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杰
易水一波三折,一折三叹
倒提着镔铁剑
在河面上刻字
一笔一画
一字一顿
落日将尽,河水东流
刀那么沉
字这么深
你告诉我
为什么自始至终却荡然无存?
每滴水汇入河里都有自己的原因和理由
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是只能这样流:
从西向东,折弯向北
再向东,偏向东南
水滴无法选择河床
无法选择岸,流向
无法选择山地、平原
所以,愤怒或者平静
并不是水滴自己的
决定的是河,是河以外更广大而无法看清的东西
风从芦苇中穿过
水从石头上穿过
尧舜口
野里店
西白涧
河流从地名中穿过
你从我的命里穿过
落日像一滴泪,停了停,继续往下落
我被父母偶然带到这个世界上
偶然遇上了这条河
它流了千百年
偶然流到我身边
世界这么大
我偶然遇到你
你偶然遇到我
时间这么长
一生这么短
吹到的风,多偶然
看见的神,多偶然
这条窄路,多偶然
仿佛我就是专为偶然而来
我正说出来的,就是为了偶然用到这些字,
这些词
站在岸上,我背对落日
影子一寸一寸往前延伸
它是替一把剑
刺进河流深处的
这些旋涡和波涛,我只能刺进去,却无法
拔出来
五十岁了,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我深爱的河流喂养了我
同样喂养大了我的仇人
无论近在咫尺
还是远如天涯
我和仇人
赞美和依恋着的,是同一条河流
河流折向东南。反光的河水唱着
一声高,一声低
一时喜,一时悲
从浊唱到清
从上游唱到下游
从天亮唱到天黑
河床被反复磨损
风想用力平复这一切,反而让河水更激荡,也更决绝
云在变。这是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
是绵羊,还是狮子?
我远远望着它,就像望着自己
马上就能看到不可预知的未来
头、身体、尾巴一
我仔细辨别轮廓
风更大了,云被吹散化作乌有
好像我只用短短三分钟
经历了前世、今生和后世
稍感慰藉的是
至少到目前,每一部分还在天上飞
这条河流闪着虚幻的光
裹挟着泡沫和杂物
怀抱数不清的倒影
它自始至终使劲流
不断增加与土地的摩擦
樹梢在高处召唤更大的风
岸边,我已走投无路
没有船,只有延伸的影子
是不是,我只能依靠
这个假东西才能从此岸到达彼岸
我相信这条河流是钝金属的
它的锋刃闪烁的
幽秘的亮光
是被粗粝的河床反反复复磨出来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的身体里装满了酒
壶是好壶,酒是烈酒
除了酒,还有七个我:
装疯卖傻的我,借酒浇愁的我
手拍栏杆的我,披头散发的我
仰天长啸的我,拔不出剑的我
沉默如哑巴的我一
常常是夜深人静
你们都睡了
他们凑在一桌豪饮,头上是明月,背后是山河
河流怎么可能没有泡沫呢?
它们也是合法的
是河流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我的母亲河
既有表面的美
也有深处的恶
我一直使劲写字
经常用力过猛
我想把隐藏的写出来
但笔尖迟钝,没办法更深
这些肤浅的字全在河面上
我一边写,它们一边消失
像鱼群,一闪而过
在激流中,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如果河水枯竭了,就让泪水替你流
如果泪水枯竭了,就让河水替我流
如果我们都枯竭了,就让时间自己流
写在纸上,它是干涸的
写在身上,它是湿润的
写在心里,它就活了
我替它活,用每一滴血
它也替我活,我死了,继续替我活,用每一滴水
车辙继续延伸——
雪后的土地白得刺眼。白是真相,还是假象?
站在雪地中,我并不懂白
河水如此清澈,我听到了水声
但并不懂流淌,野鸭逆流而上
光白白落到我的身上
这影子得有多么夸张
我写下的文字,多是沽名钓誉之作
我被牢牢钉在纸上,不是荣耀,是耻辱
雪慢慢融化,冰冷潮湿的土地,是无数种子的温床
树上的鸟巢是空的,天上的浮云,正在缓
慢通过一个叫东亢的村庄
雪落到河里,被河水带走了
奔流的河水还带走了什么?
芦苇摇得很慢
雪比北方更大
船上落满了雪
我的悲伤像雪一样白,和雪一样大
连沟壑都被填平了
只剩下孤勇的河流
雪没能盖住河流
在反复较量中
不断遭遇反噬
河流决绝往前走
像亡命之士
用利器
为巨大的雪地豁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
雪地空而白,松软适度
恰好帮助
这些内容
临时现身
我偶然看到的
究竟是谁留下的?
站在空荡荡的雪地上
已经退不回去了
我是内容的一部分,还是空荡荡的一部分?
那白茫茫的是时间吗
雪地接纳了我
它比我早,比我冷,比我大,比我更孤独
月光是新的月光,流水是新的流水
可水声偏偏像旧的
坐在河边,仔细听水声
我白白听了一夜,分不清新和旧
分不清哪些是流水,哪些是月光
分不清哪些水声属于流水,哪些水声属于月光
正在闪光的,并不是青春本身
只是一道光偶然落到了河面
那些迷惑过我们的
曾让内心多么激荡和陶醉
倒影恍惚。下游宽阔起来
这些涟漪和旋涡
怎么聚起来的也在怎么消散
静水流深
它们只是偶然证明了沉默的河床和流逝的时间
黄沙口、东杜岗、罗村、沈村
对于易水河,村庄就是刻度
从一个刻度走到另一个刻度
我来来回回走
不是为了测量长度
而是用长度验证这个不停移动着的过客
是谁用鞭子抽打,它才能日夜奔流不息?
清澈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完成新旧交替
在距离我不远的北岸
一头牛把尿撒在里面
变成了河水的一部分
夕阳的照射下
一切都是金光闪闪
这些漂亮的涟漪里
除了牛尿,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
每一个事物都深不可测
我在杂乱的芦苇中仰起头
远处群星浮现,我们那么熟悉但又如此陌生
五十三年我只做了一件事:过河
从北到南,再从南回到北
来来回回,不断重复这件事
有时在河北边
有时在河南边
偶尔停在桥上
望望河水,看着南边,想到北边。
不是可有可无的一件饰物
你是插在身体中的一把剑
藏在里面寒光四射
我用身体做鞘
无论走多远,遇多少人,都不会让他们看见
我寄宿在你们看到的这个肉体上
你们并不认识我
通过这些词语
我让更多的
你们看不到的我
一个一个在尘世现身,一个一个孤勇地活着
落日落在河中央
我是红的发亮的一部分
也是黑的沉默的一部分
我无法区分开,你们也无法区分开
河水一边轻唱,一边流淌,我陪着河,河也陪着我
沃野千里,麦浪金黄
什么样的船才能配上这样奢华的浪
顺着田间小路挤进去
我发现几株青麦子混在里面
像一篇雄文中稀拉拉的错字
它们被大面积的黄隔开
在汹涌的黄中
遭遇孤立,加速孤立,并用孤独抗拒黄
它们会变黄吗?还能坚持多久?
远处,黄铺天盖地
我在麦地深处
吹着热风,我怀疑身体在一点点变黄,更黄
巨大的丰收面前,我忍不住脱口赞美
我究竟要赞美什么?
是危险的绿,是强大的黄
是沃野,是反噬,是尚未现身的船,还是
辽阔的无法确定的远方?
我明明知道
我们俩的身体原本是一个
可现在却偏偏是两个
一个困于河床
一个四处漂泊
我对落日充满感激
此刻,是它把两个重新变成一个
只可惜那个影子是复制品,并不是真正的我
我以为躲进密林深处是安全的
可风还是追了进来
缝隙里到处是风
每片叶子都在动
像簧片,像嘴唇
它们的表达是被动的
自始至终被风控制
漏进来的光落到身上
我像文章中的错字
一直保持着沉默
作为倾听者
我没听懂它们说出来的,但听懂了没说出的那一部分
骏马是石头的,狮子也是石头的
它们生下来就没真正活过
徒有骏马和狮子的形状
却无法发出嘶鸣和怒吼
石像生是殉葬品
一生保持沉默
这是上天为它们安排的命运
幸好旁边有松林
幸好有古老的风
风不断掀动松涛
我听到了活生生的
悲鳴和怒吼——
它们是骏马的,是狮子的
也是我的,是千万人不能发出的那一部分