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包法利夫人》 视域融合 文本 读者
一、“视域融合”视角下的《包法利夫人》文本解读
“视域融合”理论是由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1900—2002)在其代表作《真理与方法》(1960年出版)中所提出的,是现象学、诠释学和接受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所谓“视域融合”,是指阐释者在进行文本解读时,以自己的眼光从自己的现状出发,接触文本拓开的“视域”,把握文本所揭示的深层意义,从而将阐释者的视域、文本的视域融为一体。“视域融合”不仅是历史与现实的融合,也是阐释者与被阐释者的融合。这种新旧视域的融合,将会产生种种新的认识,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富有穿透力。对于《包法利夫人》这一复杂、丰富的文本,使用“视域融合”理论进行观照和分析,将给我们带来诸多有趣的发现。
(一)文本视域
《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曾提出,小说应是“生活的科学形式”,“作者的想象,即使让读者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都是不允许的”。福楼拜认为优秀的作家应该凭理性,而不是凭激情来从事写作:“激情地位愈小,作品艺术性愈高。”正是这样的创作理念,使得《包法利夫人》成为一个沉默的文本,又是一个开放的文本。
那么,作者究竟在这个文本中讲述了什么,加入了什么情感和价值判断,还有文本在流传过程中,获得了什么样的待遇、解读?
在刊物上连载时,《包法利夫人》遭遇了極其严厉的指控,而同时出版的同样题材的《范妮》则逃脱了公共审判,在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汉斯·罗伯特·尧斯看来,其原因在于《范妮》的叙述口吻是忏悔性的,而《包法利夫人》隐藏了作者的声音。
按照伽达默尔的理论,文本内部也包含着一个视域,它向读者敞开,但只有在读者进入时它才打开。沃尔夫冈·伊瑟尔受此启发,提出著名的“召唤结构”理论,即文本就像一个沉默又神秘的人,它在寻求一个可以进入其视域的理解者,“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它不是凭借充满的意义,而是凭借它的“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在深切地召唤着读者。
福楼拜曾提出了“唯一词”理论:“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其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唯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读者则需要仔细去品鉴那一个个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就像嘴里含着一枚橄榄或一颗桂圆,一个慎重于词语的作家,使得我们愿意把更多时间停驻在他作品的细节中。这使得阅读成为一种研究,为了理解文本的整体,我们在细节上逗留许久,语词被擦亮,然后我们又根据文本的整体来理解其细节。正是在这样的移动中,文本被我们完全理解。
在文本中,作者福楼拜是沉默的,但是并不表明福楼拜的写作是无动于衷的。福楼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也正是借助作者吐露心声的这一“疏忽”,有的评论家认为福楼拜是通过这个小说与“本我”作斗争,至少是通过爱玛这个人物来反躬自省。可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不都住着一个包法利夫人吗?
《包法利夫人》与福楼拜的另一部长篇《圣安东尼的诱惑》构成一种对照,又与他的一个著名短篇《一颗纯朴的心》构成另一种对照。《包法利夫人》讲的是纵欲,《圣安东尼的诱惑》则是用理性克制情感,福楼拜潜心研读斯宾诺莎的著作,斯宾诺莎的唯理主义思想“形成了《圣安东尼的诱惑》文本行动的基石”,小说中圣安东尼一次又一次克服了魔鬼的诱惑和恐吓。《包法利夫人》讲的是罗曼蒂克的爱,是幻想,而《一颗纯朴的心》则是低入尘埃的简单、纯朴(在这个小说可以看到作者极富同情心)。
(二)读者视域
常言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同一部经典作品,由于年龄、认知、所处环境不同、所持观念不一样,所体味的深度会大相径庭。伽达默尔认为,一切诠释学条件中最首要的总是前理解。前理解是理解者(诠释者)观看文本的基础和凭据,它提供了一个个性化的、特殊的“视域”。在理解活动中,视域就代表理解者所能先行把握的一切。
首先,读者选择阅读《包法利夫人》一定是因为一种“前见”,比如,想要了解一个怀抱梦想的女子的悲剧命运,对偷情出轨的故事很好奇,想要洞察爱情的真谛。也就是说,为什么读《包法利夫人》总会有几种理由。当然,“成见”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成见是理解的前提”。
其次,读者(也包括评论家)是使用自己的知识经验和伦理道德观去理解《包法利夫人》的,有人用弗洛伊德的“性欲受限”观点去解释爱玛的出轨,有人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来分析“爱玛”和“包法利夫人”这两种具有差别的称谓f,朗西埃则认为爱玛和堂吉诃德是不一样的,她能分清楚文本世界和现实世界,只是不愿意区分而更愿意混淆而已,并得出结论:“福楼拜的道路正确,包法利夫人的道路错误。”g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则认为《包法利夫人》是最富浪漫色彩的一篇童话故事。不得不说,读者不同的知识体系和人生阅历构成的“视域”为文本罩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即使是今日,仍有很多读者在其认知里将《包法利夫人》定格在当时的传统思想中,认为爱玛应该如何去做才是正确的。他们带着批判的眼光来观赏一个荡妇是如何轻浮与不自爱,她花掉丈夫所有的钱,将丈夫弄得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毁了丈夫的一生,认为爱玛是灾星。这无疑也是属于《包法利夫人》的“读者视域”之一种。
(三)视域融合
视域融合的过程,也是一个对文本意义不断“汲舀”的过程,接受者和文本之间的对话也是无限的,对话就是一个汲舀的过程。h在阅读的过程中,“前见”会被改变,比如一开始认为爱玛水性杨花的,后来转而会同情她。当然也有可能生成新的“偏见”,对爱玛更加鄙夷。不同时代、不同年龄段、不同处境中去看这个文本,又会有不同的“视域”和感受。
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的经历和阅读经验,也有自己的兴趣喜好、价值判断,这就是说读者、接受者、解释者的“视域”,它直接影响了读者对《包法利夫人》的阅读。
读者进入文本、理解文本的过程,就是这两个视域不断融合的过程,也是读者和文本不断“ 对话”的过程(始终是一问一答、你来我往的逻辑),在此过程中,真理逐渐显明。
伽达默尔说:“事实上,我们自己的前见正是通过它冒险行事才真正发挥作用。只有给成见以充分发挥作用的余地,我们才能经验他人对真理的主张,并使他人有可能也充分发挥作用。”i每当打开《包法利夫人》,读者就被折叠到文本的褶皱或波浪中,我们不是在悠游,而是在冒险。
文本视域和读者视域,它们是彼此开放的,并且是变动的,视域就像对谈者的目光,是在时间中进行交流的场所。读者在理解活动中,不断扩大自己的视域,和文本的视域进行融合,在这个过程中,理解慢慢达成了,这就是“视域融合”。可以说,我们今天所有对《包法利夫人》的理解,都是对文本不断“汲舀”的结果,也是读者视域和文本视域不断融合的结果,并且这个过程尚未结束。
二、“视域融合”视角下的爱玛阅“书”分析
《包法利夫人》中爱玛和她阅读的书籍之间,也是构成一个“视域融合”的关系,她全听信书中所写,就在现实中寻找浪漫的爱情,甚至向往上流社会的风月情事,从跃跃欲试直至飞蛾扑火。直到她遭遇困境,筹钱无着落,才真正认识到她所追求的爱情的虚假,她梦想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她其实被文本“控制”了,与《堂吉诃德》中的那个老骑士一样。
在小说中爱玛的一个重要的身份就是读者,她通过那些具有浪漫主义气息的小说,去理解未来、理解幸福。在阅读过程中,她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一次次拨动。十三岁的她进了修道院附设的寄宿女校念书,在那里接受贵族式的教育。她爱教堂的花卉、宗教的音乐,并在浪漫主义小说的熏陶下成长。彼耶的小说《保尔与维尔吉妮》是爱玛最喜爱的图书之一,她又“衷心尊敬那些出名或者不幸的妇女”,沉浸在罗曼蒂克的缅想中。怀着对爱情和婚姻的期待,她嫁给了医生查理。但当她在花园里吟唱情诗,查理却并无感动时,便认定了查理的热情毫无惊人之处。她问自己有没有可能嫁给另一个男子,他既英俊又聪明,像传奇小说中的男主角一样。
爱玛受到传奇文学的毒害,“书上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立誓、呜咽、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无双,永远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泉涌”。她和赖昂第一次见面时就说:“如今我就爱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就恨人物庸俗、感情和缓,和日常见到的一样。”说明她始终沉溺于书本的世界,把虚构故事当成是现实世界的标杆。
她用金钱去构建传奇的场景,“她要排场!他一个人应付不了开销,她就大大方方来补足,几乎回回如此”。她采用涸泽而渔的方式,去创建她想要的幻境。在浪漫至死的追求中,她似乎返回了梦幻世界,其实是成了梦幻世界的漂泊者。她梦想的情爱世界,始终是无法真正进入的。爱玛到死的那一刻才认识到,自己想要的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就在那一刻,她作为读者的“视域”发生了逆转。
她希望生一个儿子,长大后他可以周游天下,享受天涯海角的欢乐,而女人是处处受束缚的。在女权主义尚未兴起的年代,爱玛强烈地感受到了性别压迫的存在。男人可以疯狂地寻花逐艳,女人却必须固守“妇道”,这构成了那个时代的“性政治”。而我们也发现,爱玛生活的时代也构建和限制了她阅书、阅人的“前见”和“视域”。
三、“视域融合”视角下的爱玛阅“人”分析
查理、赖昂、罗道耳弗,甚至舞会上的子爵,他们曾经都像一本本封面迷人、简介动人的书,曾经让爱玛浮想联翩。王小波在一篇小说里说,人就像一本书,你要挑一本好看的来看。爱玛在她每一次进行选择的时候,都会认为她挑到的是一本好书,但她持有的标准仍然受到视域的限制。她的“读者”视域是独特的,体现在她的超凡脱俗的爱情观,但也是狭隘的、虚妄的,她长久沉浸于书本世界里,使她对世界形成了刻板的印象,她用她的美好想象去美化着一切。
爱玛打开的第一本书是查理,她的丈夫。小说开篇,小查理作为一个插班生出现,同学们用纸条扔他,他也只是“擦擦脸,也就算了,低下眼睛,一动不动待到下课”。他与生俱来是平庸和懦弱的。但他是医生,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而且医好了卢欧老爹的腿,在爱玛家是一个受欢迎受尊敬的人。爱玛之所以选择查理,多么像一个缺乏读物的读者在路上捡到一本书。查理初来拜尔斗,她自以为万念俱灰,没有东西可学,也没有东西值得感受。但是对新生活的热望,或者也许是由于这个男人的存在而起的刺激,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爱情。查理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的“期待视野”。但婚后她发觉查理是个平凡而又庸俗的人。他“谈吐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渐渐地,查理这本书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了。
爱玛倾情阅读的又一本“书”是情场老手罗道耳弗。这本“书”的开卷就是甜言蜜语:“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就像在蒸汽浴室,舒展四肢,感受着热雾腾腾的语言。”由此使爱玛发出了“啊!你真好”的感叹。爱玛第一次出场时,书中是这样描写的:“她美在眼睛:由于睫毛的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忌,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神情。”第一次主动私会罗道耳弗后,她的眼睛也发生了变化:“但是一照镜子,她惊异起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爱玛的单纯被褫夺,她的“读者”视域正在被罗道耳弗的“文本”视域所改变,实现了两者的初次融合。
“她想不到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终于就要到手了。她走进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隙里出现。她领略到了爱情,不后悔,不担忧,不心乱。”他们就像传奇小说中的一对夫妇一样。爱玛沉醉于她与罗道耳弗的爱情生活中,她的视野被打开了。可是罗道耳弗也并不全是传奇小说中男主角的优雅做派,“他的勇敢使她惊讶,可是口气不文,出语粗野,她也嫌难听”。
罗道耳弗最后读了一遍信,寻思“可怜的小女人,她以为我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了,应当来几滴眼泪才对,不过我呀,我哭不出来,这不是我的错”。于是他倒了一杯水,沾沾手指,在半空丢下一大滴水,冲湿一个地方的墨水。随后他找来一颗爱玛送给他的“心心相印”的印章封上信,“这不很协调,啊,算啦,有什么关系!”盖过章,封好信,他吸了三斗烟,睡觉去了……
通过叙述者全知视角的讲述,读者窥见了罗道耳弗最真实的内心。可是我们的主人公爱玛却是单纯无知的。此时,爱玛对“罗道耳弗”这一文本的理解上出现了无法克服的盲点。除非罗道耳弗亲自说出,爱玛永远都无法看清他那鳄鱼的眼泪。罗道耳弗在爱玛面前是隐匿的、逃逸的。爱玛对罗道耳弗的无知,正如查理对爱玛的无知,他们都拘泥于自己的“前见”。爱玛对罗道耳弗就是一种“误读”,这受限于她的处境和她的知识与经验,她的视域限定了她看见的区域,这个区域规定了她从某个立足点出发所能看到的一切。当她最后认清了罗道耳弗的真面目,发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别人好不了多少”的愤怒控诉时,她才发现了自己视域的狭窄。
人是流动的文本。赖昂到最后,已经十分担心爱玛会成为自己的职业发展的障碍,他开始厌烦爱玛。而爱玛也感到腻味了,只是积习成癖,只能安之若素,兩人都迷失了自我。两者进行“视域融合”之后,反而出现了一种爱玛为了重建自己的“期待视野”,在她给赖昂写信时,把他想象成了另一个男子——他是完美的,是属于“最美好的读物”的。
四、结语
人这本书的最大特点是可以彼此互读的。有“高山流水”式的终生相契,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式的决绝互弃。当爱玛对赖昂感到腻味时,赖昂也觉得她行为乖张,也许趁早分手较好。当爱玛觉得自己的丈夫查理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时,查理却仍然视爱玛为至爱珍宝,即使最后发现爱玛的奸情,却也只怪造化弄人。书里书外,当我们把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引入人际交往中,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吸引、排拒、理解与隔阂等各种关系,都有了一种新的认知,与此同时,我们也悄悄更新了自己阅人阅世的“视域”。
作者:邱秀云,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硕士,同济大学附属实验小学教师,研究方向:艺术设计(创意写作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