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高
1828年,二十九岁俄国诗人亚历山大·普希金一次邂逅十七岁的莫斯科美女娜塔丽娅,立即动了爱慕之心,并在1829年4月正式向她求婚。虽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普希金还是像所有沉湎于爱情之中的男子一样,继续默默怀着期待。不过当他一年之后再次向她求婚时,对方也就应许了。从父亲那里得到下诺夫哥罗德省波罗丁诺的庄园和两百名农奴后,普希金和娜塔丽娅于1831年俄历2月18日在莫斯科尼基塔大街的“升天大教堂”举行了婚礼。
婚后不久,新婚夫妇就搬到圣彼得堡,普希金成为外交部的一名官员。但是他的家庭生活却并不幸福。
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冈察洛娃出生在坦波夫省的卡里安村。她父亲是卡卢加造纸厂家族的后裔,1815年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因此,这个家庭由他妻子,一位专横任性的女士管理。她的女儿娜塔丽娅长大后,出落成一个著名的美女。但她性格轻浮,喜爱玩乐和欢庆活动,经常要去参加舞会。这让不得不陪着她的普希金觉得十分无聊,而且又浪费时间,随之经济也陷入困境。而当时他的创作都是没有稿酬的,薪金的收入也远远不够应付,心情非常烦恼。
沙皇尼古拉一世见到普希金的妻子后,被她的美丽迷住了。他希望经常能在宫廷舞会上见到这个美人,便给普希金封了一个叫“内侍”的宫廷官衔。但是,沙皇的这种“仁慈”大大地冒犯了普希金,诗人觉得内侍的头衔通常都是封给年轻人的,而他觉得自己此时已经不再年轻,担心这会使他在社会上失去声誉。史学家在普希金遗留下来的日记上看到,诗人觉得这是沙皇把他看成宫廷小丑。
普希金只能偶尔摆脱宫廷生活的束缚,一心投入文学创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宫廷的头衔对他是一个负担,也浪费宝贵的时间,于是经常借口患病来逃脱。后来,当他得知有些寄给他妻子的信件被警方打开并提交给沙皇时,他愤怒极了。这使他与沙皇和宫廷的关系恶化。1834年,诗人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告诉他,他的一封信正在全城流传,沙皇也谈起这信。于是,普希金给他妻子写信说:“我没有给你写信是因为邮递人员的粗心把我气得不能提笔。一想到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就怒不可遏……若家庭生活都受到侵犯,就活不下去了。”表明普希金一心要捍卫他人格的独立和尊严。
普希金在宫廷和贵族圈子里都有许多私仇。1836年11月4日,他收到三封匿名的诽谤信的副本,他的朋友们也收到类似的信件,让他们转给他。这些信的主要内容是,法国军官乔治·夏尔·丹特士男爵一直在注视他的妻子。尤其是有一封讽刺信用法语写道:“荣誉勋章协会、尊贵的绿帽子和骑士勋章协会……召开会议,一致同意任命亚历山大·普希金为该协会副会长和功勋史学家。”
乔治·夏尔·丹特士出生于法国阿尔萨斯省的一个贵族家庭,成人后进了著名的圣西爾军校,并于1830年以骑兵军官的身份在七月革命中支持查理十世的政党。查理十世被流放后,丹特士拒绝在七月君主政体下服役,辞去军职,回到他父亲的家中。由于他的家庭关系和他英俊的相貌,使他得以被法国政府授权在国外服役而不失去国籍。他先是前往普鲁士,然后于1834年来到沙俄首都圣彼得堡,进入女皇的骑士团;两年后,成为一名中尉,并在上流社会结识了荷兰的宫廷全权代表范·赫克伦·托特·恩赫伊曾男爵。在经过漫长的通信和前往阿尔萨斯旅行后,恩赫伊曾男爵向丹特士的父亲提出,收养他的儿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普希金认为写这诽谤信的作者是丹特士或恩赫伊曾男爵。到了这个地步,普希金觉得自己有必要挑战丹特士进行决斗,以捍卫自己在人们眼中的荣誉。这些情况,政府部门都知道,但没有设法阻止决斗的进行。
决斗于1837年2月8日下午在圣彼得堡一个叫“黑河”的地铁站附近一处白雪皑皑的小路上进行。普希金的助手是他中学时代的同学康斯坦丁·丹扎斯,对方的助手是法国大使馆的官员。双方约定的决斗条件非常严酷:两人相距只有十步,如果第一次射击未能击中对方,则继续进行。
决斗一开始,不等普希金完成标准的半转身动作,受过军事训练的丹特士就在移动中首先开枪,击中了普希金的右腹。普希金受了重创倒雪地里,用左臂肘支撑着身子还击,但仅使丹特士右臂负了轻伤。普希金因失血过多,体能虚弱,丹特士和德·阿奇亚克设法小心翼翼地将他抬上雪橇回去。
普希金受了重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圣彼得堡,他的朋友,诗人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作家普列特涅夫、字典编纂家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达里、诗人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卡拉姆津的遗孀等,立刻都来到他床前。
创伤使普希金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头晕目眩,感到窒息,意识到生命即将结束。但是为了不吓着妻子,他装出微笑和朋友们交谈,安慰他们。普希金的私人医生尼古拉·阿伦特后来谈到他的死亡时说:“我亲历过三十场战斗,我见过很多濒临死亡的人,但很少看到有这样的情形。”普希金按着达里的手说:“好吧,将我抬高一点,我们走,是的,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吧,我们走。”他在半昏迷中度过了他的最后时刻。
在普希金去世一百八十五周年,俄罗斯新闻网站发表长文《普希金的决斗》,详细叙述了有关普希金的决斗及其最后去世的细节:
被丹特士击中、倒地后,普希金说:“我受伤了。”子弹击中他的右腿,射入并斜穿到骨盆,又击碎了骶骨,使他受了致命的重伤。但当丹特士想要走近他时,他阻止了他:“慢着!我感觉自己还有力量,可以射击了……”
丹特士侧身坐着,右手捂住胸口。普希金跪在地上,斜着身子,用左手还击了一枪,打中丹特士的右臂。但据同时代人回忆,子弹一碰到丹特士的骨头就弹开了。
普希金问德·阿奇亚克:“我杀死他了吗?”
“没有,”德·阿奇亚克回答说,“你只打伤他的手臂。”
“奇怪,”普希金说,“我以为杀了他会让我很高兴,但现在我觉得没有。”
丹特士想说几句和解的话,但普希金打断了他:“不管怎样,等我们伤好后,我们再来过……”
普希金很感灼痛,说不清话,他感到恶心,不时还觉得眩晕。被带回家的时候,马车因为晃动,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停下。普希金对丹扎斯说“看来情况很严重。如果阿伦特医生看出我的伤是致命的,请告诉我,不会吓倒我的。我不想活了……”最后,快到家时,当时很著名的宫廷医生阿伦特来了。
“请告诉我,”普希金对他说,“我的情况怎么样。”
“我必须告诉您,您的伤很危险,我对您的康复几乎没有希望。”普希金對阿伦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并要求他不要告诉他妻子;同时也要求医生不要对他妻子寄予厚望……
文章说,在诗人去世一百年后的1937年,苏联著名的外科医生布尔登科院士对科学院说:“普希金的医生采取的治疗措施毫无用处,如果在今天,哪怕是一个平庸的外科医生,都能治愈他。”
布尔登科院士所说的“治疗措施毫无用处”,是指当时的那些医师对受了重伤的普希金所施行的治疗,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是有害,加速了他的死亡。
《俄报》转录了曾做过医生的弗拉基米尔·达里2月10日的记录:“早上,普希金脉搏细小、微弱、急速,但从中午起开始升高,到六点钟,每分钟跳动达一百二十次,且越来越饱满、有力;与此同时,开始出现一般性的低热。根据阿伦特医生的指示,我和斯帕斯基医生立即放上二十五只水蛭,并派人去找阿伦特。他来后,赞同了我们的措施。我们的病人又自己用手果断地抓了几条水蛭放上,不愿我们在他身旁折腾。(这时,他的)脉搏变得比较细微、比较柔和了,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欺骗我自己和朋友,胆怯地宣告会有希望。普希金注意到我精神开朗了,便拉住我的手说:‘达里,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很快就会死?我说:‘我们对你还是怀有希望,真的,我们怀有希望。他握着我的手说:‘嗯,谢谢。但是,显然他只有一次被我所谓的‘希望所欺骗。此前和此后,他都没有相信:他会不耐烦地问:‘是不是快结束了?他还会补充说:‘请快点吧!我倒了一杯蓖麻油给他。‘这是什么?‘喝吧,会很好的,虽然味道可能不好。‘好吧,来吧,他喝了一口说:‘哦,这是蓖麻油吗?‘是的,你知道是蓖麻油吗?‘我知道,但它为什么会浮在水面上呢?上面有油,下面有水!‘没关系,在胃里,它会混合。‘嗯,没关系,这是真的。漫长而慵懒的夜晚,我以精神上的忏悔注视着这场神秘的生死搏斗,我无法抗拒奥涅金说的三个字,三个可怕的字眼在我的耳边,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永别了!”
毫无疑问,获阿伦特医生认可的放血疗法对普希金毫无用处,甚至有害。
所谓的“放血疗法”,就是利用一把刀子切开静脉,或者把水蛭放到身上,让它吸食皮肤底下的坏血。
被誉为西方“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认为,人体内的液体共分四种:血液、黏液、胆汁(黄胆汁)和忧郁汁(黑胆汁)。这些体液在不同人的身上以不同的比例混合,它们之间的和谐或失调,决定了人的健康或疾病,甚至影响到人的个性和气质。医生的职责就是要使人体内的这四种体液保持平衡,具体的做法就是放血和灌肠。他的这一理论对后世的医学甚至心理学,都影响很大。直到文艺复兴甚至近代,放血和灌肠都是西方医生用得最多的治病手段,许多作家和传记作者也喜欢以这“体液”学说来解释人物的性格。
但是“体液”学说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是错误的。十九世纪的德国病理学家鲁道夫·魏尔绍的《细胞病理学》指出,人体是由彼此平等的细胞组成的细胞王国,疾病的出现,首先不是发生在人的器官或组织内,而是发生在细胞内,推翻了希波克拉底的“体液”病理理论。
事实上,早在1673年,法国戏剧作家莫里哀就在他的《假病人》(又译《没病找病》)中对放血和灌肠进行了刻毒的讽刺。剧中那个深受主人翁信任的医生皮尔贡,总是“以一种剧烈的偏见、一种固执的信心、一种粗暴的常识和理论,专心致志于洗肠和放血,此外概不考虑”。而实践上,被讽刺为“英雄疗法”的“放血疗法”即静脉切开术也是十分有害的。《剑桥医学史》写道:“1800年前后,放血疗法在北美特别流行,因为此地是著名的医生本杰明·拉什的倡导冒险水平的静脉切开术的地方。该技术的一些批评家相信(美国总统)乔治·华盛顿在生命晚期——1799年12月13日,星期五——是放血致死的。”另外,据安德里·莫洛亚的《巴尔扎克传》,巴尔扎克患重病后,“先后三次,医生在他鼓胀的肚皮上放了上百条蚂蟥……(后又)再次毫无惧色地放上了最后的三十条蚂蟥”。人们相信,这位法国作家也是因为放血而失血过多,加速了他的死亡。普希金的死也是又一个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