沙坑,翅膀平铺,撒着欢儿地扑腾。
起初以为那是麻雀玩的一种游戏。麻雀生性活泼,聚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各种名堂,会聊天,会斗架,像一群精力充沛的孩童,少有安静待着的时候。
几天后,再见这样的情形,心里一个闪念:或许它们是在洗浴吧——那沙坑看起来太像浴盆了。
我手边阅读的几本鸟类书籍里,没有麻雀洗沙浴的记录,打开百度,上网查证,果真找到了。有洗沙浴癖好的鸟儿不止麻雀,还有百灵鸟和云雀,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地栖性鸟类。
洗沙浴会帮助麻雀驱除体外寄生虫,那些附着在皮肤和羽毛上,让它们不胜其烦的小坏蛋,会在沙土的摩擦下掉落下来。
洗完沙浴的麻雀会飞到树枝或电线上,蓬松开全身的羽毛,抖啊抖啊抖,嘴喙伸到翅膀下面,东啄啄,西啄啄,把羽毛理理顺。关系亲密的,还会互相梳理羽毛,边梳理边发出亲昵的叫声,像是在说:“来,靠近一点,我来帮你,我来帮你。”
4
一天中的多数时间里,只要留意,就能听到麻雀的鸣叫。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有时房前一只、房后一只。叫声时急时缓,短促的单音节,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滴、滴、滴,持续不断的水珠子滴落下来。
即使麻雀不停地叫,从早叫到晚,也叨扰不到人。人们甚至听不到它们。人们的耳朵,对于背景一样存在的声音经常是听不到的,更何况麻雀那水珠子一样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滴落,就被空气吸收了。
除了作家苇岸,以及那些像苇岸一样,有着安静的心,对大地上平凡又微小的事物格外关注的人——他们是能够听见的。不仅能听见麻雀的叫声,还能分辨出不同时间里,麻雀叫声的区别。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里就写到过:“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他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他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想必苇岸的耳朵里有一只隐形捕音器,这捕音器的天线朝向大自然——来自自然界的声音,无论天空还是地下,怎么小也能够被捕捉到。丰富的寂静之声,妙不可言。
在葦岸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里,我还读到这样一段话:“国有国鸟,如果每个人都有一只鸟的话,即便是一千次,我也会选择麻雀。麻雀是我的灵魂之鸟。”
一个把麻雀奉为灵魂化身的人,是把自己放在泥土一样朴实又谦逊的位置,在他眼里,越是平凡的生命越是可贵,越是普通的事物越值得细细打量。
《大地上的事情》是苇岸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书里多处写到麻雀,随手翻开,就能读到与麻雀有关的句子。
“麻雀的鸣叫使我还意识到,同样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存在着另一种生活,它们有时飞到阳台上来晒太阳,这时我就会放弃手中的事情,注视它们。
“我把麻雀看作鸟类中的平民,它们是鸟在世上的第一体现者。它们的淳朴和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
这些句子是苇岸在不同年龄段写的,中间相隔很多年。
当青年时期的苇岸走向他的中年,关注的仍然是麻雀这样身边寻常可见的小生灵,愿意为麻雀停下脚步,凝神屏息,观察它们,用笔去书写它们在泥土上的“平民”生活。在苇岸眼里,麻雀不止是麻雀,而是更多没有姓名、不为人所知、在大地所有角落辛苦生存,并使大地充满活力的平凡生命。
如果苇岸不是那么早离世,很可能会写一部关于麻雀的书。
5
书房墙角就有个麻雀窝。
装修房子时,师傅特意在墙角钻了个洞,拳头样大小,为安装空调预留下通风口——麻雀窝就筑在通风口里。
对这个房子来说,麻雀是比我更早的居民,在我搬进来之前,它们捷足先登,占领了通风口,衔来枯草、苔藓、羽毛,填塞进去。
怀着被春天激发的繁衍欲望,麻雀两口子不停地往洞里填塞巢材,而我在书房里看到的情形,是时不时就有枯草和苔藓从洞口掉落,落在墙角的书架上。
得想个办法,把书房里边的洞口封起来,不然,说不定哪天新出生的雏鸟也会滚落下来。
想到这种悲剧的可能性,眼前仿佛已经看到小时候见过的场面——光秃秃的雏鸟连同它们的巢穴,整个儿掉落在大门口的样子。
用什么封这洞口呢?对了,抽屉里有一卷透明胶带,可以用上。透明胶带如同一扇门,有了这扇门,我和麻雀就相安无事了。
只是这扇门太薄,并不能阻挡麻雀一家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每年春天,直到夏初,那声音像开了锅的沸水,要把锅盖掀翻。
整个繁殖期,书房里没有安静的时候,麻雀的叫声从天亮响起,天黑透了才歇。也难怪,麻雀太多产了,一次能孵六七只雏鸟,这么多雏鸟挤在那么小的墙洞里,每一只都想往外钻,争取进食的优先权——让亲鸟一回来就能喂上,自是没个消停的时候。
麻雀的孵化期有12天,出壳后,需要亲鸟喂养半个月才能出巢。雏鸟出了巢就不再回到墙洞——这也是所有雏鸟的共性,一旦出巢就不再飞回。
出巢的麻雀雏鸟仍需要亲鸟喂养,跟在亲鸟后面,亦步亦趋,发出稚嫩的乞食声,撒娇似的拍着翅膀,那模样,和小孩儿张开双手,以娇憨的声音求大人抱抱没有两样。
一窝雏鸟全部出巢后,隔不了多久,麻雀又开始了第二窝后代的生育。直到七月盛夏,墙洞里的麻雀窝才算安静下来,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意味着,麻雀两口子在这一年的繁殖使命已经完成,可以自由闲逛,享受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了。
到了下雪的冬天,麻雀又会想起墙洞里还有一个老巢,可以让它们躲避寒冷这头猛兽的侵袭。麻雀钻进墙洞,挤在一起,把小小的身体缩在羽毛和枯草堆里。当我走进书房,偶尔会听到它们微弱的叫声,一只仿佛在说:“好饿啊,好饿啊。”而另一只就会给以安抚:“忍一忍,风已经小了,雪就要停了,很快就是春天了。”
6
每次出门,在楼道口总会遇见两只麻雀,当我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抬起脑袋看看我,一只蹦几步,另一只紧跟着蹦几步;一只飞到树枝上,另一只随后飞过去。
很明显,这两只麻雀是一对儿。
它们是住在我书房墙洞里的两口子吗?在门口遇见,心里就会冒出这样的问号。
一定是的。我开启自问自答模式,对自己说,一定是的。
这两只麻雀看我也是一副老相识的样子,不躲避,不慌张,从容淡定,就差跟我打招呼说“你好”了。
两只麻雀在一起也时常会聊天,你一句我一句,煞有介事,有时还会凑到对方耳朵边上聊,像是讲什么不方便让别人听到的话。
这两只麻雀也时常会飞到我窗口,下雨天飞过来避雨,大热天飞过来躲荫,还会发出“噃、噃、噃”的声音,像是在啄食着什么,啄了几下后,又把嘴喙在窗栏上来回摩擦,如同吃完大餐的人用餐巾擦嘴。
可那窗口哪有什么大餐。
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里也写到这种场景:“它们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
不止麻雀,鸟儿似乎都喜欢摩擦嘴喙,得闲就在树枝上擦,在石头上擦,左一下,右一下。
起初以为这不过是鸟儿的小动作,就像它们抻翅膀、摇尾巴一样,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故意搔首弄姿的显摆:“看,我的嘴多美,多亮。”
没错,鸟儿摩擦嘴喙,确实是为了嘴喙的美观,为了保持嘴喙的洁净与光滑,但这“美容小妙招”并非是臭美的小显摆,而是关乎鸟儿性命的事——对鸟儿来说,嘴喙也起着武器的作用,得时常保持它的锋利、尖锐,才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捕捉到食物,抵抗住对手。
鸟儿梳理羽毛前也会摩擦嘴喙,这时,嘴喙的作用就是梳子,先把梳子弄干净了,梳理起羽毛来才更利索。
鸟儿会替自己梳理羽毛,也会替伴侣梳理羽毛,这是它们向对方示爱的方式。我门口的两只麻雀就时常替对方梳理羽毛,看它们那么亲密的样子,会觉得,动物们的情商可一点也不比人类低,甚至比人类更懂得享受情感生活,懂得表达。
7
记得是四月,有天在阳台坐着,见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阳台外的晒衣架上,嘴里衔着羽毛。
衔着羽毛的麻雀看了我一眼,急匆匆飞走。片刻,又飞来一只麻雀,经过阳台,嘴里还是衔着羽毛。也不知它是不是之前那只麻雀。
总之,那天从我眼前飞过的麻雀,嘴里大多衔着羽毛。
麻雀是从哪里找到羽毛的?作为筑巢材料,羽毛既高级又稀有,尤其这个季节,还没到鸟儿的换羽期,在地上捡羽毛可不比捡钱容易。莫非麻雀发现了一只废弃的羽绒枕头,从枕头里获得了需要的巢材。
过了一天,揭开谜底——哪有什么废弃的羽绒枕头,麻雀嘴里衔的羽毛,是生生从斑鸠背上拔来的。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一幕,很难相信小小的麻雀有这么大胆子,要知道斑鸠的体格可是重量级,超过麻雀几倍。
被麻雀盯上并拔毛的,是在我卧室窗口抱窝的珠颈斑鸠。珠颈斑鸠全副心思都在孵蛋这件事上,没有留意静悄悄靠近的麻雀。麻雀跳起,落在斑鸠背上,不等珠颈斑鸠反应过来,麻雀嘴里已衔住一根廓羽,“嗖”地飞走。
珠颈斑鸠只是叫了一声,没有起身反抗,反而把身子趴得更低——相比失去羽毛,珠颈斑鸠更担心失去它的蛋。
麻雀这个小强盗,居然跟自己的老邻居来这一招。也是看着珠颈斑鸠老实厚道好欺负吧,换做暴脾气的黑卷尾,或者红嘴蓝鹊,麻雀定是不敢上前骚扰的。
麻雀不仅敢从珠颈斑鸠身上拔毛,还会驱赶活动区域内的异族鸟类,抢夺它们的巢,甚至会将它们已经出壳的幼雏灭口。
这样几乎可以上“鸟界热搜”或“头条”的事件并非我目击,而是从美国作家珍妮弗·阿克曼所著《鸟类的天赋》里读到的。阿克曼说:在我成长期间,麻雀一直被视为“坏鸟”,不仅惹人讨厌,生性好斗,多管闲事,而且会骚扰那些“好鸟”,把它们赶走,简直像是恶棍一般。
当我读到麻雀这近乎“黑社会”的手段,才明白书房窗口那只乌鸫巢,为什么连续两年育雏失败,成为空巢。
而我也亲眼见到过几只麻雀飞到乌鸫筑巢的地方,喧嚷一阵子又飞走,以为它们不过是出于好奇造访邻居,就像村里人去隔壁人家串串门,聊聊天,并无恶意。
但那之后,乌鸫就没有回到自己的巢里。乌鸫弃巢了。
把麻雀看作“灵魂之鸟”的苇岸,想必不知道麻雀还有这一面。也许苇岸知道,但他以“与万物荣辱与共”的赤子之心,包容宽宥了麻雀的“恶”。
无论鸟的天性还是人的天性,善与恶都是并存的。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与恶不过是相对而言。
当我们了解和宽宥了麻雀天性里的“恶”,也就是了解和宽宥了万物——包括我们人类天性里的“恶”。只有了解之后,才能认识自身的漏洞所在,避免“恶”的放纵。
麻雀因其个体的微小和群体的庞大,构成了鸟类世界的基础。而一对麻雀在一年中生育的后代,也免不了成为猛禽猎物的厄运。麻雀只有想尽办法,使尽力气更多地繁衍,才能在鸟国的底层社会得以生存,并使更多的鸟类能够延续生命成为可能。
8
七月胜暑,清晨六点出门,刚走到村口,太阳金色的光就从身后追过来,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拓印在面前铺展的稻禾之上。
此时的稻禾已经抽穗,空气中浮动着穗花的香气。豆娘在稻禾的绿森林里缓缓低飞。蜻蜓抱着禾叶,翅膀上沾着露水珠子,纹丝不动,仿佛还没有从梦境中苏醒。
沿着田间的路往前走,见一群麻雀蹲在路边,阳光移过去,将它们的羽翼染成金黄,也给予它们如同新生的活力。
这个时节的麻雀已结束了育雏过程,领着后代加入它们惯常的群体生活,十几只或几十只,飞的时候一起飞,落的时候一起落。
群体生活能给相对弱小的动物以安全感。当一只麻雀觉察掠食者的靠近,就发出警报,迅速飞离,其他麻雀随即跟着逃离危险之地。群体生活也能让麻雀更快地找到食物,一只麻雀发现食物源,衔着食物飞回群体报信,同伴们会立马朝食物源的方向飞去。
路边的麻雀聚集一处,就是发现了食物源,那是些碎米粒样的草籽撒落在地面,像是盛夏特意为麻雀准备的餐点。麻雀也毫不客气,一个劲儿地啄食,享受季节赠予的美味。有几只性情顽皮的麻雀不满足于地面的草籽,跳起来,去够那长在路边的稗草,有两只还将身子挂在草茎上,荡秋千一样摇来晃去。
路的另一侧,一只长嘴巴的鹬鸟从草窠里钻出,站在路牙子上,有些呆萌,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看样子,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鹬鸟,没见过什么世面。
一只麻雀瞅见了鹬鸟,蹦过去,慢慢地靠近,像是要弄清这长嘴巴家伙的来历。又有两只麻雀跟着蹦过去,很好奇的样子——它们大概也从没见过鹬鸟。
鹬鸟对靠近的麻雀没什么反应,呆若木鸡状,麻雀更好奇了,怎么回事?怎么一动不动?
麻雀之间开始了交谈和猜测,离鹬鸟很近的麻雀回过头,像是跟伙伴说:“这家伙个头可不小,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另一只谨慎地和鹬鸟保持距离,警告伙伴:“别靠太近,看它那么长的嘴巴,小心啄到你。”
它们的交谈又吸引过来几只麻雀,大胆地向鹬鸟蹦过去,这回鹬鸟不再能保持镇定,后退了一步,麻雀们不肯罢休,仍旧往前蹦,鹬鸟感受到威胁,转过身,向草窠里钻去。
麻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站到路牙子上,探头向草窠里张望,它们倒是没有跟着蹦进草窠——说不定里面有陷阱,再怎么好奇也要有个限度,不能冒风险。
吃饱了草籽的麻雀从地面飞起来,飞到电线上,一字排开,进入整理羽毛的环节。清晨露水重,麻雀的羽毛也被露水打湿,需要好好梳理一番,在太阳光里晾一晾。
麻雀做什么都会相互影响,一只有什么举动,边上的伙伴就跟着模仿起来,当十几只麻雀全在那里抖着羽毛,将脑袋扭来扭去,一会儿伸到圆滚滚的腹部,一会儿伸到翅膀底下,看起来就像是在做团体健身操,有一种仿佛被训练过的默契。
群体生活的特征之一就是提供彼此学习的机会,而模仿就是学习的方式,动物如此,人也如此。人類之所以聚族而居,除了安全的需要,也有相互学习传递经验的需要。
不同物种生活在一起,毗邻而居,也会相互学习。比如麻雀,会学习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甚至能跟随人类的脚步进入城市生活。而人呢,也需要向麻雀学习,即使卑微,也要保持快乐的能力,不丧失对生命的好奇与热情。
“像麻雀一样活着,在这热烈又荒芜的人世。”当我在这个清晨用相机拍摄下麻雀在地面啄食、在草茎上荡秋千、在电线上梳理羽毛,还有彼此亲密地以喙相触的瞬间,心里冒出这句话。
像麻雀一样活着,也像野草一样活着,平凡而坚韧,并使大地充满生机。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