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台
科恩电影《麦克白的悲剧》海报,2021
乔尔·科恩(Joel Coen)执导的《麦克白的悲剧》(The Tragedy of Macbeth,2021)没有斩获二○二二年的奥斯卡,哪怕这部电影得到了最佳摄影、最佳男主角、最佳艺术指导三项提名。乔尔和伊桑是电影界赫赫有名的科恩兄弟,他们拍了四十年的电影都离不开西部、惊悚、暴力这类标签,比如《冰血暴》《老无所依》等,拿到过四项奥斯卡;但到了六十七岁,乔尔在妻子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的说服下,第一次决定单飞,上手就来莎翁名剧,还要做成前无古人的样子!他说的没错:骨子里,《麦克白》就是个惊悚的谋杀故事。
这不是麦克白第一次在电影界留下遗憾—一九四八年奥逊·威尔斯导演并主演的《麦克白》也只拿到威尼斯电影节的国际奖提名。这是电影史上最有名的《麦克白》之一。黑泽明在一九五七年把这部莎士比亚名著改编成了极具日本特色的《蜘蛛巢城》,是电影史上最成功的改编之一,但也只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而更像好莱坞大片的翻拍,当属二○一五年库泽尔执导的《麦克白》,但也只是拿到戛纳金棕榈奖、戈雅最佳欧洲电影奖和美国摄影协会聚光灯奖的提名。只有一九七一年罗曼·波兰斯基的《麦克白的悲剧》摘得了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造型设计奖、国家评论协会年度最佳电影奖,尽管票房惨淡。包括二○一○年古尔德执导的现代军阀版《麦克白》在内的这诸多版本都和原著文本紧密相扣,但在当代全球影视市场中,麦克白夫妇似已成演艺界的经典标杆(和莎翁笔下的其他人物一样?),但不再具有折冠的魅力。是因为当代商业艺坛只能接受新鲜货色,还是因为莎翁在四百年前构建的戏剧骨骼太紧密,人物特色太鲜明,后世怎么改都像孙悟空跳不出如来的掌心?还是,我们可以这样说:莎翁剧本身已成一种类型(genre),就像黑帮片、悬疑片、恐怖片、歌舞片那样有其明确的范式?
科恩电影《麦克白的悲剧》剧照,2021
科恩版《麦克白的悲剧》是二○二一年出品的,拍摄过程不到四十天,全片没有一个镜头是在户外拍的,全部场景都搭建在录影棚里,再加上视觉特效,全程黑白摄影,但有明暗、色温的变化—属于麦克白夫妇的黑白影像更暗黑,对比更强烈,边缘更锐利;属于班柯父子、马尔康父子的画面更柔和。演员们的服装都是黑白色系,唯有麦克白夫人的一袭刺绣正装是有色彩的。同时,为了加强黑白反差,建筑设计部分保持形态极简,强调光影对比;灯光设计按照戏剧舞台灯光需求,而非电影摄影对灯光的要求;更夸张的是,几位艺术指导大胆建议手动涂黑阴影部分,俨如在空间里作画—兼容了舞台剧的写意和奇幻电影里常见的视觉特效。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科恩所希望的,达到“抽象化”,尽可能地把故事剥离出来,简化成戏剧的骨骼。这无意间应和了亚里士多德最早给悲剧下的定义:悲剧摹仿的是行动,情节最重要,而摹仿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及戏景。远离现实主义,因而不需要仿造逼真的十四世纪苏格兰古堡,不需要让观众联想到任何确凿的时空。从这一点上说,这位本不是莎粉的美国西部商业片鬼才反而很精准地把握到了翻拍的本质—无须再诠释,但求让更多人看到。
鉴于这样的拍摄方式,这部极具风格化的《麦克白》呈现出类似舞台剧式的布景,全景很少—班柯父子走远,洛斯带着弗里恩斯消失于起伏在原野间的小路上,直至乌鸦群舞—特写基本都用在了麦克白夫妇身上。这让我们想到一个插曲:直到其晚期创作,莎士比亚才把受众称为“观众”,之前他一直说的是“听众”。他在一六○八年买下了第二座剧院—黑衣修士剧院,那里之前是儿童剧院,座位较少,但观众层次更高,相比于舞台露天的环球剧院,室内空间也更紧凑,坐在前排的观众能看到表演者的诸多细节。于是,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很多剧作家都更重视视觉表现了。比如《冬天的故事》中那座复活的雕像,需要演员在妆发、烛光和灯光的烘托下演绎出魔法感,达到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足以凸显“听觉—视觉”的转变,可惜不久之后环球剧院就毁于大火,莎翁的剧作事业也随之告终。时至今日,对视觉的修辞比对寓意的修辞更让人来劲儿,至少在科恩版中,我们没有看到对人物或剧情的更深演绎,唯有与时俱进的艺术感染力—对视听元素、情节、细节以及表演的精确至极的数字化控制—令人印象深刻。
凱瑟琳·亨特饰演的李尔王,舞台剧照
譬如,麦克白心念摇摆时看见了匕首的幻象,这一幕在每个版本中都必须有—说明善恶交战之险恶,意念之不可靠。电影界早在百年前就动用智慧拍出了登月奇幻,但七十四年前的奥逊并没有执着于用技术手段表现幻觉,而是把幻象转换为视听描述,让观众们正面看到麦克白正对镜头,面对虚空伸出手,幻象就能自动出现在观众心目中,无形胜有形。波兰斯基的时代已能制作出略逼真的幻影,于是,我们看到年轻的麦克白焦虑地盯着时隐时现的匕首,当他伸出手却握不住时,幻象突然跃至半空,像明晃晃的箭头,更像一枚闪动的鼠标,指示麦克白走向万劫不复之路。这次,科恩决定让泛着冷光的匕首在长廊尽头诱惑麦克白,等他走近了,一把握住时它就成了门把手,令这个转场天衣无缝。
女巫预言。夫妻弑君。班柯魂现。女巫再言。梦游洗手。森林行军。斩首改朝。几乎每一版《麦克白》都会保留这七个场景,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能让人一眼认出出处,四百年来,无论在戏剧舞台上还是大银幕上,这些都是标志性的麦克白设定。
科恩版的女巫只有一位演员,借助特效,以一当三。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演员—凯瑟琳·亨特(Kathryn Hunter)—贡献了史上最妖异女巫的表演,肢体扭曲,近乎现代舞者能运用到的极限表达,并在光影出色的高清镜头里了无痕迹地化作乌鸦。只有她一人凭此片拿了奖:纽约影评人协会颁发的年度最佳女配角奖,实至名归。事实上,她是这个剧组中最有莎剧经验的一人,多年来都是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的主创人员,不仅是第一位出演李尔王的英国女演员,被《卫报》盛赞拥有“非比寻常的变形术”,还演过《仲夏夜之梦》《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执导过舞台剧《奥赛罗》……甚至还演过动物和妖怪。
黑泽明电影《蜘蛛巢城》剧照,1957
唯一能与亨特抗衡的当属黑泽明版中的白发山妖,极富日式物语特色。波兰斯基版的女巫重头戏不在开场,而在第二次出现时的群戏—俨如戈雅的画,围绕坩埚群魔乱舞,是所有版本中最如实复现莎翁剧本中的场景的。
女巫为何如此重要?原著中,她们恶毒惩罚船夫的缘由无非是泄愤,捉弄麦克白的理由也未可知,和女巫之王赫卡忒在一起作法时,究竟是示现命运,还是扭曲命运?无人能解。但预言证明了语言是有魔法的,一旦被说出,语言所指代的一切无论发生与否,都会在当事人的意识中留下烙印,暗示未来,甚或扭曲本性。麦克白听信了女巫,内心的恶念才被撩动起来;班柯没信,因而成为麦克白的眼中钉……
事实上,女巫的重要性绝非仅仅出于剧情需要,还和莎士比亚写这部剧的初衷息息相关。这就必须讲到詹姆斯一世。一六○三年,伊丽莎白一世逝世,都铎王朝结束,用现在的话来说,继任者詹姆斯一世是“空降”来的,英格兰民众对他非常陌生。詹姆斯一世,亦即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只因女王无嗣,身为女王之侄的詹姆斯才得以顺位继承。莎士比亚的戏剧从一五九四年开始在宫内大臣剧团演出,他是这个剧作家组建的剧团的股东之一,改朝换代时,宫内大臣下台了,詹姆斯一世颁布的第一批法令强调宗教管束,明文规定休息日禁止剧院演出,以此取悦英格兰的清教徒。但这条法令颁布仅一周后,詹姆斯一世又颁布新令,规定一流剧院从此之后只能听命于国王,只要国王批准,可在宫内及任何地方演出,新国王还授予莎士比亚的剧团皇家标志,并改名为国王剧团。这对于莎士比亚来说无疑是人生最重大的转折点,财富和声望随之而来,助力他,乃至英国文学走向新的高峰。对于詹姆斯来说,这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的大事件,因为当时的苏格兰连一家剧院都没有!但现在,他尽可享受英格兰的财富和文艺了。虽然詹姆斯一世有才学、有头脑、有雄心,期盼开启统一英伦三岛的新时代,但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始终处于族群、文化与宗教的高度分裂与对立,他的母亲玛丽女王又是被伊丽莎白女王处死的,仅凭他的血统很难服众。《麦克白》创作于一六○六年,成为国王御用文人的莎士比亚创作这出戏的目的之一,显然是试图解决这个问题—让詹姆斯一世的王位显得坚不可摧,是天赋君权。
麦克白、班柯都是有原型的历史人物,莎士比亚借鉴了拉斐尔·霍林斯德一五八七年出版的英国历史书《编年史》,但改写了这两人的关系—史书中的班柯是麦克白谋杀国王的帮凶,并被公认为詹姆斯一世八代之前的祖先,所以,莎士比亚巧妙地把班柯改写成正义的一方,并留下开放式的结尾,暗示弗里恩斯及其后代是天命注定的君王。
科恩在这一点上做了不少改动。刺客丙在剧中没有交代身份,但显然不是麦克白安排去的那两个刺客所认识的,明显有阴谋。科恩抓到了这个含糊之处,让洛斯充当“刺客丙”。班柯被杀时让儿子快逃,手持利剑的洛斯明明在草丛间发现了惊恐万状的弗里恩斯,但镜头一转,回到宴会大厅,当麦克白看到班柯的鬼魂大步流星地跟在乌鸦后面、手举火炬走过去时—我们也立刻发现科恩改写了这场戏:原作和其他版本中,班柯的鬼魂都坐在宴会桌边,这次的幽灵却凶猛地要来复仇—麦克白立刻暴怒地追上去,洛斯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国王病了。这番改写,一来明白无误地点出麦克白身边并无忠臣,人人都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二来让剧情更紧凑,夫人开窗让乌鸦飞出去,好像解释了所谓幽灵的来历,又給失去睡眠的麦克白倒了滴入安眠药的酒水,紧接着,麦克白醒来时再次见到女巫,聆听了她们召唤出的亡灵做出的预言。这整个段落都发生在抽象化的一个空间里,无须转场。特效消失,宛如一梦,观众完全有理由认为:从班柯的幽灵到女巫的预言都是发生在麦克白头脑中的幻象。和其他版本最不同的地方在于结尾,科恩直接加了一场戏—洛斯从小破屋里接出了幸存的弗里恩斯—终结了四百年来关于弗里恩斯下落的诸多讨论。在科恩之前,库泽尔也这样做过:弗里恩斯拿起麦克白的匕首,跑进迷雾。如若莎翁在世,会不会更愿意让詹姆斯一世看到这种结尾呢?
詹姆斯一世像
就算《麦克白》让詹姆斯一世的继承权更加正当化了,造化却依然弄人。他的第一继承人亨利王子死于非命—十八岁的王子只是下河游了个泳就因伤寒而亡;继承他王位的是次子,后来的查理一世,登基不足二十年就被处死—在英格兰历史上,他是唯一一个被处死的国王。幸存下来的血脉源自詹姆斯一世的长女伊丽莎白·斯图亚特,她在政治联姻中远嫁波西米亚国王,却很快因王权被颠覆而流亡,她的女儿索菲娅及其后人最终发展为当今的英国王室。
讽刺的是,就算女巫有预言力,在当时仍是万恶之首。这又要和詹姆斯一世扯上关系了。这位君主算是知识分子,不仅致力于编纂出版《钦定版圣经》,还对所有怪奇物语感兴趣—一五九七年他还出版了《恶魔学》一书。除此之外,詹姆斯一世还写了《自由君主制的真正法则》和《国王的天赋能力》等书,布道般地宣传君权神授观。《恶魔学》解释了撒旦控制世界的方法:撒旦是所有堕落为恶魔的天使们的领袖,书中涉及巫术、恶魔、狼人、吸血鬼和其他妖魔鬼怪,它们与人类签订契约,给予人类力量去使用一些有害的魔法。巫术正是人类与恶魔之间的秘密阴谋,为了对抗这一阴谋,虔诚的人们仅有的希望就是祈求神的庇佑,尤其是祈求被上帝赐予神力的国王—也就是詹姆斯本人—的庇护。讲到底,这不是专业论述,而是有政治目的的策略之作。所谓的猎巫,实则一种恐怖统治手段。《麦克白》中女巫们的很多台词都取材于这本著作,在第四幕第一场中,女巫作法所用到的动植物就不下二十种。不难想象,贵宾席上的国王一听就懂,想必笑而不语。
在所有改編版本中,女巫之王赫卡忒的存在感都极弱,想来是电影需要抓紧时间、紧扣主线、砍除旁支,但在原著中她是带领女巫作法给麦克白、给苏格兰带去悲剧的重要角色。她先怒斥低级女巫们乱来:“我不应该发怒吗?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丑婆子!你们怎么敢用哑谜和有关生死的秘密和麦克白打交道;我是你们魔法的总管,一切的灾祸都由我主持支配,你们却不通知我一声,让我也来显一显我们的神通?而且你们所干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刚愎自用、残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点不是对你们存着什么好意。可是现在你们必须补赎你们的过失……”随后亲自收拾残局,布置任务,因而才有了女巫的第二次预言,“让种种虚妄的幻影迷乱了他的本性;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们都知道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
赫卡忒的原型是希腊神话中前奥林匹亚的泰坦女神,曾帮助宙斯打败过独眼巨人,也是象征着暗月之夜的“月阴女神”或“黑月女神”。赫卡忒是不可抗拒的死神,地狱猎犬是她的召唤兽。她总是和下弦月、夜晚、鬼魂、阴间、精灵、魔法等联系在一起,是妖术、魔咒和女巫的守护女神。但这样一位古神在詹姆斯一世的时代就是异端代表。詹姆斯出生的前三年,一五六三年,苏格兰议会就正式宣称巫术有罪,这是新教改革的一种延伸,政府当局与教区牧师希望能以此建立起人人都有正确信仰的“神圣国家”—恶魔越强,反衬出君王也越强,不是吗?事实上,詹姆斯一世坚信王权高于神权,在位期间一直巧妙(也很辛苦)地斡旋在天主教、清教和新教之间,铲除异端是对他来说是非常好用的政治工具。莎士比亚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无须在戏里惩罚女巫,这出戏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强化王权。时至今日,就如《美国众神》中的情节,赫卡忒在当代版本中索性消失了,没必要再帮一位国王的神权的正当性作反衬了。
和女神的隐没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丑角的坚挺。莎士比亚很擅长在悲剧中加入喜剧感,确保观众缘—剧院里非常热闹,观众们边吃边喝,三教九流都有,说几个粗俗的玩笑必能赢得满堂喝彩。《麦克白》人物精简,情节紧凑,还有武戏,但还是有一个丑角—宿醉的门卫。他骂骂咧咧地去给麦克德夫开门,接着,众人发现国王邓肯被杀,这一幕几乎在每一个版本都被保留了。
且不说逗趣,莎士比亚给门卫写的台词是有明确指向的,当时的观众都能辨认出弦外之音。就在这出戏上演前一年,詹姆斯一世险些遭遇暗杀:一群信奉天主教的耶稣会士谋划了火药行动,准备趁新国王去上议院开会时把他炸死。造反的人都被逮捕并处决了,但方式之残忍令人震惊:四名主犯之一狄格柏爵士(Sir Everard Didby)先遭绞刑,又在咽气前被放下来,开膛剖肚,挖出内脏和心脏示众,最后被五马分尸。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看到了詹姆斯对被颠覆的危机是何其警觉,也都切身感受到时局变化,英伦进入了充满诡计的新时代。没过多久,当局又羁押了葛乃特神父(Henry Garnet),搜查了他的文稿,发现一本书的标题从《关于含糊的论述》(A Treatise of Equivocation)改成了《关于谎言和欺诈的论述》(A Treatise Against Lying and Fraudulent),其所论述的是当时英格兰天主教徒的困境—既要效忠教皇,又不能背叛国王—并给这些人提出可行性建议:只需绕开当局的提问,不做正面回答,也不撒谎。毫无疑问,在詹姆斯一世的政府看来,这种阳奉阴违的书无异于反动派的指导手册,继而审判了葛乃特神父。整场审判浮夸、冗长,根本就是一场秀,审判官们预设了结果:判定他十五年来参与了每一次反叛行动,并在审判过程中用尽“含糊其词”的花招,神父的回应也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说耶稣本人也“含糊其词”。由此,这个新词汇广为流传—“Equivocation”,含糊其词,装模作样,说些真假莫辨的话。
库泽尔电影《麦克白》剧照,2015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莎士比亚让宿醉的门卫大发牢骚:“敲!敲!鬼东西,又是谁啊?老天在上,一定是个昧着良心说含混话的家伙,对着正义的天平,两边都能赌咒发誓;他打着上帝的旗号干了背信弃义的事,可他的含混其词却不能让他混上天堂,喂,进来吧,你这说话模棱两可的人。”解读背景后,我们才能懂得这是把时政说成了段子,看这段戏才有意义可言。科恩版虽然抽象化,但在这一段却保留得结结实实,颇得莎翁真谛。
不难想象,当代观众多半会把门卫当成单纯的道具人,前面的醉话就当是胡言乱语,反正后一段—迎入麦克德夫后—他能把“撒尿、睡觉、糟鼻子”这三件酒醉弊端演绎得鄙俗又生动,纵是轻浮,好歹中和了一下这个压抑的故事。所以,波兰斯基的版本就只保留了这部分,还让门卫走到一半去撒了泡尿,完全没提“含糊其词”。
最有演绎空间的人物当属麦克白夫人,影史上的几个版本都证明了这一点。
黑泽明版的日本夫人最有谋略,在听闻预言后,先做了一番严谨的战略分析,让丈夫不要受良心的折磨,因为班柯也在巫女预言的现场,有证人,无论他动不动手,都可能被同僚反咬一口。既然是军阀混战之际,兵不厌诈,因而弑君虽违仁义,却是无奈自保之举。这是史上最有军师头脑的麦克白夫人,也只有她在剧中遭遇死产,是距离母亲形象最近的麦克白夫人,也只有她最终没有死在镜头里。库泽尔版中由玛丽昂饰演的夫人更柔弱、更悲伤,尤其是在梦游中向死去的孩子倾诉心声的那一段非常催泪,堪称史上最让人心疼的麦克白夫人。波兰斯基版拍得最写实,不仅在兵戎、刺杀、斩首等动作戏上下足了功夫,还给夫人加了很多戏,比如全身赤裸地梦中起身,极大程度地表现了疯癫和绝望。科恩让夫人在梦中走到月光花影下,石头水槽里叶波动荡,画面凄美,演技惊人。她仿佛褪下了社会政治生活中的盔甲,失去了新晋王后应有的坚定、从容和满足,失去了外在身份的实际功能,纯粹忠于内心的目光暴露出灵魂的真相:懊悔、遗憾和无奈,悲痛、失落和绝望。她一直在努力,也一直在失去。事到如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付出了一切,乃至在意志—而非道德和情感—所能及的范畴内的一切行为,因而也将失去一切,“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还不如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虑”。只有在梦中,她才敢倾诉对血的恐惧,才敢颤抖着正视自己。
從原著到诸多版本,麦克白夫人梦游时都睁着眼睛,但只有科恩版的夫人走上阶梯时,明白无误地瞪了一眼躲在暗处观察她的女仆和御医,是醒是梦?也算是“含糊其词”吧,这无疑是擅长惊悚片的科恩导演擅长的小花招。
科恩的妻子麦克多蒙德也不是第一次接触莎剧,这位影后在《三块广告牌》《无依之地》等影片中塑造了很多独立、强悍的现代女性形象,从很多方面说她都很适合心智、意志都高人一等的麦克白夫人。她和蒙特利尔大学的莎士比亚专家汉福德·伍兹(Hanford Woods)是好朋友,好友常常聚会,科恩虽不是莎剧迷,也多少耳濡目染。钻研麦克白夫妇时,科恩夫妇得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观点—虽然麦克白犯下恶行,但夫妻关系却经得起考验,他们相爱、互助,一起熬过了丧子、战乱、篡位、复仇等灾祸,剧中最精彩的对白都来自夫妇两人互诉内心折磨、互相安慰。
乔尔在回答“死线”(Deadline.com)记者时说道:“莎士比亚写过很多不错的异性关系,但真正好的婚姻只有一个,那就是麦克白夫妇的婚姻。故事发生时,很不巧,他们刚好在密谋杀人,但他们的婚姻是美好的,我想在这次改编中探讨这一点。”麦克多蒙德也提到:麦克白夫人为什么那么坚决地帮助丈夫篡位弑君呢?因为她无法给他后代,但至少能给他王冠。乔尔还提到了年龄:综观影史,由丹泽尔·华盛顿和麦克多蒙德扮演的麦克白夫妇年龄最大,不如黑泽明、波兰斯基版的英武强健,也不如库泽尔版里属于标准俊男美女的法斯宾德和玛丽昂。但这或许更贴合原著中麦克白夫妇的心境,这是他们在晚年获取权力和生命意义的最后一搏。如此再想麦克白的经典台词:“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了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更会让人感受到对生之无奈的体悟。麦克白跟随预言,走到了虚无的尽头,他并非死于“非女人所生之子”的复仇,也不是死于天谴,事实上,他在夫人去世后就已失去坚持的意义,他死于被女巫玩弄,死于疲惫的自我证明,死于人性本身的无法自洽—那种死更像是解脱,因而能够将悲剧性推到至高点。
科恩电影《麦克白的悲剧》剧照,2021
麦克白夫人的死也是原作中最含糊的一段,改编的空间也就越大。奥逊和波兰斯基的拍法谨遵原著,科恩版更符合悬疑的调性:夫人最后一次出场是在阶梯上面,洛斯一步步走向她,镜头戛然而止,留下悬念—她很可能是被杀的。
四百年来,麦克白夫人始终是男权社会中的反面角色,俨如第四个女巫。莎翁给了她强大的头脑和意志,却又很快让她成为柔弱的自我怀疑者。这样的设置很方便大家把麦克白的暴行归咎于夫人的贪欲—她没有情欲,只有贪欲,而且,一旦女人下定了决心,坚定了意志,就是恶魔般的人物。在女性主义分析家们的眼里,这无疑是厌女的力证。其实,仔细咂摸莎翁的台词,尤其是那句“unsex me”格外耐人寻味。这句话在中文版中大都译成“解除我女性的柔弱”这类意思,但并不确切,应该直截了当地点出“消除我的性别(之束缚)”。二十一世纪,科恩夫妇重新解读了麦克白夫人,就和女巫、班柯一样,我们很容易看出隐藏在耳熟能详的情节之外的暗线—创作者必然会去把握的时代精神的线索。莎士比亚给她的留白足够多,可以想见的是,未来,必会出现对麦克白夫人的更大胆、更充分的演绎。
第四幕第三场是个谜—几乎所有版本都删减了这一段。
从剧情上看,这是马尔康在试探麦克德夫,看他是否忠心辅佐自己夺回王位,同时承上启下,洛斯出场,对麦克德夫讲述了灭门惨情,令其更坚决地要推翻麦克白。也许,大家都认为为妻儿报仇的动力已经够强了,因而无须再让他经由试探。从这里开始,节奏明显加快,森林移动,复仇斩首,女巫所说的两个预言都成真,这段情节通常都会在十几分钟内完成—坦白说,每一版都拍得挺有鸡肋感,英雄凯旋最没看头,行军者没有属于自己的面孔,还不如鬼气森森的幽灵让人精神振奋。恰如一位好莱坞电影人有过一言金句:和平,在莎士比亚的戏里是反高潮的。
从内容上看,国王邓肯被杀后,马尔康立刻认识到局势复杂,身边人皆不可信,当即逃往英格兰找救兵,也因此被麦克白污蔑说是凶手畏罪潜逃。这场戏就发生在英格兰,马尔康先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甚至比麦克白还贪图淫逸:“我知道在我的天性之中,深植着各种的罪恶,要是有一天暴露出来,黑暗的麦克白在相形之下,将会变成白雪一样纯洁……我承认他嗜杀、骄奢、贪婪、虚伪、欺诈、狂暴、凶恶……可是我的淫逸是没有止境的:你们的妻子、女儿、妇人、处女,都不能填满我的欲壑。”对此,麦克德夫好像谨遵葛乃特神父的教诲,含糊其词,好话坏话都点到了:“无限制的纵欲是一种‘虐政,它曾经颠覆了不少王位,推翻了无数君主。可是您还不必担心,谁也不能禁止您满足您的分内的欲望;您可以一方面尽情欢乐,一方面在外表上装出庄重的神气,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过去的。我们国内尽多自愿献身的女子,无论您怎样贪欢好色,也应付不了这许多求荣献媚的娇娥。”马尔康没有轻信上钩,继续假装批判自己,“在我的邪僻的心中还有一种不顾廉耻的贪婪,要是我做了国王,我一定要诛锄贵族,侵夺他们的土地;不是向这个人索取珠宝,就是向那个人索取房屋;……我一定会为了图谋财富的缘故,向善良忠贞的人无端寻衅,把他们陷于死地。……我一点没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节俭、镇定、慷慨、坚毅、仁慈、谦恭、诚敬、宽容、勇敢、刚强,我全没有;……要是我掌握了大权,我一定要把和谐的甘乳倾入地狱,扰乱世界的和平,破坏地上的统一”。话说到这里,麦克德夫终于忍无可忍,发出哀叹:“啊,苏格兰,苏格兰!……啊,多难的国家,一个篡位的暴君握着染血的御杖高踞在王座上,你的最合法的嗣君又亲口吐露了他是这样一个可咒诅的人,辱没了他的高贵的血统,那么你几时才能重见天日呢?”见他如此耿直忠义,马尔康才信了他是发自内心热爱苏格兰的。更滑稽的是,接着,马尔康求见英格兰国王,特意告诉我们,这位国王有手到病除、预言未来的神力。
马尔康的试探证明了他很清楚贤良君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对英格兰国王的神力的仰慕又似乎在暗示,仅有贤良还不足够。这场戏暗流潜伏,如果允许大胆推断,我们有理由觉得这疑似指桑骂槐,或者格局再大一点,指向含糊一点,争权夺利的贪欲何时停歇过?就算马尔康有心机,还是很乏味,样样事情都做得正确,却反而像个假人—不像我们的主人公那样走极端,因而迷人,恰如女巫开场所言:美即丑恶,丑恶即美。无论如何,不美也不丑的马尔康戴上了从麦克白头上掉落的王冠,成了苏格兰王。原著中的最后一段话交代了麦克白夫人的下场,歌颂了正义,但在影视剧中,这些都被删除了,因而,胜利显得更无聊、更仓促—这正是库泽尔版本场面恢宏、动作威武,但没有魅力的原因—甚至不祥,事实证明,马尔康的王权也不牢靠,真的不比麦克白好多少。
总之不能忘记,此时的剧作家已是国王的御用写手,他必须让自己通过审查和自我审查,哪怕戏剧允许他用插科打诨、正话反说的种种花招。
传说詹姆斯一世曾登上《麦克白》的舞台,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令人好奇的是,他念的是哪句台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