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强
《百年中国新诗编年》(全十卷)由张清华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以十年左右时间跨度分卷,收录了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到2015年百年间1200余位诗人、3000余首佳作,呈现了中国新诗史相对完整的状貌。全书每卷设分卷主编并撰有该分卷序言一篇,是该分卷涵盖时间段内新诗发展状况的学术总结。经主编和各分卷主编授权,本刊陆续刊出各分卷序言以飨读者。
“我把我青春的残骸收藏在这个小小的《塔》里。无情的生活一天一天地把我逼到了十字街头,像这样幻美的追寻,异乡的情趣,怀古的忧思,怕没有再来顾我的机会了。啊,青春哟!我过往了的浪漫时期哟!我在这儿和你告别了!我悔我把握你得太迟,离别得太速,但我现在也无法挽留你了。以后是炎炎的夏日当头。”这是郭沫若《塔》中的诗句(1925年冬)。
1920年代后期,新文化运动日益分裂为个人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民主之道分裂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家,到举国抗战前,成为两种主导性的意识形态。之后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两种意识形态话语在共同敌人面前又不得不妥协,以民主主义文艺思潮的面目实现了暧昧的团结。
虽然1940年代中后期在张东荪、张君劢等知识分子群体中出现了调和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的“第三条道路”,但相互间的抵牾与撤离从未间断。“站在十字街路口的红绿灯/以闪映的眼睛/在预告着一秒钟比一秒钟加深下去的/骚乱和永劫”(郭风:《电杆木》,1947)。对日抗战缓解了内部的相煎,出现了田间等绝少浪漫感伤的“抛弃了知识分子底灵魂的战争诗人和民众诗人”,也促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一种经由苏联而来到中国的革命意识形态不仅在文化上,而且在军事和经济上成为可以抗衡国民党的基本力量。对日民族战争的胜利伴随着新的政治与军事对峙,意识形态的争斗也日益尖锐。左翼诗歌从最初强调与政治、现实、时代和人民的结合,发展到以诗歌充当斗争的工具,从对底层的关怀进而点燃为仇恨的火焰。它的基本模式是打倒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愤怒和复仇越来越成为其主调,这些趋势在1946年严文井的《倾倒苦水的大会》、绿原的《复仇的哲学》、郑思的《秩序》和黄宁婴《愤怒篇》等作品中,都可以至为直观地看到。
“好呀,一个大的破坏在地面进行!”(化铁:《暴雷雨岸然轰轰而至》,1946)、“安排着一个血的盛筵”(陈敬容:《新世纪旋舞》,1946)。贯穿于对日民族战争时期的主题,终于在内战的炮声中破裂,追求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大部分转向“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文化。编选工作即将结束时,偶然读到巫宁坤《一滴泪》,受到震动,辗转获晓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曾以笔名“浪子”发表诗作,终得《不能住在十字街头》(1947)一诗:“喂!朋友:/我们不能住在十字街头。/不论向左/或是向右/总得要往前走;/这个闹嚷嚷的鬼地方,/我们岂可久留?!”诗人作出离开“这个闹嚷嚷的鬼地方”的决断,渴望“组成家族样的一个团体”,因为“有力量了以后才有自由”。但与师友鉴别辨认一番,还是决定保留“浪子”而不是署名“巫宁坤”。但从这首诗的情绪里还是能看到,现代性的一个基本问题——主权国家和主权个体的关系——走向了严复所谓的“国群之自由”压倒“小己自由”,而不是闻一多和袁可嘉等诗人所期待的相互预设。在徐明的《我登上了革命的大船》(1938)中,埋葬青春的“塔”指示着“革命的大船”,个人和群体的价值观终于分立为明确的异类,世界分裂成敌我两方。异己被比作老鼠、猫头鹰和蝙蝠,是“见不得阳光的”“胆小而卑怯的生物们”(军城:《世界是我们的》,1941)。左翼知识分子的一体化接管,标志着新文化历史的终结和新的革命文化时代的开启。
跨过40年代,1951年,对朱东润《楚辞》问题考证的批判中,郭沫若把问题的渊源指向“胡适的歪风”,1954年底,为毛泽东领导的批判胡适运动做战前动员,《光明日报》刊载了《中国科学院郭沫若院长关于文化学术界应开展反对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斗争对光明日报记者的谈话》,斥胡适为“流毒”,之后的《三点建议》更是将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所指的“错误思想”升级为“敌对思想”,并将运动范围从钦定的“古典文学领域”扩大到“文化领域的各方面”。次年,胡适在台北写下《四十年来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留下的抗暴消毒力量》,以回应大陆彼时对其思想的清算。这位中国新诗最早的尝试者,“没有写过一篇批驳马克思主义的文字的人”,此时已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最早的、最坚决的、不可调和的敌人”(周扬语)。胡适将原因归结为民初以来的“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留下的抗暴消毒力量”,这一力量在其1923年英文稿的《中国的文艺复兴》中被表述为“那个因为接触新世界的科学民主文明而复活起来的人本主义与理智主义的中国”。两位出生相距一年的诗歌人物,同为昔日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用这种方式隔岸喊话,至为生动。
1937-1948年的中国新诗,正处在胡适眼中大陆四十年文艺复兴运动的“阑尾”部位,同时也为中国新诗第一次高涨期,这一高涨源自战争年代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包括今日盛行的文化保守主义甚至文化原教旨主义,在那时也能占据一席之地。胡兰成的《中国文明与世界文艺复兴》(1945)就将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之初的一番言论颠倒过来,后者以“民主”“科学”疏释古典传统而保留“中国根底”,如此才能“将世界文明与我们自己的文明里最好事物做成功连接”,而前者径直以中国文明来发蒙、复兴世界文明。当下中国的经济地位似乎更是坚挺了这种信念,将一种带有西方主义色彩的学说国有化。但知识人仍挣扎在上世纪40年代已经铺就的现代宿命里,它曾经的语境似乎又化作一个幽灵潜返回来。
反观欧美现代诗歌,从浪漫主义到先锋派,是顺着反对塔(一神教)一路遭遇十字路口,是不断进行自我选择造成的一个多元格局,这样一个多元格局,预示了每个内在授权的自我都会提出一套与他人相异的真理体系,这些不同的体系之间若要和平共处,其结局是个人主义,张东荪曾慨叹“中国没有经过个人主义文化的陶养而遽然来到二十世纪,是一个遗憾”。当然,个人主义仅仅是个起点,或者是新诗人的最低纲领,并不保证诗人能在美学和人格上完成自己的作品。在张东荪或者当代诗人萧开愚看来,它最终的方向则是需要正名的社会主义,是“相对更好的共同生活”。
战争的二元论没有生产出带有当代性色彩的最高民主,而是循环着不同个体的“死底民主主义”(路易士:《对死的密语》,1942):“一种自私化生为两型无耻,/我们能报效的却只是一种死;——/冬夜远地的战争传来如闷鼓,/城市抱紧人畜为你们底自信受苦!”(袁可嘉:《号外三章》,1947)。如何能避免一种“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统治下的“两型无耻”,如何汲取左翼和个人主义各自的经验和教训,既能免于胁迫他者的“刀斧和燃烧”,又能为诞生“一座人格的高塔”创造必要的场域(李瑛:《沉痛的悼念》,1948),恐怕是新诗诞生至今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胡适“从西历纪元一千年到现在”的“文艺复兴”必然承擔的重任。
回望1937-1948年的中国新诗,我们看到,十字路口的存在,正是为了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的进入权和退出权。这是从制度看。从文化的角度看,十字路口也是新文艺复兴时代跨文化交流的必要前提。一位真正的诗人可以在不断分叉的十字路口之间,辨认出不同形制的塔,又在不同的塔之间开辟新的十字路口。文化不该是墙。
本栏责任编辑 田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