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花轿

2022-05-30 13:13叶静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8期
关键词:花轿气韵桂花树

叶静

民国十八年(1929年)。暮春。

迎面走来一队迎亲的人马,锣鼓锵锵,唢呐声声,迎亲的仪仗,一眼望不到边。街巷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太奶奶当年,是坐着八抬花轿来的。

太爷爷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头戴礼帽,身着枣红长袍和马褂,胸前绑着朵大红花,气宇轩昂地领着迎亲的队伍。

太奶奶坐着花轿,娇羞地跟着。一身凤冠霞帔,怀里别着一枚铜镜,大红的盖头,也遮不住她的娇羞与喜色。

太奶奶坐的花轿,是上好的杉木打造而成的,有各种木雕和浮雕,刻着花鸟虫鱼等吉祥之物,并镶有金箔。在当年,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家什,只有大户人家才有。

太奶奶的家世与太爷爷家相比,相去甚远。两个家族的人本是反对的,只因二人读书时便已相识、相恋,情深意笃,奈何不得,便遂了他们。

太爷爷与太奶奶的新婚时光,是伴着桂花香的。二人时而闲坐庭院,品茗吟诗。太奶奶喜桂花,太爷爷便将园子里种满了桂花树。桂花盛开的时节,满园清香。他们坐在桂花树下,品茗、抚琴、吟诗,品着桂花味的点心。时光清浅,安然。

太奶奶嫁过来两年了,肚子却没一丝动静。太爷爷的爹娘急了。他们本就对这桩婚事不满,如今,更是找各种由头,让太爷爷休了太奶奶,另娶一个能旺香火的媳妇。太爷爷自是不允。

一个不能生养的少奶奶,在那年月,是免不了受气的,太奶奶亦然。家族的长辈们不给她好脸色也就罢了,连家仆们也时有不敬之语。太奶奶不愿将这些事告之太爷爷,免得引起纷争,唯将委屈都吞下,每个不眠的夜晚,依着窗,望着满园的桂花树,黯然落泪。

好在太奶奶的肚子也算争气,转年春天,怀上了我爷爷。爷爷生来就好看,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韵,叫家族的长辈们看着很是欢喜。母凭子贵,太奶奶的地位算是稳当了。家族的长辈们,对太奶奶亦和善起来,家仆们更是点头哈腰,尽显阿谀之态。

奶奶坐在夕阳下,背已经有些驼了。她说起太奶奶故事的时候,眼底闪着一抹红光。

“幸好你太奶奶生了你爷爷,要么,就没你这个小肉肉啰!”奶奶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又捏了捏我肉乎乎的脸蛋。

我仰起小脸说道:“幸好我太奶奶生了我爷爷,要么,奶奶就嫁不出去啰!”

奶奶笑了,脸颊的皱纹像一簇菊。

奶奶说,当年,她也是坐着花轿来的。只是,那花轿并非八抬花轿,做工也粗陋了许多。

爷爷和奶奶结婚时,家里的光景已大不如从前了。祖宅大多毁于战火与兵燹,田地亦所剩无几。奶奶结婚时的嫁妆,只零星的几件,一個伙夫就挑了过来。

奶奶的嫁妆里,有个暗红的梳妆匣,红木的,是奶奶的娘留给她的。奶奶很是稀罕。梳妆匣有几层小屉,最上方,用木棍抻着一面方形的镜子,可折叠,不用的时候可以合上,像个小柜子。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奶奶的屋子,与村里其他人家并无分别,却是比旁人的干净许多。奶奶成日里,着一件素色的没有一丝褶皱的对襟上衣,说话柔声柔气的。

奶奶的身上,终年都散发着一股梳头油的香味,很好闻,即便到了晚年,亦是如此。

奶奶每次梳头的时候,都会静静地坐在梳妆匣前,沾点梳头油,轻轻地梳着。她的头发不长,齐耳,三两下便可梳好。奶奶每回却要梳很久,直到每根发丝都沾染了梳头油的香味,而后,她又轻轻地从梳妆匣的小屉里,取出一枚黑色的波浪形发箍,将头发齐整地捋在脑后。她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偶尔会长叹一声,蓦然间,却又合上了梳妆匣。

有一回,我去找奶奶,见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匣前,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忽而喊了句:“香兰,快过来帮我梳头!”

“奶奶?”

奶奶听见了我的声音,似从睡梦中忽而醒了过来,嘴里嘟囔着:“是阿静呀!”转而又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匣,慢慢地梳起头发来。

听母亲说,爷爷奶奶因成分的问题,以前村里搞批斗会时,他们就会被抓到村委的一个乱石垒就的高台子上跪着,背后还竖着个木头牌子。即便是那种境地,爷爷奶奶在人群中,依然是不俗的。可这股不俗的气韵,又让一些人无端地恨起来,便又捏造了许多条罪证。他们让爷爷奶奶的头磕在乱石上,落下了许多血痕。

那是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熬过了漫长的黑夜,爷爷奶奶总算等来了光亮。

爷爷因读过不少诗书,又上过私塾,是小镇的文化人,得以在区里谋了个文书的活计,算是吃国家饭的干部了。可家里人口多,爷爷一个人的收入,是难以填饱一大家人的肚子的。饿饭,是常有的。

爷爷工作的乡镇,离家有些距离,不能每日往返,遇到忙的时候,会连着几日不落屋。奶奶偶尔煮上一回白米粥,并不舍得吃完,会事先盛上一碗,偷偷藏在碗橱里,留给爷爷。可爷爷几日不落屋,天气热,粥就馊了。即便如此,奶奶也舍不得吃掉。

父亲放学回来,肚子饿得慌,到处找吃的,瞧见了碗橱里的馊粥,大喜,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奶奶回来发现粥不见了,知道是父亲吃的,气得拿起一根棒槌,撵在父亲身后打。此刻的奶奶,俨然失去了当初大小姐的气韵。

母亲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我不信那般娴静雅致的奶奶,会有如此彪悍的模样。

母亲白了我一眼,愤愤地丢出一句:“你是没有饿过饭!”

奶奶晚年时,家中光景又见好了。

奶奶说话总是柔声柔气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身上散着好闻的梳头油的香味,头发齐整地捋在脑后,迎着光,亮亮的。

奶奶,又是当年的那个模样。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猜你喜欢
花轿气韵桂花树
中国美学“气韵”范畴之“韵”探颐
缅桂花树下的校园生活
抬“花轿”,一下下
桂花树
种桂花树
大红花轿承吉祥
小獾的桂花树
Charm and Beauty—A Comparison of Two Aesthetic Categories in Chinese and Western Paintings
气韵生动 潇洒自然——柳清芬书法印象
风:世世代代的气韵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