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喜欢背阳散步。
一米七几的个子,投影到地面就是几丈的长度。
影子是无法站起来的,它是我身体在光明中的匍匐。
它因此不能顶天立地。
灵魂、意志,祝福、悲悯,这些词汇或令我慷慨激昂,或让我沉默不语。
慢下来时,影子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像无声的小溪游进干渴的泥土。偶尔我也会自我解嘲,风中的影子多么像蜕下的蛇皮,空洞干瘪。
可是,此生我永远学不会心如蛇蝎。
边上有人在遛着他的爱犬,我就当是在遛自己的影子。
有一天,当我走到一堵墙的前面,我发现我的影子倏地立起身子。
仿佛要代替我,翻墙而过。
我还是认为在遛自己的影子吗?
是的,在障碍物面前,我把影子遛出了它的尊严。
让一只打足气的皮球沉入海底,很多讲故事的人就这样杜撰出关于海洋深处的幻影。
有人出现在你面前,你把眼睛揉了又揉,是看错了人,还是幻影所致?
闭上双目,见过的事物瞬间成为眼帘内的幻影。
你爱过的人,是。
你毕生追求的,是。
你的价值观已及明辨是非的能力,鸟群飞离了北方的冬天,幻影在天空高悬。
梦中的主角,有时是你,有时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梦,是幻影的温床。
经常在实在的内容上,力不能及。
幻上一次吧,所以幻不是虚无。
我收集了很多小刀片,它们各有用处。
小刀片薄而锋利。教训如毒,刮去;座右铭如果生锈,刮去。
冬天的清晨,浓雾缱绻了一阵,然后散去。
冬天的风,劝散了树叶。只需睁开眼,幻影就褪尽。
我喜欢骨感的生活。
从今天凌晨开始,我要每天三省吾身,警惕幻影让我的身形臃肿、变形。
我想找一个对我鼓舞的词。
“影响”!
同时还要有一个词让我永远警惕。
“影响”。
影响与被影响,生命的关键词呢。
小草关心冻土的融化,竹笋关注它的上方是否正好压着重石,人心关心人心。
像冷暖气流的对决,影響是有结果的:闪电、雷声和大小不同的雨。
理想主义的影响,超越多少现实的沟壑,忍住多少叹息和日常的评定?
现实主义的影响让我想探个究竟,屈子一直在汨罗江里游吗?杜工部为何追不上被秋风吹走的那束茅草?蛇有毒,为何总有人去捕捉它们?
影响,是美学的陷阱?还是逻辑的复杂?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语言丰富。
我旁观着那些语言在寻找甚至争抢着麦克风,让语言影响深远,技术开始风流?
我们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时刻都在发生。因为历史不会终结,所以影响一定继续。
无眠者似乎在增加,大家侧耳等待另一只靴子,它就是没有落下。
而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选自《十月》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