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
美人。一个酒厂旧址院墙上的宣传画,古典的美人叠加了现实沧桑。墙很长,画的是八仙过海。这位手拿莲花法器,又是八仙中唯一女性的,定然是何仙姑了。
这两年,我去西北拍照比较多。我迷上了那里的诸多遗迹,它们多数不是什么正式的供人参观的遗址,只是散落民间的烟火人情的痕迹。废弃已久的工厂、家属楼、学校、公园、寺庙,甚至监狱。人去楼空,多数已经无门无窗,楼梯的栏杆也被拆走了。再后来,拾荒者也不知道光顾多少次了,再无值钱的东西。鸟儿纷纷来筑巢,叽叽喳喳来去自由,也可以一眼看出羊倌占据过一些一楼的房间多年并早已离开。
这些地方没有被真正拆成平地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地处偏僻,地广人稀,不缺地,拆除的话反而费钱费事。于是它们就被搁在那儿,一搁十数年、几十年。它们在旷野之上,寒来暑往中继续存在着。日复一日,任风尘持续刻画它们的样子。旅游者不会去这样的地方,这里不太能看到大美山河和宏大历史。而我是在心里把它们当成乐园和宝库的,我喜欢这差点儿就被浪费的孤寂。
每一处即将探访的废弃楼宇,就像一座新迷宫。只需戴好口罩,穿上一双能对抗瓦砾和尘灰的鞋子。长这么大也没有过如此集中地进入过“千家万户”,一单元、二单元、三单元,一楼、二楼、三楼。有些激动,甚至饥渴,去开一个个关于时间的盲盒。来时不需要打招呼,离开也无人道别。
队。队上来了新主人,高调又无辜。
神牛。 一座小庙的外墙壁上,一头牛被画得神采飞动,颇有古意,脚下似乎还驾了祥云。
红蔓。空空如也的平房客厅,留着红色的萝蔓,写意浪漫。完全画成红色,或许才能代表主人乔迁的喜悦,打算在这美美地生活一番。
大手。涪陵长江边,游乐场山顶,一只巨手正以新晋网红的姿态高擎着前来打卡的人们。它是新的,位于时间线的始端,欢乐的源头。只不过,那手心收拢着的,或许就是未来也会追忆伤怀的少年。
双喜。宁夏灵武,墙上的双喜用红线用心编织过,可见绵绵情意和憧憬。繁复,就是爱的规模和证据。
面碗。煤矿门口的小卖部外,老板把工人扔下的碗面的碗收集起来堆放,像一个装置景观。可能打算什么时候一起卖掉,却又不知为什么很久没有卖,很多碗颜色已经发白了。
收纳袋。废弃多年的管教所内,曾经集中存放剃须刀的收纳袋。
一個不速之客闯进别的不知去向的人生,其实恍惚得很。这是一种时空的“强相关”,但也只能不揣冒昧了,我总是迫不及待。
房间的装修风格和残留物件就能判断大致年代,鞋子、沙发、瓶瓶罐罐都会透出信息。根据墙上的挂历、日历可以更准确推定主人离开的时间。房间布局还可以猜出某家的人口数量或是成员构成。单元房的一楼,偶尔可以遇到厨房里的灶是烧柴火的,猜想家中有乡村来的老人。特意歪斜地贴着篮球明星或赛车挂画的,是男孩子的房间;家有待嫁的女儿的,粉色的墙壁常画着串串寂寞心和篆书式的KISS……甚至能猜想出楼上楼下几户人家的孩子是好朋友,因为他们分享了同一套贴纸。
荷花。银川一个老公园里的假山,材质竟是现今很难再见到的“水磨石”的。画上了鸳鸯彩莲,如今也已渐渐斑驳。我连续去了两次,观察它在光影下的样子,我喜欢这从无到有再到美艳丰盈的创造和决心。
鹿门。石嘴山,一扇有小鹿的游乐场院门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那是用钢板刻画的灵动,坚固到至今还在。阳光树影让我直接回到童年的夏天,画外音还应该有蝉鸣和冰棍的叫卖声。
沙发。主人离去多年,撇下软和的宝座,以及背后的“岁寒三友”。
建筑不是冰冷的,它與人的命运是密不可分的。情感的东西会以各种方式镌刻在建筑本身,一秒就能get到。不为窥视,也不求一定要拍到什么,单是能看到好多“从前的样子”这一点,就已足够奢侈。人是时间流动的标记物,生活现场的幽微况味,甚堪咀嚼。现在看它们,或许透着土拙、不宽裕,已不紧要。我们的缺陷始终是类似的,那些动人的曾经,最脆弱也最无瑕。
不停地发想,无数次心里默念,“我从未来来”。你们让我看到了许多自己的从前,而我看到过你们的一些未来。
有作家说,“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而这是被时间特许的探视旅行,是重逢让人再无法平静。
野花。重庆,已经拆除的洋人街游乐场。在一个海洋馆的废墟墙角,一簇野花疯长。
桃花。去年两次去西海固都经过这里,远远地看到光秃的山间一株艳丽的桃花树闪现,孤单得动人。跑到近前去看,桃树是假的,设置在景区附近供人留影用的。无人看管,但留有扫码付费几块钱的牌子。离去时,还会回头看,对那桃花怜爱的心情又多了一层。
鸟蛋。已搬迁的煤矿家属楼内,有小鸟在一个半开着的抽屉里做窝。树枝、线头、羽毛,越往里越精细。那些线头是彩色的,环绕着蓝色的蛋。下次再来时,耳边再听见鸣叫,可能就是你们了。
盆栽。从主人搬离那天开始,留下来的盆栽伤心地抖落每一片叶子。
墙壁是古老的书写介质,上演过生活,生活的影子就会投射在墙上。一些画在上面、贴在上面、书写在上面的东西,最初只是生活的希冀,随着后来的蒙尘、包浆、开片、龟裂……终于,时间出手了,意外值显现,烟火人情以不可移动的姿态成为艺术品,一种废土美学般的存在。墙,也从表达介质成为意志奇观本身。
颜色故、朱颜改,不应该只是对大气华美的视觉凭吊,可以入古,也会出新。逆着时间的方向,同样能拓开视觉事实之外的边界,抵达新边疆。于是我沉浸在这种精神漂移中,在狂喜与失望之间来回逃亡。大处梦游,小处惊艳。是艺术明确了我们对时空流转的疼痛或感伤,也让我们暗自珍惜寻常生活里不易察觉的点滴心动,以及同在流逝的你我。
以艺术来直面消逝,恰恰是人可以选择的最美的姿态。那些命运的织物,也是一块块生活的纪念碑。再没有朝生暮死的危机感,也无人可以用未来相逼。
站在被大自然收回去的时间里,快门声是伤怀的提问还是沉痛的回答?隐约知道,有些东西,或许可以在影像里一寸一寸挽回。我愿意打捞起一些不知道与谁有关的漂流瓶,重新投它们进活水里,再送它们一程。
从最后一个楼道口出来,一场穿越结束,甚疲,拍打一番身上和相机包上的灰尘。艳阳下,喝一口水,燃一支烟,像是重生的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