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理苍生不平局”

2022-05-30 10:48王澄霞
书屋 2022年8期
关键词:教育

王澄霞

杨度《湖南少年歌》中云:“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一句道尽了湖南人捍卫社稷江山的勇毅担当和身为湖南人的豪迈慨然。在二十世纪中国现代化进程尤其是女性解放的曲折进程中,湘乡女性冲出幽闺深阁披荆斩棘,为女性同胞闯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张默君便是其中之一。

张默君巾帼不让须眉,堪称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奇女子。她早岁即有“不栉进士”之美誉,毕生致力于改造中国,力图通过倡女权、兴学办报和改革教育等方式,实现女性解放。同时,张默君的诗文创作也获如潮好评。清末民初诗坛名宿陈三立称赞张默君“所为诗,天才超逸,格浑而韵远,为闺媛之卓荦不群、效古能自树立者”。在南社女诗人群体中,其创作成就更是罕有其匹。张默君的政治抱负与革新情怀铸就其诗文雄浑豪迈的磅礴气势,因而辨识度极高。世纪回眸,在历史和现实的双向坐标中,这位民国女杰愈加英气逼人。

张默君(1884—1965),字漱芳,乳名宝螭,父亲以光大汉族之意为其取名“昭汉”,曾用笔名涵秋、大雄、墨君、穆素等。出身湘乡望族。

张默君天资聪颖,幼承庭训。1901年,她就学于父亲张通典创办的金陵养正女子学校,并义务教授附小文史伦理。同年进入汇文女校攻读英文。1904年,张默君考入上海务本女校,1907年以第一名成绩毕业。后随父移居苏州,进入苏州景海女校补习英文,随即被两江总督端方聘为江苏省立粹敏女子学校教务长,因治校有方,声誉日隆。她“从十八岁起,即一方面当学生,一方面兼授小学文史伦理”。

“非常之才”张默君“值此非常之境”,对政治变革充满热情,这其实也源于她对女性个体命运的深刻省察,她认为女性的解放必须以国家前途和社会解放为前提。1906年6月,经黄兴介绍,张默君加入同盟会,成为早期同盟会女会员,与“鉴湖女侠”秋瑾等人在江浙一带进行革命活动。1909年清廷抓捕革命党人,危急时刻张默君母女将所藏枪械弹药果断沉塘。1911年4月,受黄花岗起义失败的刺激,张默君离开粹敏女子学校,进入上海圣约瑟女子书院读书。武昌起义成功后,她从上海遄返苏州,并敦促父亲从广西柳州速归苏州。张氏父女精心擘画和周密布置,11月5日苏州兵不血刃,江苏独立。1919年巴黎和会期间,在美求学的张默君召集哥伦比亚大学同学会,组织爱国会,致电北京政府力争权利。她还被推选为学生代表,赴法吁请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外交代表拒签和约。1927年北伐开始,她只身赴沪,发起成立女界协赞会,为南京临时政府四处募捐筹集军费,又组织红十字会女子救护队,支援前线作战。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张默君被任命为中央政治会议上海分会教育委员兼杭州市教育局长。1929年,南京考試院成立,她出任考试院考选委员会专门委员。同年7月,国民政府于首都举行第一届高等考试,她受命为典试委员。

张默君一生著述颇丰,诗、文、词兼擅,现存收录较全的有《大凝堂集》和《张默君先生文集》两部作品。

辛亥革命后,张默君深感摈除陋习、实现男女平等,必须从女性教育抓起。

1912年,张默君发起成立神州妇女协会,并创办《神州日报》,后任神州女校校长。她从倡女学、开女智入手,提倡男女受教育机会平等。她在《现代妇女之大任》中强调“近数千年中,女权之不振,实以教育之畸形为主因,盖教育侧重男子,则女子之天赋才智,自无由而发挥,无由而用世,不能以是而遽定男女之优劣也”。1918年,三十四岁的张默君赴欧美考察教育,并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教育,其间尤其关注欧美各国的妇女教育。1920年回国,任江苏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她以“真善美”为校训,注重学生的品格修养和体格锻炼,校园内外科研和社团活动的参与度,兼及家事教育,因而成效卓著,赢得“宁一女师,无不第一”之美誉。1921年,张默君担任中国教育改进社女子教育组组长及交际主任,发起“中国平民教育运动”,在各地设立平民学校,扫除文盲,并在江苏第一女师开设失学妇孺夜校,提高女性识字水平。

张默君特别重视男女在教育上的平等权利。“顾欲权之平,必先平教育”,倡女学、开女智,男女拥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在张默君看来是实现男女平权的前提:“凡于女子教育,女子参政,女子社会地位诸问题,靡不大声疾呼,力争平等。”“本末一贯,至今不衰。”男女如能享有同等的教育机会,“而男女学校之课程、学级,胥归于一,学制美备,而学风大醇,精神上鼓其自由,规则又养其秩序,庶可收同等之效,而二万万女子,咸有转弱为强,造成完备之国民,各尽其对国家之任务,以参预政治”。张默君还认为女性要独立,要先获得经济之独立,“须先树起妇女经济独立之基础,不倚赖男子生活”。她于1941年4月召开的全国妇女干部会议中宣称,妇女还应努力致力于全民经济建设。这些都得以女性拥有平等的教育权利为前提。

张默君并非强行填平男女两性先天的体能差异,也非无视千百年来两性不同的生存处境,她强调各行所长,注重发挥女性固有特质和潜能。她从《易经》坤卦卦辞出发,认为女子具有载物仁民、悲天悯人、宁静致远、坚忍有恒等美好品质。张默君对母职和女德极为看重,她将贤母比喻为古今中外之园丁:“母教者,幼稚教育之胎胚,家庭教育之重心,学校教育之辅弼,社会教育之基石,民族教育之精魂,实人类一切教育之骨干。贤母者,世界古今艰苦卓绝树人之园丁也。”张默君母女其实都是这一信条的恪守者。

1935年11月14日《中央日报》刊载《女子与辛亥革命,自史憬然至张默君》一文,评价“由革命以首倡女权运动者,当推张默君为第一人也”。张默君的人生历经晚清至民国的风云激荡、世易时移,“非常人值此非常之境”,她的足迹遍布湘、沪、苏、浙、川、陕、台等大半个中国,还远涉重洋,栉沐欧风美雨。她亲身参与革命行动,并用手中之笔积极参与办报、兴学和女子实务,展现了近现代新女性的风采。张默君见证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内忧外患中的艰辛求索,特别是女性由传统而现代、由掩入闺门而勇立时代潮头,实现女性自我价值的曲折历程。

1901年,十八岁的张默君就曾赋诗:“自有清刚在诗骨,欲扶正雅起骚魂。从来文字关兴替,放眼千秋一笑存。”表达了以文字书写社会兴替的抱负和清刚雅正的诗风追求。1935年在金陵女子大学《西北归来说中国诗教》的演讲,乃其“诗学”主张的直接昭示:“夫诗者,言之精也;志也,心之精也。诗言志,宜以至正至诚之心志,抒写至大至刚至美之诗歌,扬大汉之天声,振上古之风雅,起垂死之国魂,固吾人从事文学而负雪国耻、兴民族之责者,所当努力者也。”

一般说来,高门巨族的传统女性拘于闺阁小天地,人际交往和活动范围有限,地位边缘化,自然对国是民生重大议题无比陌生而自觉疏离,她们吟诗作赋的题材难脱春思闺怨、伤春悲秋,风格则以婉约阴柔见长。但随着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女性的活动逸出家庭,走向广阔的社会天地,先前颇感陌生和疏离的时事政治时时冲击着她们的生活,逼人直面残酷现实。同为南社女诗人的吕碧城的诗词已显新内容和新气象,但总体而言尚属“放大的小脚”。到了张默君这位革命家这儿,就如早岁英勇就义的秋瑾烈士在《鹧鸪天·祖国沉沦感不禁》所抒发的那样:“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忧国忧民、破旧立新,革命家的政治气魄和家国情怀,给其作品灌注了阳刚清正、慷慨雄浑的豪迈之气,与传统女性诗词的阴柔婉约反差极大。

时事政治诗贯穿张默君创作生涯始终,而且数量最多。此类诗歌主题鲜明,情感或奋发昂扬或沉郁遒劲。

如,1938年冬,中国军队攻克日军盘踞的湖北武胜关,张默君即作《二十七年戊寅冬闻国军克武胜关二首》道:

安攘深谋越古微,大江决胜羽书飞。

弥空妖雾行销尽,八路兵车正合围。

仗一戎衣天下定,挽兹危命万流归。

河山浴血终还我,皓日重昭燕子矶。

张默君心怀“改造中国”的理想,一贯保持“从来文字关兴替,放眼千秋一笑存”的气度和“吾生多难逢今日,留取丹心照白头”的信念。又如她的七古长篇《自题〈美人倚马看剑图〉》“神州有美气如虹,天挺英姿起南服。阆风吹衣雾縠举,惊采飙发清以穆。……人如神兮骥如龙,我欲从之横海陆。大陆将沉海水阔,国耻未湔万古辱。忍以春秋度等闲,誓理苍生不平局”。再如《庚壬台闱》之首篇表达为国典才的神圣感和愉悦感:“……婆娑潮涌一轮孤,掩映文光射九衢。珍重燃犀波底炤,为防瀛海有遗珠。……怀才应许乘时出,拔地云雷起女龙。……善任知人动百神,经天纬地峙长春。敢將一榜无双士,献作昌邦席上珍。”诗风何其雄浑遒劲!

近代文学家陈衍曾如此评价张默君其人其才:“默君幼秉庭训、慈训,而天资颖悟,实足冠绝时流。故其抚时感事、投赠游览之作,类能推陈出新,脱羁绁而游行。其作书,行草神速,颇极南帖之美。尺牍寸楮,光彩照人,可不谓豪杰之士欤?”诗歌体现时代精神。张默君那些豪迈旷达而又满怀忧愤的抒怀之作,表现了女性诗歌审美上前所未有的新气象,预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张默君的个性和人生选择深受家庭影响。张家属湘乡望族,家学渊源深厚。她从小就随母亲诵读《诗》《书》《孝经》,稍长又随父亲读《易》《春秋》及诸子之学,传统国学根基扎实。父亲张通典(1859—1915)是清末举人,才气纵逸,素负经世之志,工诗能文,心系民瘼,倡导民权思想。清光绪年间曾协助曾国荃督办两江学务,戊戌变法期间办时务学堂,兴办《湘报》《时务报》等,1905年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曾任临时大总统府秘书。张母何承徽博古通今,善诗词歌赋,有海内女师之称。张母鼎力支持她创办神州女校。父母就是子女的最好榜样,张默君的革新精神深受父母影响。

1890年,年仅七岁的张默君便因姊足遭缠向母亲抗议,畅言放足,父母也就默许了她的要求。1892年,其父张通典便赞助美国传教士李佳白倡导的“天足会”,她就与母亲一起将“会章”与“劝告文”印发十万份传布各地。稍长以后,她逢人便陈言缠足弊害,时常劝导邻里妇女放足,曾赋《天足吟》以明心志:“悲悯人天动百神,看从苦海起沉沦。秉彝毕竟同攸好,还尔庄严自在身。”默君终其一生都未受到那个时代女性难以逃脱的束缚,她不缠足、不定亲,接受国内外的新式教育。生在这样一个与子女共进退、同呼吸的开明家庭,张默君无须背叛家族来确认自我新的身份。

张默君兼民主革命家和才女于一身,她志气高洁,不愿与庸俗之辈为伍,“芝兰湘浦澹孤芳,耻与凡葩竞艳忙”(《绝句十二首和先君韵》)。有说张默君的婚姻充满传奇色彩,“三挑夫婿成佳偶,一段奇缘颂千秋”。可在笔者看来,“非常之才”张默君的爱情挫折,可能是她毕生难以明言的隐痛。

辛亥革命爆发后,张默君爱上了挚友蒋作宾,便有意将其带回家让家人相看,哪知天意弄人,蒋竟与张的三妹张淑嘉一见钟情,不明就里的张母亦极赞成,一桩婚事遂成。身在一旁的张默君感情受创,愤然发誓终生不嫁。对张默君暗恋已久的青年才俊邵元冲,见此时机鼓起勇气对她表白,但张默君对这个小自己六岁的邵元冲并无兴趣,或者说她心中难以摆脱蒋作宾的影子。碍于邵元冲的坚持,她委婉了提出三个异常苛刻的条件:一、要留过学;二、武要做将军;三、文要掌官印。她其实是希望对方知难而退,谁知邵元冲知难而上一口应允。他坚持不懈、奋发进取,历时整整十三个春秋,终于在1924年满足了张默君的三个允婚条件。张默君也被其执着真诚彻底打动,这一年新郎三十五岁,新娘四十一岁。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包括张默君在内,如秋瑾、唐群英、吕碧城、杨步伟、曾宝荪、谢冰莹等杰出女性,其实都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都是天公抖擞精神、不拘一格降下的各路人才。所以,她们能够冲决封建罗网,与男性一样读书、求学参政议政,在各自的人生舞台尽情施展个人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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