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孟京辉的话剧《红与黑》作为一部根据经典文学改编的作品,并非是对经典文本的再现,而是站在后现代的语境下去解读带有古典性质的文本,即19世纪的于连在21世纪的语境中是否还具有象征意义。本文从文本改编、剧场呈现及主题表达三个方面进行阐释,认为这部剧是一部延续了“孟京辉风格”的作品,其文本改编具有结构的对称美感,剧场空间具有隐喻与反叛意义,通过对“于连的一生”的雕刻,呈现了人与自我、人与阶层、人与时代的博弈。
二、改编路线:爱情主题
从叙事上说,司汤达的原著小说为剧作提供了坚实的文本基础,同时,也带来了改编过程中的难题:如何将原著用50余万字所书写的人性斗争、情感纠葛、政治背景,在3小时的剧场中呈现出来。这必定涉及情节的取舍,而孟京辉选择了一条自己擅长的路作为主线——讲爱情故事。从形式上说,孟京辉式的先锋戏剧很适合呈现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特质,哪怕还未走入剧场,就已经可以想象到大段诗意的内心独白、宏大的舞台装置与红黑碰撞的极致美感,这也是他的作品饱受争议的原因之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剧充满了震撼与惊喜,因为比起对“一八三〇年纪事”的复现,它更像是对“孟京辉心中的于连”的展现,或者说,比起追忆过去,这部剧更关注当下,即站在后现代的语境下,去解读带有古典性质的文本。因此,当人们在剧场中看到一个被“误读”的于连时,也要不禁发问,当今时代不会再有那个自卑却勇敢的于连了吗?
三、改编:对称的叙事结构
孟京辉话剧《红与黑》的主要情节,可以用一个社会底层的年轻男人与两个女性的爱恨纠葛来概括。出生于社会底层的于连获得了在维立叶尔市长家做家教的机会,他与德瑞纳夫人相爱了,然而此事被一封举报信揭发了,于连被迫离开维立叶尔,前往贝尚松的神学院,后又启程去往穆尔侯爵府,侯爵女儿——玛蒂尔德小姐被于连吸引,正当二人的恋爱渐入佳境时,一封由德瑞纳夫人被迫发出的举报信打破了他们的现状,于连一气之下前往维立叶尔,朝德瑞纳夫人连开两枪,一切虚幻的美好都走向了毁灭。
如果只按照文字叙述,这个一波三折的情节似乎更适用于俄狄浦斯式的传统悲剧:开端——于连被迫与德瑞纳夫人分开;发展——于连与玛蒂尔德小姐展开恋爱;高潮——于连看到德瑞纳夫人的举报信;结局——于连开枪杀死德瑞纳夫人并自杀。实际上,孟京辉并没有这样做,他在原著的框架中注入了新鲜的内容。话剧的高潮部分是一场在于连、德瑞纳夫人、玛蒂尔德之间展开的对白情节,这在剧场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分界点——在他们开始说话前,剧场内所有的灯忽然亮起,演员走入观众席,导演在这部剧中为三人提供了一个同频对话的机会,剧作家在语言上帮助他们拼贴了海纳穆勒的文本,但略有遗憾的是,三人只是在陈述自己的内心独白,独白与独白之间并没有形成交流,所以哪怕他们进入了观众席中,观众可能还是会游离在文字之外,这使长达三十分钟的语言对白的有效性大大降低。
从整体结构上看,导演保留了原著的叙事顺序和情节的连贯性,删去了原著中最后一部分的监狱情节,只就“维立叶尔—贝尚松—穆尔侯爵家”三个地点展开叙事,使整部剧的叙事空间形成了“红—黑—红”的对称美感,但这也直接导致在结局部分,于连看起来死得“不清不楚”。这是因为在原著中,司汤达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了于连入狱后面临生命结束时的纠结心理:“当他看清了自己的思想,而现实像监狱里的柱子一样摆在他面前时,他想到了后悔。‘为什么我要后悔?我受到无情的伤害,我杀了人,论罪当死,仅此而已……经过一分钟的考虑,他觉得道理是明摆着的,心想:‘我在世上已无任何牵挂”。剧中删去了监狱这一情节,没有玛蒂尔德为于连奔波去请求一封赦免信的情节,也没有德瑞纳夫人的宽恕,使于连的死看起来更像是他个人的崇高告别。
在一次次命运的玩笑中,剧中的于连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渴望攀升而不得的骄傲的失败者,而非书中那个青涩的、自卑的、虚伪的、勇敢的年轻人。剧作对场面的选取是精准的,比如于连不愿意同仆人一起吃饭,司汤达在小说中这样描述道:“于连并非生来厌恶和仆人一起吃饭。其实,如果能够发迹,再难受的事,他都愿意干。这种厌恶情绪是他从卢梭的《忏悔录》里读来的。那是帮助他想象这个世界的唯一书籍。”可以明显地从小说中感受到于连对命运的未知和性格的成长,但剧中的于连似乎已知自己的命运一般,行动中都带着一种果断。或许是饰演于连的张弌铖在外形上已然没有少年的感觉,所以无论剧作家为他创作的台词多么动人,其看起来都多了一分成熟老练。又或许是导演想在于连的性格中,寻找在任何语境下都存在着的、恒定不变的本质,正如在剧中对玛蒂尔德小姐下的论断那样——一个神经质的女人,这些人物变成了一面时代的镜子,被赋予了对这个时代的理解,人们透过当代视角去理解他们身上本质性的东西,或者说,从他们身上去理解自己。
四、形式:隐喻的舞台空间
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成为“孟氏戏剧”式的拼贴手法,在这部结构上如此宽容的剧中,竟然没有成段出现,尽管在细节中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所追求的文本之间的“遥远的相似性”,但相较于早期的《思凡》,或者近期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对整段情节的替换,《红与黑》中的文本引入就显得“润物细无声”了。它的互文性更多地体现在内部,即趋近原著中每一章节的引文,用文本和图画作为每一场的引子,起到补充叙事的作用。玛蒂尔德出场时表演的那段《奥赛罗》也非常巧妙,它既从外部体现了玛蒂尔德的表演性人格,也从内部隐喻了玛蒂尔德和苔丝狄蒙娜命运的相似性,这一片段完美地融入了情节的叙事,比起他在过往作品中的拼贴形式,这部剧更想体现的是温柔的力量,是小溪汇入汪洋的绵延感。不可否认的是,孟京辉始终用一种诗意的语言去展现美的事物,尽管这个美可能是残酷的、冷峻的。全剧最令人沉醉的一个画面,莫过于德瑞纳夫人与于连的爱情戏,德瑞纳夫人身着白裙、抱着一個白色枕头站在舞台左侧,她将枕头撕开,将里面的羽毛撒向舞台右侧的于连,羽毛随着德瑞纳夫人手指的方向缓缓在空中飘起再坠落,宛如她真正的短暂的爱情。张弌铖说,“《红与黑》是孟导给予观众最大的善意,他把他所有的柔情和他所有内心的那些柔软都揉在这个戏里头了,你看不到他有太多尖锐的东西在里面,这种力量也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与其说他把这份柔软融入了戏中,倒不如说他将这份柔情留给了德瑞纳夫人。还有一段比较跳脱的情节值得讨论。梅婷饰演的德瑞纳夫人,在玛蒂尔德爱上于连后的下一场戏中,穿得宛如大学老师一般开始在讲台上“演讲”。这显然是导演有意创造的一场戏,他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即人们看到的这些人并非司汤达在19世纪创造的人物,而是孟京辉在21世纪寻找的形象,他生怕人们掉入司汤达的叙事中,而用这种方式把人们拉回现实。是否可以将这种跳跃理解为“打破第四堵墙”,笔者认为他只打破了一半。尽管演员在舞台上换装、走入观众席表演、用方言唱Rap,但实际上观众并没有参与到叙事中去,这种表现形式反而凸显了舞台上的双重时间——19世纪和21世纪,一方面,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生活在19世纪法国的于连,另一方面,人们又看到了仿佛生活在21世纪中国的小镇青年,在对人物的跳进与跳出中,对于连形象的把握变得模糊起来。
致使产生这种模糊感的一大原因,是剧中对19世紀社会背景的悬置。司汤达的《红与黑》能成为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绝不是因为他描绘了一个生动的三角爱情故事,而是因为他基于当时的典型环境,创造出了于连式的典型人物。在剧中,孟京辉选择用一种隐喻的方式将那个时代的社会背景呈现出来,他在舞台上搭建了三层脚手架,出身于平民阶层的于连始终处于最底层,德瑞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则身处第二层,站在最高层的是神父。于连一生都在试图通过“爬梯”跨越阶层,他反复尝试,反复失败,但在他死去的时候,留在了最高层。剧中将19世纪的于连放到了21世纪的语境中进行叙述,于连变成了一个当代小镇青年的形象,此时,他的种种行为看起来更像是平庸的大多数。
五、内容:红与黑的当代阐释
拿破仑是剧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尽管他只出现在换场时的油画上。按照司汤达在小说中的书写,拿破仑伴随了于连的一生,他唤醒了于连内心的“不本分”,赋予了他反抗的勇气。于连的勇气既是杀害他的利刃,也成了他的救赎。他死前站在架子的最高层独白道,“早上九点出生,傍晚五点死去,他怎么能理解夜这个字呢?如果让他再活五个小时,他就能看见什么是夜了,我就是这样,死于22岁,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瑞纳夫人一起生活吧,我剩下的日子这样少,我却忘记了生活和爱,我理应死去,但是,把我爱人还给我好吗?”这些文字基本是从原著中提炼出来的,但依旧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舞台上正在演出的,不是《红与黑》,而是《恋爱的犀牛》。剧中对于连勇气的雕刻,是透过德瑞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展现出来的,他在独白中说道,“我缺少魄力,如果在拿破仑的麾下,这样是当不了一个好兵的,不过在女主人身旁装成一副狂热恋爱的样子,倒是可以消磨时间”,显然于连最初对德瑞纳夫人并非是真正的爱情,而是他因身份自卑所带来的征服欲。玛蒂尔德更是成为于连口中的“神经质的女人”。
刚刚经历过法国大革命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仍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他们担心于连这样的平民知识分子的行为,因此,他们恪守生活本分,纸醉金迷成了其当时的真实写照。于连在舞台最左侧背诵着书籍,其余的人像油画中的人物那样坐在白色餐桌后面,系着领带机械地操纵着刀叉。于连的木匠父亲在舞台上一口气喝下四瓶啤酒,这是对演员身体的极限挑战,宛如将人还原到格洛托夫斯基式的“动物体”状态,似乎除了于连、德瑞纳夫人和玛蒂尔德之外,其他人都如同动物一般机械地活着。在剧中高潮部分,于连、德瑞纳夫人、玛蒂尔德走入观众席,三人呈三角站位,三人强烈的爱在剧场中被释放出来,在舞台上形成一种极致的冲击感。在舞台的白幕上,有通过即时摄影投射的演员表情,屏幕上只留下了黑色的于连、红色的德瑞纳夫人和白色的玛蒂尔德小姐。
对“红”与“黑”背后意义的探讨始终存在几种不同的观点,其中一种观点则直接指出红与黑象征着正义与邪恶。在孟京辉戏剧工作室公众号的宣传文章中,红是“玫瑰、女人和鲜血”的象征,黑是“权力、男人和死亡”的象征。显然在高潮戏份中,这一答案被揭示了出来,剧中的红与黑并没有被赋予政治意义上的解读,孟京辉依旧以一种诗意的方式为这段爱情故事画上了句号:红色是如德瑞纳夫人那样温柔的颜色,黑色是如于连那样深沉的颜色,他们都曾经美好而热烈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这部剧显然不是对经典文本的再现,它更像是一个成名导演在数十年后,再次翻出年轻时无法回答的个人命题——是做平庸的大多数或是反抗的英雄。从某种程度上说,孟京辉和于连的姿态是十分相像的,正如他在早年导演《等待戈多》时写下的,“我们将确立自己用另一种眼光注视世界……找到能够奔跑、跳跃以至自由飞翔的凭借,使我们身上新鲜的东西从陈陈相因的桎梏和毫无才气的恶习中解放出来,使我们心灵里高贵的东西在自由的空气中畅快地呼吸”。从他的个人经历看,他和于连一样,选择成为一个勇敢的反抗者,而整部剧的落幕看起来也是他对自己提问的回复——于连的一生是有意义的,然而这种意义是否还能在当代的语境中找到落地之处,或许只能从下一个世纪的于连身上找出答案。
参考文献:
[1][法]司汤达.红与黑[M].张冠尧,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俄]高尔基.林焕平,编.论文学[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
[3]孟京辉.先锋戏剧档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刘畅,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南京大学,研究方向:戏剧与美育研究)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