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我的家乡在白鹤镇,相传是朗州司马刘禹锡诗中“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那只白鹤飞落的地方。那里是鱼米之乡,河湖环绕,稻禾青翠,我在早年的诗歌《鱼水谣》中曾这样形容:“你要爱我的洞庭湖甚于往日/要沿着我的血管找到荷花开放的源头/你要爱上源头的青山/青山背后燕子衔来的暮色/你要爱上我喂养过的白鹭/在溪边,它们一定会认出我,和我的所爱。”那是我的出生地,连系着我的血脉和我的根系,我对它有着深沉、真切的爱。
从常德城开车到白鹤镇,大约是四十分钟,不管晴天雨雪,只要想回家,我就立刻开着我的黑骏马出发了。沿途经过两个湛蓝的大湖,一座双彩虹桥将其分成柳叶湖、沾天湖;经过绿油油的田野,春天遇见金黄的油菜花,夏天池塘铺满粉白的荷花,秋天金桂十里飘香,冬天大地上挂满柑橘,蒙着一层洁白的霜雪。沿途景色秀美,让人觉得安静、放松,与世无争。
父母退休后,诊所开在猴子巷集市最热闹的地方。集市虽小却五脏俱全,父母善良好客,邻里乡亲生了病,或者只是路过诊所,都要进来坐一坐,喝茶,聊天,道个喜,或者诉诉苦,父亲要么给病人坐诊,要么安静听着,有时候会给他们拿个主意。小镇上有五花八门的小杂货铺、肉铺、菜铺、修理铺、水果店、超市、水暖器材等,甚至还有家具店。年轻人大多远走高飞,中老年人留守,集市里没有阳春白雪,多住下里巴人,是普通老百姓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对于走遍了江河湖海的我来说,那个地方看起来那么小,但是我的许多亲戚朋友都生活在小镇上,他们很少出远门,生活圈子固定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各家都有故事,有欢喜悲伤,它们汇聚在一起,使平常生活变得丰富而生动了。
我的生活感受和写作经验绝大多数都来自于鹤镇。每次回家,母亲对我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她会把小镇上发生的故事都讲给我听。2018年我在诗歌《黄泥小道,及我的乡村叙事》中写到下雨天睡在棺材里的傻子来儿,就是母亲讲的真事,我还记得母亲边讲边笑,说这个傻子来儿,每次到诊所都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还有一首诗歌《白雪记》,也是母亲告诉我的:流溪湖有个女人一直在照顾儿子,儿子车祸成植物人,老婆也跑了,因为到处借钱,亲戚都不搭理他们,母亲欣慰地说:“五年了,真是一个奇迹,医生说不可能醒来,现在她儿子居然睁开眼睛,而且在恢复健康,真是好人好报啊。”小镇是一个世俗之地,我在那里观察、思考、感受着亲人们向我传递的温暖与真情。
去年冬天,我的姑父得了肺癌,癌细胞扩散,医生说最多剩三个月生命。他和姑姑回到镇上养病,每天都盼望奇迹发生,实际是等待死亡降临。大家都向姑父隐瞒他的病情,但他自己也意识到得了重病。每天傍晚,姑姑姑父都来诊所坐一会,母亲买各种各样的零食招待他们,苹果、香蕉、葡萄、副食品,有个低价租我家房子的新疆人每天专门送免费的羊肉串给他们吃。我看到了一个临死之人对于生的强烈的渴望,姑父爱吃零食,吃扣肉鳝鱼,爱和人说话,每天傍晚都穿得整整齐齐,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才慢慢地走回住所。不久后姑父就病逝了。
我感受到了鹤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记得有次听到诗人蓝蓝的诗歌访谈,当被无意问及:“你为什么写诗?”她说:“因为对他人的感情。”对于我来说,他人也许不仅仅是父母、爱人、孩子、兄妹、朋友,也许是路过我生命中,让我心怀悲悯,不知不觉地微笑、叹息、悲伤、流泪的那些人。
我想抒写的是一个有情有义、有悲有喜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